大唐天宝十二载,我奉旨离京,赴剑南道一个名叫“默碑镇”的地方,查勘一桩上报的祥瑞。
据州府奏报,此地乡民掘井时,于三丈深处,得古碑一方。
碑体黝黑,触之生寒,非石非玉,最奇处在于碑面光洁如镜,无一字刻痕,却在月圆之夜,隐有光华流转,并有异香弥漫。
这等“无字天碑”,自是祥瑞之兆,朝廷甚为重视,特遣我这位钦天监的司辰郎前来详察。
我虽年轻,于天文地理、古物谶纬却小有钻研,心中对此等怪事,既存疑,又好奇。
默碑镇地处群山环抱之中,只有一条险峻栈道与外界相连。
镇子不大,百十户人家,房屋多以山石垒砌,粗犷古朴。
镇民见到我这个京城来的官人,神色却并无多少欣喜,反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拘谨与疏离,眼神躲闪,问及古碑之事,也多含糊其辞。
接待我的是里正,一个姓孟的干瘦老者,他安排我住在镇东头一处闲置的旧院,离发现古碑的井口不远。
院子久无人居,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一股陈旧的尘土气扑面而来。
奇怪的是,虽长久无人,屋舍内却异常整洁,不见蛛网,桌椅床榻也一尘不染,仿佛刚刚有人细心打扫过。
孟里正赔着笑:“乡下地方,简陋了,大人海涵。已经让人拾掇过了。”
我点点头,心中那丝异样却挥之不去。
安顿下来后,我立刻要求查看古碑。
孟里正引我至镇中央那口新掘的井旁。
井口以青石砌成,井水幽深,望不见底。
古碑已被捞出,暂置于井旁一座临时搭起的草棚内,以红布覆盖。
掀开红布,那碑显露出来。
果然如奏报所言,通体黝黑,材质非我所能辨识,触手冰凉,寒意直透指骨。
碑面平滑如镜,映出我模糊变形的面容,确实不见半点凿刻痕迹。
我绕着石碑仔细查看,用手细细摩挲每一寸碑体,甚至俯身嗅闻。
除了一股极淡的、类似冷泉混合某种矿物(又似朽木)的古怪气味,并无异香。
“月圆之夜,真有光华异香?”我直起身,问孟里正。
孟里正连忙躬身:“回大人,千真万确!小老儿和镇上许多人都亲眼所见,亲鼻所闻。那光,像月光凝在碑上,那香……说不出的好闻,闻了让人心神宁静。”
他说话时,眼睛却不看我,只盯着地面。
“今日十几?”我问。
“四月十三。”
“后日便是月圆。”我沉吟,“届时我再来看。此碑暂且原地看护,勿使闲人靠近。”
孟里正连连称是。
回到旧院,我取出随身携带的罗盘、量尺等物,又将所见所闻详细记录在随身簿册上。
作为一个记录者,我习惯将一切细节落于纸面。
写着写着,忽觉一阵困意袭来,难以抵挡。
连日奔波,确是乏了。
我伏在案上,竟沉沉睡去。
不知睡了多久,被一阵极轻微的“沙沙”声惊醒。
像是春蚕食叶,又像是笔尖在纸上快速划过的声音。
声音来自窗外。
我抬头望去,窗外月色朦胧,树影婆娑。
那“沙沙”声时断时续,很有节奏。
我轻轻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一道缝隙。
院子里空空荡荡,只有月光如水银泻地。
声音似乎来自院墙角落,那片小小的、荒废的花圃。
我凝神细看。
花圃中,只有几丛枯败的野草。
但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,似乎有一小片地面,颜色比周围更深,而且……在极其缓慢地蠕动?
我眨眨眼,怀疑自己睡眼惺忪。
再定睛看去,阴影还是阴影,并无异状。
“沙沙”声也消失了。
大概是山野虫鸣,听错了。
我摇摇头,回到案前,准备继续记录。
目光落在刚才书写的簿册上,我浑身猛地一僵,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!
