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二十九年,沪上,秋雨带着黄浦江的咸腥气,浸透了法租界边缘那条名为“杏林巷”的每一块青砖。
巷子最深处,藏着一座不中不西、灰扑扑的三层小楼,门牌斑驳,依稀可辨“惠仁医学研习所”字样。
楼的主人,是留洋归来的宋博士。
他专攻一种当时极冷僻的学问——脑电与记忆残留。
传闻他能用一种复杂的德制仪器,捕捉人死前最后闪回的思绪,甚至能与无意识的躯体进行“对话”。
这自然被正统医家斥为荒诞邪说,因此门庭冷落,只偶尔有些走投无路或猎奇心重者,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欲望,悄然叩响那扇厚重的橡木门。
时近黄昏,一个裹在灰色直缀里的身影,踏着湿滑的石板路,停在了研习所锈迹斑斑的铁门前。
来人是个女子,名唤柳芸生,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,面容清秀,眉眼间却锁着一股驱不散的忧惧。
她手中紧握着一封边角磨损的信,指节发白。
信是她失踪月余的丈夫——报馆编辑周子安——最后寄出的,内容杂乱癫狂,反复提到“声音在脑子里爬”、“宋博士能救我”,落款处是一团颤抖的墨渍,形如挣扎的虫。
她已访遍巡捕房、同乡会,甚至求过城隍庙,皆无果。
这研习所,是她最后的指望。
开门的是个神情麻木、眼珠浑浊的老仆,一言不发,将她引至二楼书房。
书房弥漫着古怪的气味:福尔马林的刺鼻、旧书的霉味,还有一种……类似雷雨后臭氧的微甜气息。
宋博士约莫四十许,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白色西装,戴金丝边眼镜,笑容温和,眼底却有一种非人的、仪器般的冰冷审视感。
“柳女士,节哀。”他声音平直,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,“周先生的事,我略有耳闻。”
柳芸生心中一紧,急急道:“博士,信上说您能帮他?他……他到底遇到了什么?如今人在何处?”
宋博士轻轻推了推眼镜,镜片反射着窗外昏沉的天光。
“周先生,并非第一个案例。”他走到一面墙前,拉开厚重的丝绒帷幕,露出一排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复杂仪器,中心是一个布满旋钮的表盘和一副沉重的、带电极的头盔。
“他,以及之前几位出现类似‘症状’的访客,都曾参与过一项……听觉感知的拓展实验。我们试图捕捉那些超出常人接收范围的‘声音’,比如深海地脉的震动,或者……更遥远的回响。”
柳芸生听得似懂非懂,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:“什么样的……回响?”
宋博士转过身,目光幽幽:“宇宙诞生时的余波,星辰死亡的呻吟,或者……某些古老意识消散前的残响。仪器像收音机,只是调频的波段……不太一样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柳芸生骤然失色的脸,“实验后,周先生便声称,他听到了一种‘粘稠的、不断增殖的低语’,并非来自外界,而是从他自己的记忆深处,骨髓缝里‘爬’出来的。他说,那低语在‘修补’他,也在‘拆解’他。”
“那他现在……”柳芸生声音发抖。
宋博士走到房间角落,那里用白布蒙着一具人形轮廓。
布幔掀开,柳芸生几乎惊叫出声!
那确实是周子安!
他双眼圆睁,瞳孔涣散,面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,但诡异的是,他的嘴角竟向上弯曲,凝固着一个极端愉悦、却又无比瘆人的笑容!
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,他的耳朵、鼻孔、甚至眼角,都凝结着一种暗红色的、半透明的胶质,像浑浊的琥珀,又像是……凝固的声波?
“我们发现他时,他已无生命体征,但脑部仍残留异常活跃的电流。”宋博士的语气毫无波澜,仿佛在描述一块标本,“那些‘低语’,似乎在他颅内形成了某种……自洽的回响场,维持着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。通俗地说,他的身体死了,但某些‘声音’还活着,困在里面。”
柳芸生摇摇欲坠,扶住冰冷的仪器柜才勉强站稳:“他……还能听见我说话吗?”
“或许。”宋博士示意老仆将周子安的“遗体”推到仪器旁,“他的听觉神经,乃至部分皮层,可能仍被那‘回响’驱动。我可以尝试连接仪器,放大残余信号。但你必须明白,你将接触到的,绝非你丈夫清醒的意识,而是……那些吞噬他的‘声音’。极度危险。”
柳芸生看着丈夫脸上那诡异笑容,一股混杂着悲痛、恐惧与孤注一掷的决心涌上心头。
她必须知道真相!
必须知道他遭遇了什么!
哪怕听到的是地狱的噪音!
午夜,研习所地下层。
这里更像一个墓室,无窗,墙壁覆盖着厚厚的深蓝色绒布,用以吸音。
房间中央,周子安平躺在一张金属台上,头盔的电极连接着他的太阳穴与耳后。
柳芸生坐在他对面,戴着一副连接主仪器的、小巧的骨传导耳机。
宋博士站在表盘后,手指熟练地调节旋钮,刻度盘上的指针微微颤抖。
“记住,无论听到什么,保持冷静。那只是残留的电信号模拟出的听觉幻觉。”宋博士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,带着电流的杂音。
“开始。”
一阵尖锐的蜂鸣刺痛耳膜,随后是沙沙声,如同无数细足在干燥的落叶上爬行。
柳芸生紧闭双眼,浑身紧绷。
沙沙声逐渐扭曲,变成了一种粘滞的、仿佛含着浓痰的低语,断断续续,不成语句:
“……子安……子安……看见……光……”
是周子安的声音!但扭曲变形,充满了非人的饥渴!
