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第一次察觉异常,是在周三傍晚的电梯里。
镜面般的电梯内壁映出他的身影,西装革履,手里提着公文包。可就在他眨眼的一刹那,镜中的那个“他”竟没有同步眨眼——反而缓缓地,极其缓慢地,扬起了一个嘴角绝不可能扯出的诡异弧度!
他猛地倒退一步,后背撞在冰凉的金属壁上。
再定睛看时,镜中人已经恢复原样,正用与他相同的惊恐眼神回望着。是错觉吧?一定是连加三天班产生的幻觉。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告诉自己该休假了。
但那只是开始。
第二天开会时,他正在陈述方案,忽然看见会议室玻璃窗的倒影里,坐在自己位置上的那个人,正侧过头与邻座同事低声说话——而现实中,他自己的嘴唇分明紧闭着!他戛然止住发言,全会议室的人都诧异地望过来。玻璃上的倒影此时却已端正坐好,与他的姿势严丝合缝。
“江主管,您不舒服?”下属关切地问。
他摆手说没事,冷汗却已浸湿了衬衫内衬。
从此他惧怕一切反光物:窗户、手机黑屏、甚至光滑的桌面。他总觉得有另一个“他”寄生在镜像里,伺机而动。更可怕的是,那东西似乎正在试图钻出来!
周五深夜加班,整层楼只剩他一人。打印机突然自行启动,吐出一张纸。他走近一看,纸上用他的笔迹写着一行字:“放我出去,我就让你进来。”
纸从颤抖的手中飘落。
他发疯似的把所有镜子都罩上布,手机贴了防窥膜,连喝水的陶瓷杯都换了磨砂材质。妻子疑惑他为何突然变得神经质,他只能勉强编造工作压力大的借口。夜里他开始失眠,一闭眼就感觉有冰凉的手指在抚摸自己的眼皮,可睁开眼,卧室里只有熟睡的妻子和均匀的呼吸声。
直到那个雨夜。
他开车回家,雨刷疯狂摆动也扫不尽倾盆雨水。红灯前停下时,他无意间瞥向车窗外——人行道旁商店的橱窗玻璃上,映出他的车。而车窗内,那个“他”正转过头,直勾勾地看向现实中的自己,然后抬起手,轻轻敲了敲窗玻璃。
咚、咚、咚。
与雨点声截然不同的敲击节奏,清晰得令人骨髓发寒!
他惨叫一声,猛踩油门闯过红灯,轮胎在湿滑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叫。后视镜里,橱窗前空无一人,只有霓虹灯在雨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。
“我得摆脱它……”他蜷缩在客厅沙发里,双眼布满血丝,“那东西想取代我!它想把我关进镜子里!”
妻子终于忍无可忍:“你看心理医生吧!再这样下去你会疯的!”
“你不明白!它是真实的!”他抓住妻子的肩膀,声音嘶哑,“它在学习怎么当‘我’!你注意过没有?最近有没有觉得我哪里……不对劲?”
妻子愣住了,眼神闪过一丝迟疑。
就是这瞬间的迟疑,让他如坠冰窟。
“你已经察觉了,对不对?”他步步紧逼,“我什么时候露出过破绽?快告诉我!”
“昨天早上……”妻子声音发颤,“你给阳台的茉莉花浇水。可你明明对花粉严重过敏,从来都是让我照顾那些花的。”
他浑身冰凉。他根本不记得昨天浇过花。
那天夜里,他做了一个决定:既然那东西来自镜像,那就毁掉所有可能的通道。他找出铁锤,走向浴室——那里还有最后一面没被遮盖的镜子。
镜中的他满脸疯狂,高举铁锤。
镜外的他嘶吼着砸下去!
碎裂声炸响的同时,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,仿佛整个空间被拧成了麻花。无数碎片飞溅,每一片碎镜里都映出他扭曲的脸。紧接着,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从破碎的镜面中心传来,将他整个人往前拖拽!
“不——!!!”
他挣扎着抓住门框,指甲劈裂,在木头上留下十道血痕。但吸力越来越强,他的身体开始变形、拉长,像被卷入漩涡的纸张。最后时刻,他瞥见浴缸边缘:那里蹲着一个与他完全相同的人,正微笑着看他,嘴唇无声开合:
“谢谢。”
砰!
世界陷入黑暗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恢复了意识。
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,身下是柔软的床。晨光透过窗帘缝隙,灰尘在光柱中飞舞。他坐起身,发现自己在卧室里。一切如常,安静祥和。
是梦吗?那漫长而恐怖的经历,难道只是一场噩梦?
他跌跌撞撞冲进浴室。
镜子完好无损,光洁如新。镜中的他面色苍白,眼带困惑。他颤抖着伸手触摸镜面——冰凉、坚硬、完整。没有裂痕。
果然是梦……他长舒一口气,几乎虚脱地撑住洗手台。可就在这时,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。
右手食指有一道新鲜的伤口,创可贴整齐地贴着。
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受过这伤。
疑惑间,妻子走进浴室,见他呆立镜前,温柔地从背后环住他:“做噩梦了?昨晚你突然说梦话,还挥舞手臂,手指撞到床头柜划伤了。我给你贴的创可贴,忘了?”