我方才明明写满了大半页关于古碑的观察和疑点!
可现在,那大半页纸,一片空白!
字迹,消失了!
不是被涂抹,不是纸张破损,就是干干净净、平平整整的空白!
仿佛我从未在上面书写过任何一个字!
我难以置信地抓起簿册,翻到前面。
前面记录的旅途见闻、气候地理,都完好无损。
只有刚才书写关于古碑的那一页,空了。
我又翻到后面,后面也是空白待用的纸页。
这……怎么回事?
墨的问题?我用的是随身携带的上好松烟墨,一贯可靠。
笔的问题?紫毫小楷,用了多年。
纸的问题?这簿册是宫里统一颁用,从未出过岔子。
难道是……我太累,出现了幻觉?其实根本没写?
不!我分明记得书写时的触感,记得那些句子的内容!
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重新研磨,换了支笔,在空白的下一页,再次写下关于古碑的描述。
这次,我写得更快,更用力,眼睛死死盯着笔尖。
字迹清晰地呈现于纸上。
我稍稍松了口气,或许真是累糊涂了。
然而,就在我写完最后一个字,将笔搁下的刹那——
那些刚刚落成的、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的字,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过,从纸面上迅速地、无声无息地……褪去了!
不是同时消失,而是从左到右,从上到下,以一种均匀的速度,一点点变得透明、模糊,最终彻底不见!
整个过程,不到三息时间!
我毛骨悚然,猛地站起,带翻了椅子!
这簿册……不,是“记录古碑”这件事本身,有诡异!
我不敢再试,将簿册紧紧合上,塞入行囊最底层。
心头那股寒意,却久久不散。
这一夜,我辗转难眠。
天刚蒙蒙亮,我便起身,想在镇子里转转,或许能打听到些关于这镇子、这古碑更深的消息。
镇民们早已开始劳作,但见到我,依旧远远避开,或低头匆匆走过。
我信步走到镇子边缘,看见一个老妪坐在自家门槛上缝补衣物,神态倒是平和。
我上前,拱手行礼,尽量温和地询问:“老人家,敢问这默碑镇,是因何得名?可是自古便有石碑?”
老妪抬起头,眯着昏花的眼睛看了看我,慢吞吞道:“默碑镇啊……老早以前就叫这个名儿咯。碑?好像听祖辈提过,镇外老林子里,是有过些残碑断碣,早就没人理会了。”
“那这次井里出的黑石碑,以前可有过传闻?”
老妪手里针线不停,摇了摇头:“井是今年新打的,以前没有。黑石头……倒是没见过。”她顿了顿,像是想起什么,压低声音,“后生,你是京城来的官儿吧?听老身一句,那石头……邪性。看了,闻了,都好。就是……别往心里记,别往纸上写。”
我心中一震:“为何?”
老妪却不再多说,低下头专心缝补,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。
别往心里记,别往纸上写……
这与昨夜我簿册字迹消失,岂非隐隐相合?
这镇子,这碑,究竟藏着什么秘密?
我又问了几个人,提到古碑,要么摇头不知,要么神色惊惶,匆匆走开。
似乎全镇人都有一种默契:不去深究,不去谈论,更不去记录。
晌午回到旧院,孟里正已候在门口,提着一个食盒,说是给我送饭。
饭菜颇为丰盛,有腊肉、山菌、时蔬。
我邀他同食,他推辞一番,终是坐下。
席间,我故作随意地问起镇子的历史、风物。
孟里正起初还应对几句,说到久远之事,便含糊起来。
“孟里正,我昨夜偶闻,这默碑镇早年似乎另有他名?”我夹了一箸菜,似不经意地问。
孟里正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,脸上笑容有些僵硬:“大人说笑了,一直就叫默碑镇。山野之地,能有什么名字。”
“可我听闻,镇外林中似有古碑遗迹?”
