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铺诡簿(1 / 1)

民国二十三年,秋雨连绵不绝地浇着青石板街。

陈旧的“永泰典当行”里,学徒周书铭正用鸡毛掸子拂去多宝格上的灰尘。

柜台后的老掌柜眯着眼,手里摩挲着一块早已停摆的怀表,像在聆听无声的岁月。

周书铭来这里三年,见识过各式各样来典当急用的人,也见识过更多再也无人赎回、落满尘埃的“死当”。

它们沉默地躺在昏暗的库房里,仿佛一个个被遗弃的秘密。

这天打烊前,门帘被猛地掀开,带进一股湿冷的潮气。

一个头戴破旧毡帽、身形佝偻的男人闪了进来。

他裹着一件不合时节的厚棉袍,脸色在油灯下泛着不健康的青白,眼神躲闪,像怕被光灼伤。

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褪色红布紧紧包裹的物件,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。

布包解开,里面是一本边缘磨损、纸页泛黄的线装册子,封面无字。

“当这个。”男人的声音干涩嘶哑,仿佛很久没说过话。

老掌柜戴上老花镜,枯瘦的手指捻开册页,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,却是用一种周书铭从未见过的古怪字体书写,笔画扭曲,似虫爬,又似符咒。

更奇的是,册子中间夹着几片早已枯干发黑的树叶,叶脉在纸页上压出了深褐色的印痕,像干涸的血迹。

“死当活当?”老掌柜眼皮都没抬。

“死当。”男人答得斩钉截铁,接过少得可怜的银元,头也不回地扎进门外沉沉的雨幕里,快得像一道逃逸的鬼影。

老掌柜将册子随手递给周书铭:“入库,乙字七号架。”

周书铭应了声,捧着册子往后院库房去。

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封皮的瞬间,他莫名地打了个寒颤,仿佛摸到的不是纸,而是浸过井水的旧皮革。

库房阴冷,高高的木架投下幢幢黑影。

他将册子放入乙字七号架的一个空位,旁边是一尊缺了耳朵的铜佛,佛眼低垂,似悲似悯。

当夜,周书铭就做了怪梦。

梦里他站在一条陌生的、雾气弥漫的河边,对岸影影绰绰有许多人,却看不清面目,只听见持续不断的、低沉的呢喃,像很多人同时诵念着听不懂的经文。

他想走近些,脚下却一滑,跌入冰冷的河水,那水黏稠如墨,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。

他挣扎着醒来,浑身冷汗,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种集体呢喃的余韵。

他没太在意,只当是睡前听了雨声的缘故。

第二天午后,阳光难得刺破云层。

老掌柜出门访友,嘱咐周书铭晒一晒库房里有些受潮的旧书卷。

周书铭搬出几摞书,在窄小的天井里摊开。

鬼使神差地,他又走到了乙字七号架前,取下了那本无字封皮的册子。

阳光照在册子上,灰尘在光柱中飞舞。

他随意翻开一页,那些扭曲的字符在阳光下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。

他眨眨眼,疑心是自己眼花。

然而,当他凝神细看时,那些字符竟渐渐扭曲、重组,在他眼中化成了他能认得的字句!

那是一个人的自述,字里行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悔恨:“我不该捡那枚铜钱……河边的柳树下……它跟着我回来了……夜夜都在房梁上走动……”

周书铭悚然一惊,猛地把册子合上,心脏狂跳。

他定了定神,再次翻开,字符又恢复了那种无法辨识的扭曲状态。

他以为是自己精神不济,可接下来的几天,那本册子如同磁石般吸引着他。

只要他独自在库房,靠近乙字七号架,耳边就会响起极其轻微的、像是翻动书页的沙沙声,有时还夹杂着一两声遥远的、模糊的叹息。

更让他不安的是,他开始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——像是陈年的霉味混合着河底的淤泥腥气,还有一丝淡淡的、烧纸钱后的灰烬味。

这味道只在他周围萦绕,老掌柜却从未提起。

好奇心终究压倒了恐惧。

一个雷雨夜,老掌柜早早歇下,周书铭偷了库房钥匙,点了一盏小油灯,再次取出那本册子。

幽暗的灯光下,他深吸一口气,缓缓翻开。

这一次,那些扭曲的字符不再掩饰,如同解开的绳结,迅速铺展成一段段清晰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文字。

这根本不是一本书,而是一本“账簿”!

记录的不是钱财货物,而是一件件“典当”出去的……“东西”。

“民国十一年三月初七,收当‘李郭氏一夜安眠’,当期三年,死当。”

“民国十二年腊月廿二,收当‘樵夫王五左目所视最后山林景’,当期五年,活当未赎。”

“民国十三年端午,收当‘塾师方文渊幼子啼声’,当期永久,死当。”

“民国十四年……收当‘绣娘阿婉对镜之容颜’,当期十年……”

越往后翻,记录越密集,所当之物也越发诡异离奇:孩童的笑靥、青年男子的胆气、新嫁娘对未来的期盼、老人临终前最牵挂的记忆片段……都被明码标价,典当了出去!

最后几页,墨迹尤新,记录赫然是:“民国二十三年九月初八,收当‘跑船客赵三全部归家之念’,当期永久,死当。”

正是几天前那个毡帽男人来典当的日子!