她的语气如此自然,眼神充满爱意。一切都合理极了。
可他就是觉得……哪里不对。
早餐时,他试探地问:“昨晚我除了说梦话,还做什么了?”
“你呀,半夜突然坐起来,说要去浇花。”妻子笑着递过牛奶,“我拦都拦不住,只好陪你去阳台。你浇完花,回来倒头就睡了。”
浇花。又是浇花。
他低头喝牛奶,胃里一阵翻搅。妻子哼着歌收拾餐具,阳光洒在她身上,温暖美好。这个早晨完美得像个童话。
可他分明看见——妻子转身时,厨房玻璃窗上她的倒影,并没有同步转身。
那倒影静止在窗前,正直勾勾地看着他,然后缓缓地,抬手指了指他身后的方向。
他猛地回头!
身后只有空荡荡的餐厅,和墙上挂着的结婚照。照片里的他和妻子笑得灿烂。
再转回头,玻璃窗上的倒影已恢复正常,妻子正擦着灶台,背影温柔。
“我上班去了。”他抓起公文包逃也似的离开家。
地铁里人潮拥挤,他缩在角落,警惕地观察每一处反光。手机屏幕、车厢玻璃、陌生人眼镜的反光……所有的倒影都正常运作,与他、与周围人保持同步。难道浴室那一眼又是幻觉?他已经分不清了。
公司里,同事热情打招呼,下属汇报工作,一切都井然有序。他甚至顺利完成了一场演讲,掌声雷动。午休时,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,仔细端详自己。
这张脸熟悉又陌生。眼角的细纹,鬓角的白发,下巴上今早漏刮的一根胡茬。是他,毫无疑问是他。
他伸手触摸自己的脸颊。
镜中人也做同样动作。
他眨眼。
镜中人也眨眼。
他尝试做个鬼脸。
镜中人完美复刻。
“看来真的是我多虑了……”他苦笑,拧开水龙头洗脸。冰冷的水刺激皮肤,让他清醒不少。抬头准备扯纸巾时,他习惯性地最后瞥了一眼镜子。
镜中的他,没有抬头。
那个“他”依然保持着低头洗脸的姿势,双手撑在洗手台边缘,水珠从发梢滴落。然后,“他”慢慢抬起头——透过湿漉漉的刘海,一双完全不属于人类的眼睛,正从镜中凝视着他!
没有眼白,没有瞳孔,只有两团深邃蠕动的黑暗!
他想尖叫,喉咙却像被扼住,只能发出咯咯的抽气声。镜中的怪物咧开嘴,露出细密的尖牙,然后抬起手指,轻轻点在镜面上。
以那指尖为中心,镜面漾开水波纹般的涟漪。
现实世界开始扭曲!
洗手间的灯光忽明忽灭,墙壁像融化的蜡一样流淌,地面起伏如波浪。他站立不稳摔倒在地,看见自己的手脚正在变得透明!而镜中的怪物,正一点一点从涟漪中心挤出来——先是手指,然后是手臂,接着是那张扭曲的脸!
“不……这是我的身体……我的生活……”他在地上爬行,试图逃离。
怪物已经完全钻出镜子,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向他。那具身体逐渐充实、具象,最终变得与他完全相同——除了那双眼睛,此刻已伪装成普通人的模样。
“现在,它是我的了。”怪物用他的声音说,弯腰凑近他耳边,“而你知道最好的部分是什么吗?”
他无法回答,身体已近乎完全透明。
“你妻子早就知道了。”怪物轻声说,语气带着残忍的愉悦,“她更喜欢我。因为我记得结婚纪念日,会主动浇花,睡前会说爱她。”它顿了顿,“而你,连她上个月动手术留下的小疤在哪都忘了。”
他最后的意识,停留在怪物走向洗手间门的背影上。那姿态、步伐、甚至整理领带的习惯性小动作,都与他别无二致。
门外传来同事的声音:“江主管,下午的会要开始了!”
怪物——不,现在是“江主管”了——用他完美的声音回应:“就来。”
门开了又关。
洗手间恢复死寂。他躺在冰冷的地砖上,视野渐渐模糊。最后映入眼帘的,是天花板上通风口的百叶——那里,密密麻麻贴满了无数张人脸,全都睁着空洞的眼睛,无声地注视着下方。
每一张脸,都是“江主管”。
原来他从来不是第一个。
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。
而真正的恐怖,此刻才刚刚开始——因为当他终于彻底消失时,他感到自己正在上浮……浮向那片天花板,浮向通风口,浮向那些等待的眼睛中间。
一个新的位置,正在为他空出来。
那里将是他永恒的视角,注视着下一个“他”,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。
轮回,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