“荒山野岭,几块烂石头,作不得数,作不得数。”他连连摆手,端起酒杯,“大人远来辛苦,小老儿敬您一杯。”
我饮了酒,不再追问,心中疑窦却更深。
饭后,孟里正收拾碗筷离开。
我独坐院中,苦思不得其解。
目光无意间扫过院墙角落那片荒废花圃。
昨夜疑似有异状的地方。
我走了过去。
花圃土壤干燥板结,长满枯草。
我用脚拨开表层的枯草和浮土。
下面,依旧是寻常的黄土。
但当我蹲下身,仔细观察,却发现靠近墙根的一小片泥土,颜色似乎比周围略深,质地也更细密些。
我折了一根枯枝,轻轻拨弄那片深色泥土。
枯枝触土,感觉有些异样,不是完全的坚实,带着一点点极细微的……弹性?
我用力将枯枝插下去。
插入约莫两寸,遇到阻碍。
不是石头,触感软中带韧,像是……埋着什么有皮层的东西。
我正想再探,身后忽然传来孟里正的声音:“大人在做什么?”
我回头,见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,站在院门口,脸色在午后阳光下,竟显得有些阴沉。
“哦,看看这土,似乎有些不同。”我站起身,丢掉枯枝。
孟里正快步走过来,看了一眼那片被我拨弄过的泥土,脸上挤出一丝笑:“这院子久不住人,地气不好,可能埋了些死猫死狗的,腌臜东西,大人不必理会。我已让人明日来翻整一下,种些花草。”
他语气如常,眼神却紧紧盯着那片泥土,似乎生怕我再动手。
我点点头,不再坚持。
孟里正似乎松了口气,又寒暄两句,方才离去。
他越是这样,我越是怀疑。
那泥土下,肯定有东西!
好不容易熬到夜深人静。
我悄悄起身,拿了一柄用来防身的短刀,又来到花圃边。
月色尚可,我借着月光,用短刀小心地挖掘那片深色泥土。
泥土比想象中好挖,并不坚硬。
挖了约莫一尺深,刀尖碰到了东西。
我用手拂开浮土,看清那物事,胃里一阵翻涌!
不是死猫死狗。
是……一截已经严重腐朽、几乎与泥土同色的人类小臂骨!
骨头扭曲着,五指蜷缩,仿佛死前承受了巨大痛苦。
而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,在这截臂骨周围的泥土里,混杂着许多极小的、黑灰色的颗粒,仔细看,像是……纸灰?还有未完全烧尽的、蜷曲的纸片边缘!
纸灰?臂骨?
昨夜那“沙沙”声……难道……
一个可怕的联想让我浑身发冷。
我强忍不适,将泥土回填,尽量恢复原状。
回到屋里,我坐在黑暗中,心乱如麻。
这默碑镇,绝对有问题!
那口井,那无字碑,这院中埋骨,镇民诡异的态度,还有我无法被记录的发现……
它们之间,一定有联系!
月圆之夜,就在明天。
我必须看看,那碑到底会有什么变化。
或许,那就是揭开一切的关键。
四月十五,夜幕降临。
一轮满月,如同巨大的银盘,悬于墨蓝的天幕。
我提前来到草棚附近,寻了个隐蔽处藏身。
孟里正带着几个镇民,早已守在井边,神色肃穆,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。
子时将近。
月光愈发清亮,如霜如雪,笼罩四野。
忽然,井口方向,那覆盖古碑的红布无风自动,微微鼓起。
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,悄然弥漫开来。
那香气非兰非麝,初闻清冽,似深山冷泉,细品之下,却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,仿佛陈年蜜浆混合了某种腐朽花草的味道,直往人鼻子里钻,竟真的让人心神一荡,生出些许慵懒安宁之感。
紧接着,更奇异的景象出现了。
黝黑的碑面,开始流淌出柔和朦胧的、淡银白色的光华!