周书铭浑身冰凉,册子几乎脱手。

他忽然明白了那异味、那呢喃、那梦境的来源——这库房里堆积如山的“死当”,根本不是什么财物,而是无数人被迫剥离、抵押在此的鲜活记忆、感官、情感甚至生命片段!

它们并未消失,只是被囚禁在这些冰冷的物件里,日夜哀鸣!

那本册子,就是记录这一切的“诡簿”!

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,爆出一个灯花。

周书铭惊觉,库房深处似乎有许多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,无声地注视着他。

不是来自木架,而是来自那些物件本身:缺耳铜佛的眸中似有微光,一柄生锈剪刀的刃口闪过寒芒,一件褪色嫁衣的袖口无风自动……空气中充满了压抑的、无数细碎意识汇聚而成的悲鸣!

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库房,锁上门,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大口喘息。

第二天,他试探着问老掌柜,那本册子究竟是什么。

老掌柜撩起眼皮,目光深邃如古井:“有些东西,不当看,不当问。知道了,就得担着。”

这话非但没有打消周书铭的恐惧,反而让他如坠冰窟。

掌柜知道!他一直都知道这库房里是什么!这间当铺做的,根本就是吞噬活人魂魄碎片的恐怖营生!

周书铭想过逃,但连绵的秋雨和莫名的羁绊让他迈不出步子。

他夜夜被噩梦侵扰,梦里总是那条河,对岸的人影越来越清晰,他们伸出手,无声地呼唤,口型似乎在说“还给我”。

他的精神迅速萎靡,耳边幻听不断,总有人在低声啜泣或喃喃自语。

他甚至开始混淆,偶尔闻到不属于自己的皂角味,指尖莫名回忆起穿针引线的触感,那是“绣娘阿婉”的吗?还是突然对从未去过的山林产生强烈的眷恋,那是“樵夫王五”的吗?

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半月后。

一个面色焦黄的妇人踉跄进店,她要赎回丈夫当年当掉的一件“东西”。

老掌柜翻查另一本正常的账本,摇摇头:“您丈夫当年当的是一把桃木剑,当期三年,早已死当,物品也已处理了。”

妇人瞬间瘫软在地,嚎啕大哭:“不是剑!不是剑啊!他当掉的是我们孩儿‘不怕黑的胆子’!孩子如今长大了,却夜夜惊悸,见不得一点暗处,像个活死人!求求您,掌柜的,行行好,把那‘胆子’还给我孩儿吧!多少钱我都凑!”

老掌柜面色纹丝不动,只有眼皮微微抽搐了一下。

周书铭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,原来那些“东西”,真的能剥离,真的会影响活生生的人!

当夜,周书铭被一阵清晰的翻页声惊醒。

声音来自隔壁库房。

他握着一把剪刀,颤抖着挪到库房门前,透过门缝往里看。

只见那本“诡簿”竟然凭空悬浮在库房中央,无风自动,飞快地翻页,发出哗啦啦的声响。

而那些沉寂的“死当”物品——铜佛、剪刀、嫁衣、旧怀表、小孩的虎头鞋……全都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的、不同颜色的光晕,仿佛在呼应着册子。

册子翻到某一页,忽然停住。

一股浓烈的绝望情绪如同实质的潮水,从门缝里汹涌而出,瞬间淹没了周书铭。

那不是他的情绪,是成千上百被禁锢在此的“碎片”共同发出的悲鸣!

他看见,在那些光晕中,隐隐浮现出一张张模糊痛苦的人脸,嘴巴一张一合。

也就在这一瞬间,他彻底听懂了他们无声的呐喊:“逃……快逃……下一个……就是你……”

周书铭魂飞魄散,转身想跑,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。

因为那本悬浮的“诡簿”,封皮缓缓转向了他所在的门缝。

那空白的封面上,墨迹如同拥有生命般自行沁出、蜿蜒,逐渐勾勒出一行崭新、清晰的字迹:

“民国二十三年九月廿三,收当‘学徒周书铭所知之真相’,当期……永久。”

他的一切恐惧、明悟、还有对这间当铺骇人秘密的了解,在这一刻,仿佛化作了有形的丝线,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那本“诡簿”中抽出、拉扯!

他感到记忆在松动,对“诡簿”内容的清晰认知在迅速模糊、褪色。

与此同时,库房里,多宝格上一个原本空着的、积灰的位置,凭空多出了一小团微微颤动的、灰蒙蒙的光晕,像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。

那是他被典当掉的“知情”,成为了这恐怖收藏中最新的一件“死当”。

周书铭踉跄后退,记忆的缺失带来诡异的空洞感,但更深层的、无法被典当的原始恐惧,却更加汹涌地攥住了他。

他忘了那册子上具体写了什么,却无比清晰地记得那种被无数痛苦意识淹没的绝望,以及那行正在封面上浮现的、关于他自己的判决。

他看向柜台后,老掌柜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,静静地看着他,手中摩挲的怀表,表壳在昏暗光线下,映出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脸。

而门外,秋雨凄冷,长街空荡,青石板路的尽头,雾气弥漫,像极了梦中那条无声流淌的、容纳一切痛苦的河。

他该逃向哪里?又有哪一处角落,不曾被这无声的“典当”所浸染呢?

永泰典当行的门楣,在雨中沉默着,像一张刚刚完成吞噬、正在静静咀嚼的巨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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