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七年,夏末的暑气像一床湿透的棉被,紧紧裹着闭塞的柳溪镇。
镇子东头有一口老井,井口青石被岁月磨得油亮,井水据说从未干涸,清冽甘甜,镇上半数人家都仰赖它过活。
刚从省城师范毕业的许文远,为躲避城里的纷扰,也因父亲与镇上赵镇长的旧谊,来到这小镇学堂当一名国文教员。
他住在学堂后院一间僻静厢房,窗口斜斜望去,恰好能瞥见那口老井的一角。
起初,一切平静得只余蝉鸣。
直到抵达后的第三个黄昏,许文远批改课业倦了,凭窗远眺,看见井边聚集了好些妇人。
她们并不急切打水,而是静静地围站成圈,低着头,嘴唇翕动,像是在齐声念诵着什么。
没有交谈,没有笑语,唯有晚风穿过老槐树枝叶的沙沙声。
那景象有种莫名的庄重,或者说,肃杀。
许文远问起学堂的老校工,校工浑浊的眼睛瞥了窗外一眼,用粗嘎的嗓音说:“祭井神哩,每月逢七的日子,老规矩了。外乡人,莫要多看,莫要多问。”
“祭井神”并无稀奇,许多地方都有类似风俗。
让许文远心底泛起第一丝凉意的,是随后几天的发现。
他注意到,镇上几乎所有人,无论老少,右手腕内侧都有一小块暗红色的印记,形状不规则,像不小心烫伤的旧疤,又像胎记。
连学堂里最活泼的孩童也不例外。
他佯装无意间拉起一个学生的手腕细看,那孩子竟猛地抽回手,眼神里闪过一种不属于孩童的警惕与惊惶。
更怪的是,每当夜幕完全降临,镇上便鲜有人声,灯火也熄得极早。
他曾有两次在入夜后因烦闷走到院中,分明感觉到黑暗里有许多道视线从各家窗缝门隙中投来,无声地“钉”在他身上,直到他退回屋内,那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消失。
真正的开端,源于一个失眠的深夜。
万籁俱寂中,许文远隐约听到一阵歌声。
那歌声极缥缈,似有似无,调子古怪地绵长,用的是本地方言俚语,咬字含糊不清。
它不像从远处传来,倒像直接从他床底下、或者墙壁里渗出来的。
他屏息细听,背脊慢慢爬上一层鸡皮疙瘩。
歌词断断续续,仿佛在反复吟唱:“……井底眠……眠到……月儿圆……腕上红……红线牵……莫回头呀……莫看天……”
调子哀婉凄切,又带着一种僵硬的、非人的节奏感。
许文远汗毛倒竖,猛地坐起,歌声戛然而止。
屋里屋外,只剩他狂乱的心跳。
他将这诡谲歌声告诉赵镇长,试图探听。
赵镇长,一个富态和气的中年人,闻言脸色微微一僵,旋即用更和气的笑容掩盖过去:“许先生是读书人,想必是夜风穿巷,听岔了。咱们镇子偏,有些野调山歌传来传去,也不稀奇。您早些歇息,我让人送盏安神的茶来。”
那茶汤色深红,气味有些异样的甜腻,许文远没敢喝,悄悄泼在了墙根。
第二天,他发现墙根那处的野草,一夜之间全都枯死了。
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,便疯狂滋长。
许文远开始有意识地观察、打听。
他借家访之名,走进几户镇民家中,屋里总是异常干净,却隐隐有股水腥气,像久不流通的河湾。
他注意到,几乎每家每户的水缸边,都供着一个无字无像的小小神龛,龛前香炉里积着冷灰。
一位耳背的孤寡老人,在许文远帮忙挑完水后,或许出于一丝感激,趁无人时,用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他的胳膊,凑近他耳朵,用漏风般的气声急促说道:“后生……快走……井吃人……吃了好几茬了……腕上的红,是记号……走不脱的记号!”说完,便像耗尽力气般松了手,眼神恢复空洞,无论再问什么,都只反复念叨:“祭井神好……井神保佑……”
恐惧如同井壁滑腻的青苔,包裹上来。
许文远决心要探个究竟。
又一个逢七的深夜,他提前藏在井台附近一垛柴草后面。
子夜时分,镇上竟悄然涌出许多人影,无声无息地汇聚到井边。
他们整齐地跪伏下去,这次,许文远清晰地听到了他们齐声低诵的语句,不再是模糊的谣歌,而是冰冷清晰的誓言:“……以身为饲,以魂为系,永镇此渊,不离不弃……”
月光下,他们高高挽起袖口,右手腕那暗红印记,竟然在微微发光,仿佛有极细的血丝在皮肤下游动!