光华并不刺眼,如水如雾,在碑面上缓缓流转、荡漾,将整座石碑映照得如同月宫宝物,美得不似人间之物。
孟里正和那几个镇民,看得如痴如醉,脸上露出迷醉而放松的神情,有人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,深深呼吸着那异香。
这就是祥瑞?
确实奇异,甚至可以说瑰丽。
但我心中的寒意,却比那碑光更冷。
因为,在那流转的银色光华深处,我似乎看到了一些……别的东西。
一些极其黯淡、扭曲、快速闪过的……影子?
像是人影,又像是某种难以名状的符号,混在光华里,一闪即逝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
而且,我注意到,当碑光最盛、异香最浓时,孟里正等人的影子,在月光和碑光的双重照射下,被拉得细长,投射在地上。
那些影子……似乎比他们本人的动作,慢了半拍?
不,不仅仅是慢。
当孟里正抬手擦汗时,他影子的手臂,抬起的角度似乎有些……不自然?像是关节被反向扭动?
我死死盯着那些影子,背脊发凉。
碑光持续了约莫一刻钟,才渐渐暗淡下去,异香也随之消散。
一切恢复如常,仿佛刚才只是幻梦一场。
孟里正等人如梦初醒,互相看了看,脸上带着满足又茫然的神情,低声议论几句,便各自散去,竟无人注意隐藏在不远处的我。
我回到旧院,心潮起伏。
那碑光中的影子,镇民影子的异样,绝非祥瑞!
这碑,怕是什么邪物!
它能影响人的神智,甚至……可能影响人的影子?
影子,在许多古老传说中,与人的魂魄、精气息息相关。
我再次拿出簿册,犹豫片刻,还是提笔,想将今夜所见记录下来。
不出所料,字迹再次迅速消失。
但我这次有了准备,在字迹开始褪去的瞬间,我猛地将笔尖转向,在旁边的空白处,飞速画下了几个简略的符号——那是我在碑光中瞥见的、扭曲影子的抽象轮廓!
我画得极快,几乎是凭着瞬间的印象和直觉。
笔落,我紧张地看着。
那几个我随手画下的、不成形的符号,竟然……留在了纸上!
没有消失!
墨迹清晰!
我愣住了。
记录具体的观察描述,会被抹除。
但记录这种抽象的、疑似碑光中闪现的“影子”符号,却可以?
这意味着什么?
这“抹除”的力量,有选择的针对性?它针对的是对古碑“本身”的理性描述和探究?
而那些蕴含在碑光中、可能是其本质一部分的“影子”符号,反而不在抹除之列?
或者说……它“允许”甚至“鼓励”记录这些?
一个更惊悚的念头浮现:难道这“无字碑”,并非没有字,而是它的“字”,是以这种常人难以察觉的“影子符号”形式存在?需要特殊条件(比如月圆碑光)才能显现?并且,它希望被人“记录”下来?
我被自己的推测吓出一身冷汗。
如果真是这样,那这碑的目的何在?
让人记录这些符号,然后呢?
我想起院中埋骨与纸灰。
想起老妪的警告:“别往心里记,别往纸上写。”
难道,以前也有人试图探究、记录,然后……遭遇了不测?化为了花圃下的枯骨,连记录的文字也变成了灰烬?
而我,现在正在步其后尘?
只是我偶然发现的“符号”,暂时逃过了抹除?
这一夜,我彻夜未眠。
第二天,我顶着疲惫,在镇子里更仔细地观察。
我发现,许多镇民家中,厅堂或卧室的墙壁上,都悬挂着一些刺绣或绘制的画幅。
内容多是吉祥图案,花鸟鱼虫,福禄寿喜。
但看久了,我隐约觉得,某些图案的线条走向、构图留白,与我昨夜画下的那些扭曲符号,有某种难以言喻的、神韵上的相似!
并非一模一样,但那股子别扭、不协调、仿佛正常事物被无形之力稍稍拧转的感觉,如出一辙!