“……舒服……融化……成为……”
紧接着,低语中混入了其他声音!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有的哀嚎,有的狂笑,全都扭曲重叠,仿佛无数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嘶吼!
而在这一片混沌的、令人发疯的噪音底部,柳芸生突然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、却异常清晰的旋律!
那是一首摇篮曲!
是她幼时生病,母亲彻夜不眠,哼唱的那首早已失传的家乡小调!
连走音的地方都一模一样!
这绝不可能从周子安的记忆里调取!
她从未对他唱过!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就去世了!
“妈妈……”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。
就在这时,耳机里的所有噪音骤然停止!
一片死寂。
然后,一个无比清晰、无比冷静、带着一丝好奇的年轻女声,直接在她耳蜗深处响起:
“咦?这个‘载体’的深层记忆里……有我喜欢的老歌?”
柳芸生如遭雷击,猛地睁眼!
只见金属台上,周子安那僵死的、带着诡异笑容的脸,眼珠忽然极轻微地转动了一下,斜睨向她!
嘴角的弧度,似乎更上扬了些!
不!不是周子安!
那眼神里的好奇与打量,绝非死物能有!
“你是谁?!”柳芸生失声尖叫,扯掉耳机!
宋博士却猛地扑到表盘前,眼睛死死盯着疯狂跳动的指针,脸上第一次露出近乎狂热的兴奋:“峰值!前所未有的峰值!它回应了!它选中了新的‘共鸣体’!”
“什么共鸣体?博士!那到底是什么东西?!”柳芸生瘫倒在地,手脚并用向后挪,恐惧地看着金属台。
宋博士转过头,镜片后的眼睛燃烧着骇人的光:“不是‘东西’,柳女士。是‘声音’本身!一种我们偶然唤醒的、古老的、以特定思维频率为食的……意识集合体!它无法在物质界独立存在,需要借助活跃的、充满情绪波动的大脑作为‘’,才能感知、思考、甚至……生长!”
他指着周子安:“它最初寄生在一位波斯行商带来的古老陨石样本的次声波里,被我仪器捕获。周先生是第一个成功的‘宿主’,但他太脆弱,很快被‘同化’了,成了现在这副……温暖的躯壳。它还在学习,需要更多样化的‘记忆音符’来完善自己!”
柳芸生瞬间明白了!
那首摇篮曲!
这怪物能挖掘宿主自己都遗忘的、最深层的记忆!并以此为引,试图……迁移?
“你……你一直在用活人喂养它?!”她声音嘶哑。
“喂养?不,是供奉!是研究!”宋博士狂热地挥舞手臂,“这是超越达尔文的发现!意识的新形态!它将改变一切!而你,柳女士,你深藏的恐惧与记忆,让它产生了‘兴趣’!你是更合适的‘’!”
他话音未落,那老仆已如鬼魅般出现在柳芸生身后,枯瘦的手抓向她的肩膀!
柳芸生不知哪来的力气,抓起地上的一个空玻璃瓶,狠狠砸在老仆头上!
老仆闷哼倒地。
她连滚带爬冲向门口!
身后传来宋博士气急败坏的喊叫和仪器尖锐的警报声!
她冲上楼梯,推开沉重的橡木门,跌入冰冷潮湿的夜雨中,没命地狂奔!
巷子似乎无穷无尽。
就在她快要力竭时,忽然感觉右耳一阵温热的麻痒。
仿佛有什么极细、极黏的东西,正顺着耳道,轻轻往里钻。
“嘘……别怕……”那年轻女声,带着摇篮曲般的温柔韵律,再次直接在她脑子里响起,清晰得令人崩溃,“你跑不掉的……你的颅骨形状……你的海马体波动……比子安完美多了……”
“那首歌……再给我唱唱吧……”
“我们一起……让回响……更美妙……”
柳芸生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,疯狂抠挖自己的耳朵,直到鲜血淋漓!
但那声音不但没有消失,反而越来越清晰,开始夹杂着她自己童年记忆的碎片画面,以及周子安信中那种“粘稠低语”的背景音!
她终于明白丈夫最后的疯狂。
那不是幻觉。
是有一个“东西”,正在你的脑子里安家,用你的记忆装修,并邀请更多的“声音”邻居进来!
而它看中的,是你的整个意识空间!
几天后,杏林巷的居民议论,惠仁研习所突然闭门,宋博士不知所踪。
有人说他连夜搬走了仪器。
也有人说,曾在雨夜听到那栋小楼里传来男女混合的、似歌似哭的诡异声音,仿佛许多人在一起哼唱一首跑调的摇篮曲。
至于那个曾来寻夫的柳女士,再无人见过。
只是法租界巡捕房偶尔会接到离奇报案:有夜归人声称,在偏僻街道,看到一名举止僵硬、面带诡异微笑的女子,静静站在路灯阴影里,仿佛在倾听什么。
若有人偶然经过她身旁,会隐约听到,她微微开合的嘴唇间,漏出的并非呼吸声。
而是一种极其微弱、却仿佛能钻入脑髓的、带着旋律的……粘稠低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