紧接着,最骇人的一幕出现了:井口深处,传来“哗啦”水响,数条苍白得近乎透明、仿佛由水凝聚而成的“手臂”,缓缓探出井沿,在空中僵硬地舞动。
跪伏的人群中,便有几个人如同梦游般站起身,走向井口,任由那些“水臂”缠绕住自己的手腕——那有红印的手腕!
“水臂”似乎从印记中汲取着什么,发出细微的“吮吸”声,那几个人身体剧烈颤抖,脸上却露出一种迷醉而痛苦混杂的诡异表情。
片刻后,“水臂”缩回,那几人瘫软在地,被旁人默默抬走。
井口恢复平静,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许文远看得神魂俱裂,连滚带爬地逃回住处。
他终于明白了“祭井神”的真正含义!那不是供奉,是喂食!镇民们用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,定期喂养着井底的某种存在!而那腕上的红印,就是“饲主”的标记,也是无法逃离的枷锁!
他必须立刻离开!一刻也不能等!
天刚蒙蒙亮,他就胡乱收拾了行李,不顾学堂钟声,径直朝镇外走去。
奇怪的是,街上遇到的镇民,并未阻拦,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计,静静地看着他,眼神空洞,无悲无喜。
赵镇长甚至站在镇口的牌坊下,依旧和气地笑着:“许先生执意要走?也好,也好。山高水长,一路顺风。”
这反常的顺利让许文远心里越发不安,他几乎是跑着冲出了镇子。
山路蜿蜒,晨雾弥漫。
他足足走了一个时辰,回头早已不见镇子轮廓,才敢停下喘息。
就在这时,他无意间瞥见自己的右手腕——内侧皮肤上,一点针尖大小的暗红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晕染开来,逐渐形成与镇民们一模一样的、不规则的暗红印记!
一阵剧痛从印记处传来,如同烧红的铁钎烙进骨髓!
与此同时,那诡异的、缥缈的歌声,再次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,都贴近:“……走不脱……红线牵……井底眠……永相连……”
许文远惨叫着捂住手腕,痛得蜷缩在地。
剧痛中,无数破碎的画面强行塞入他的脑海:不是他自己的记忆!是无数个“外来者”的记忆!过去的教员、货郎、逃兵……所有曾踏入柳溪镇又试图离开的人!
他们的最终归宿,全都是那口深不见底的老井!
所谓的“喂养”,喂食的不仅是镇民,所有外来者一旦被标记,其鲜活的生命力与完整的灵魂,才是井底那东西最渴望的“珍馐”!镇民们不过是它豢养的、长期提供“给养”的牲畜,而外来者,是偶尔打牙祭的“血食”!
他用尽最后力气,挣扎着爬起来,想往更远处跑。
可双腿却像灌了铅,不由自主地转了个方向——朝着柳溪镇的方向!
那腕上的红印,灼热滚烫,像一根无形的绳索,拖拽着他,一步,一步,往回走。
他的意识开始模糊,身体的操控权正被迅速剥夺。
视线最后定格的画面,是柳溪镇那口老井的井口,在正午的阳光下,幽幽地冒着难以察觉的、水一样的寒气。
井口的青石上,似乎又多了一张模糊的、向下凝视的惨白面孔的倒影,那倒影的轮廓,渐渐与他自己的脸重合。
又过了些时日。
柳溪镇学堂来了新的国文教员,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。
赵镇长设宴接风,席间和蔼可亲,不住劝酒。
新教员喝得微醺,回到安排的厢房歇息。
这房间窗户,斜斜望去,恰好能瞥见镇东头那口老井的一角。
夜深人静,新教员或许会被一阵似有似无的缥缈歌声惊醒。
而井台边,一个穿着旧式长衫、眼神空洞、手腕带着暗红印记的身影,正机械地提着水桶,一遍遍擦拭着井沿的青石。
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,如果新教员视力足够好,或许能认出,那正是前任教员许文远的脸。
只是那脸上,再也没有一丝属于“许文远”的神情,唯有井水一般的死寂。
井水幽幽,映着天上的圆月,也映着井边越来越多沉默劳作的身影。
他们腕上的红印,在月光下,仿佛一串串永不褪色的、通往井底的请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