难道,这些镇民在不知不觉中,将碑光中蕴含的“符号”意蕴,融入了日常的装饰里?
这是长期受到那古碑无形影响的结果?
他们的影子异常,他们的记忆模糊(对镇史讳莫如深),是否也与此有关?
那古碑,在潜移默化地“改写”这个镇子和镇上的人!
我必须尽快查清真相,然后离开这里!
然而,当我试图向孟里正辞行,并建议将古碑暂且深埋或移走时,他的反应异常激烈。
“大人!此乃天赐祥瑞,怎可轻言埋弃!况且……况且它已与地气相连,动了,恐有不祥啊!”他脸色涨红,与之前的恭顺判若两人。
“有何不祥?”我紧盯着他。
孟里正眼神闪烁,支吾道:“这……祖辈传言如此。大人,您再观察几日,或许另有发现。朝廷若知祥瑞被毁,怕也不好交代……”
他搬出了朝廷,软中带硬。
我心中冷笑,知道无法强来。
这镇上的人,恐怕早已不是纯粹的“人”了,至少,在他们的认知和某种程度上,已被那古碑侵蚀、同化。
我假意应承再观察几日,暗地里开始筹划独自探查那口井。
古碑是从井里出来的,井底或许还有线索。
又是一个深夜,我带着绳索、钩爪和防身的短刀,偷偷来到井边。
月色尚明,井口幽深,仿佛巨兽之口。
我将绳索一端系在井旁结实的老树根上,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,口衔短刀,手握钩爪,缓缓坠入井中。
井壁湿滑冰凉,越往下,光线越暗,寒意越重。
那异香的残留气味,在井下似乎更浓了些,混合着水腥气和土腥气。
下到约三丈深处,脚触到了井底。
井水不深,仅到脚踝。
我站稳身形,取出准备好的火折子,晃亮。
昏黄的光照亮了井底。
井底不大,直径不过五六尺。
我仔细查看井壁和井底。
井壁是普通的岩石和泥土。
井底除了些许淤泥和水,似乎别无他物。
但我用脚在淤泥中小心拨动时,感觉有一块地方的触感略有不同。
蹲下身,用手探去。
淤泥下,似乎有一块平整的石板。
我清理开淤泥,果然,露出一块约两尺见方的青石板,表面粗糙,边缘与井底岩石似有缝隙。
石板中央,有一个拳头大小的、规则圆形凹槽。
凹槽内壁光滑,底部似乎刻着什么。
我将火折子凑近。
看清凹槽底部刻着的图案时,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!
那是一个极其简约的、线条构成的图案。
正是我昨夜在簿册上画下的、那几个扭曲影子符号的核心组合!
它被规整地刻在这里,像是……一个钥匙孔?或者,一个“接口”?
这井底石板,这凹槽符号,与那无字碑,是一体的!
无字碑,或许曾经就嵌在这凹槽里?
后来因为某种原因(比如地震、挖掘),脱落到了井水中,被镇民捞起?
那这石板下面是什么?
我用力试图撬动石板,石板纹丝不动,沉重异常。
凹槽……钥匙孔……
难道需要将某种东西放入凹槽,才能打开石板?
什么东西?那无字碑?可碑现在在上面。
或者……是记录了那些符号的东西?
鬼使神差地,我想起了怀中那本簿册,想起了上面我画下的符号。
我取出簿册,翻到那一页。
火折子的光下,那些扭曲的符号,仿佛活了过来,与凹槽底部的图案隐隐呼应。
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。
我撕下了画有符号的那页纸,将其卷起,小心翼翼地,塞入了石板中央的凹槽。
大小,竟刚好合适!
纸卷塞入凹槽的瞬间——
“咔哒。”
一声清晰的、仿佛机括转动的轻响,从石板下传来。
紧接着,整个石板微微震动起来!
我骇然后退,紧贴湿滑的井壁。
只见那青石板,以中央凹槽为轴心,缓缓向一侧旋开,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、向下延伸的洞口!
一股比井中阴寒十倍、混杂着无比陈腐和淡淡异香的气流,从洞中涌出!
洞口下方,隐约有极其微弱的、非自然的光晕透出。
我心跳如鼓,既恐惧,又有一股探究到底的冲动。
这下面,藏着默碑镇,乃至那无字碑的最终秘密!
我定了定神,将火折子伸向洞口,勉强照亮下方。
似乎是一段粗糙开凿的台阶,通向更深的地底。
我解下腰间的绳索(长度已不够),咬了咬牙,握紧短刀,顺着台阶,一步步向下走去。
台阶不长,大约二三十级。
尽头,是一个不大的天然洞窟。
洞窟中央,有一汪小小的水潭,潭水漆黑如墨,却散发出我之前闻到的那种异香,只是浓烈了无数倍,几乎令人窒息。
而水潭对面,洞窟的岩壁上,嵌满了东西!
不是石碑。
是……层层叠叠、密密麻麻的……
人!
不,不是活人。
是紧紧贴着岩壁、仿佛生长在上面的、无数赤裸的、呈跪拜蜷缩姿态的躯体!
他们皮肤苍白,毫无血色,双目紧闭,面容安详甚至带着诡异的满足,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、仿佛琥珀又像是胶质的物质,与岩壁融为一体。
数量之多,不下百具!
从服饰残片看,年代跨越极远,有前朝,有更古……
而在这些“嵌壁人”环绕的中心,岩壁上,刻满了那种扭曲的、抽象的符号,比我画下的复杂深邃千百倍!
符号交织的中心,有一点微弱却恒定的、银白色的光源,静静悬浮,散发出与那无字碑光华同源、但纯粹凝练了无数倍的光晕。
整个洞窟,寂静无声,只有异香弥漫,银光流淌,以及那百具嵌壁人永恒的“朝拜”。
我魂魄俱震,几乎瘫软在地。
我明白了!
全明白了!
那无字碑,不是什么祥瑞,它是一个“接口”,一个“投影”!
它吸收月华(或许还有其他东西),将某种力量或信息,投射到镇上。
镇民长期受其影响,精神被侵染,记忆被修改,影子出现异化。
而最终,那些被彻底“同化”,或者自愿“奉献”的人,就会来到这地下洞窟,融入岩壁,成为这诡异存在的一部分,或者说,成为其“记忆”或“能量”的载体!
他们“记录”的方式,不是用笔,而是用自己的一切!
那口井,是通道。
井底的凹槽和符号,是验证和开启的“钥匙”。
而我,用画有符号的纸页,打开了这地狱之门!
那页纸……此刻正在凹槽里燃烧?还是被“吸收”了?
我不敢去想。
我必须立刻离开!
就在我转身欲逃时,一个平静的、毫无波澜的声音,突然在我脑海中直接响起,用的是一种我从未听过却奇异能懂的语言,不,那不是语言,是直接的意义传达:
“新的记录者……你看到了……”
“加入……永恒……”
“遗忘……即是安宁……”
那声音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,银白光晕骤然增强,异香浓烈如实质,向我包裹而来。
我的意识瞬间变得模糊,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转向那光晕,想要像那些嵌壁人一样,跪下,融入……
不!
我猛地咬破舌尖,剧痛和血腥味让我短暂清醒!
我用尽全身力气,将手中短刀狠狠掷向那悬浮的银白光源!
短刀穿透光晕,击中了后面的岩壁,迸出一串火星!
光晕剧烈闪烁了一下!
脑海中的声音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和愤怒的尖啸!
洞窟震动,碎石簌簌落下!
我趁机连滚爬爬,冲上台阶,冲出井底石板洞口!
石板在我身后“轰”地一声重新闭合!
我抓住井中绳索,拼命向上爬!
头顶井口,月光清冷。
就在我即将爬出井口的瞬间,我下意识地回头,看了一眼下方重新闭合的石板。
借着最后一点井口月光,我骇然看到,那青石板的表面,正在迅速“生长”出新的纹路!
那纹路,渐渐构成了一张脸的轮廓。
模糊,扭曲。
却让我感到无比熟悉。
那眉眼……那轮廓……
竟与我有几分相似!
与此同时,我怀中那本簿册,突然变得滚烫!
我掏出它,发现之前所有字迹消失的空白页上,正有密密麻麻的、银白色的、与我画下的符号同源的文字,自动浮现出来!
速度极快,瞬间布满每一页!
记录的不是我的见闻。
而是一段段陌生的、断续的、仿佛无数人临终呓语般的“记忆”和“感知”!
关于这个镇子湮灭的真相,关于地底那东西的来历,关于“嵌入”的体验,关于……一种超越时间的、冰冷永恒的“存在”方式……
这些信息疯狂涌入我的脑海!
“不——!”
我惨叫一声,用尽最后力气爬出井口,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,手中的簿册掉落在地,银白字迹在月光下闪烁不定,如同活物。
我挣扎着爬过去,想捡起它,撕碎它。
手指触及簿册的刹那——
那些银白色的字迹,如同潮水般褪去,瞬间全部消失。
簿册恢复成一本普通的、有些陈旧的空白本子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,又是幻觉。
但我脑海中被强行塞入的那些庞杂、诡异、令人疯狂的信息碎片,却真切地存在着,搅动着我的思维。
我抬起头,看到孟里正和几个镇民,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,静静地看着我。
他们的脸上,没有了白日的拘谨或伪装的热情。
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,和瞳孔深处,那一点极其微弱的、与洞窟光源同色的银白。
孟里正缓缓开口,声音平淡无波:“周大人,您‘看’到了。现在,您也是‘知情人’了。”
“您有两个选择。”
“留下。慢慢适应,成为我们的一员。您会获得安宁,远离尘世纷扰,直至……融入永恒。”
“或者,”他顿了顿,眼中银白微光一闪,“带着‘它’给予您的‘记忆’,离开。但您要知道,这些‘记忆’,会像种子,在您心里生长。您会不断‘看到’,不断‘感知’。您将无法再记录任何寻常事物,因为您的笔,只会写下‘它’的痕迹。您的梦,您的清醒,都将慢慢被侵蚀。最终,您要么回来,要么……在疯狂中自我了断。”
我瘫坐在地,浑身冰冷,看着他们,看着这死寂的、被月光笼罩的诡异小镇。
我知道,他说的,很可能是真的。
那地下的东西,已经通过那本簿册,通过那些强行灌入的信息,在我身上打下了烙印。
我成了它的“记录者”,一个活着的、移动的“碑”。
我能感觉到,那些陌生的“记忆”碎片,正在试图与我本身的记忆融合、覆盖。
对故乡的印象,开始模糊。
父母的面容,有些记不清了。
甚至我自己是谁,都有了一丝恍惚。
唯有地底洞窟的景象,那些符号,那些嵌壁人,无比清晰。
我挣扎着站起来,踉踉跄跄,朝着镇外栈道的方向走去。
孟里正等人没有阻拦,只是默默看着。
眼神中,有怜悯,有期待,或许还有一丝嘲弄。
走出很远,我回头望去。
默碑镇在月光下,依旧安静。
屋檐的影子,在地上拉得很长。
那些影子,似乎在缓缓蠕动,朝着镇中央那口井的方向,微微倾斜。
仿佛在无声地……朝拜。
我打了个寒颤,转身,跌跌撞撞地走入群山阴影之中。
手中,紧紧攥着那本已然空白、却重如千斤的簿册。
我知道,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。
那些“记忆”,那些低语,那些符号,将伴随我余生。
而我写下的每一个字,从此,都将带着默碑镇地底,那永恒银光的……冰冷寒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