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声戏台(1 / 1)

明朝嘉靖年间,东南沿海有个叫“螺屿”的偏僻渔村。

村子不大,百十来户人家,靠海吃海,日子清苦却也平静。

唯一特别的是,村东头有座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老戏台。

戏台是石木结构,飞檐翘角上的彩绘早已斑驳褪色,台前两根柱子上刻着对联,字迹被风雨侵蚀得难以辨认。

戏台后面连着个小院和三间旧屋,据说早先是给戏班子住的,后来也荒废了。

村里老人常说,那戏台“不干净”,夜里能听到无人时的锣鼓点,看到空台上的水袖影子。

因此,除非年节请了外地的正经戏班来酬神,平日绝无人敢靠近。

这年夏末,村子里来了个外乡人。

是个三十来岁的书生模样,自称姓文,单名一个“宥”字。

他说自己游学至此,喜爱此地海景清幽,想租间房子暂住些时日,温书备考。

村里闲置的空房不多,最后,里正拗不过他肯出高价,便将那戏台后院的旧屋收拾出一间,租给了他。

文宥搬进去那天,好几个村民远远看着,窃窃私语。

“外乡人不知厉害……”

“那屋子,都空了多少年了?上次住人,还是万历爷那时候吧?”

“听说上次住进去的也是个书生,后来……”

后来怎么了,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,没人听得清。

文宥却似乎毫不在意。

他每日只是读书,偶尔在村里散步,对着那老戏台驻足观望良久,还会拿出纸笔描画几下。

他的举止温文有礼,渐渐也就没人再多议论了。

变故发生在文宥住进旧屋的第七天夜里。

那晚没有月亮,海上起了大风,刮得破窗棂呜呜作响,如同鬼哭。

文宥正在灯下夜读,忽听得前面戏台方向,传来一阵极其清晰的锣鼓声!

咚锵、咚锵、咣!

声音沉闷而规整,不似风吹杂物所能发出。

更诡异的是,随之响起的,竟是婉转的唱腔!

一个悲悲切切的女声,拖着长长的调子,在风声海浪的间隙里飘荡过来:

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……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……”

是《牡丹亭》的游园惊梦!

文宥放下书卷,侧耳细听。

唱功极佳,幽怨之情,直透人心。

在这荒村废台,深更半夜,怎会有如此专业的唱戏声?

他皱了皱眉,非但没有害怕,反而眼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,像是疑惑,又像是……期待。

他吹熄了油灯,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,隐入浓重的黑暗里,朝着戏台摸去。

戏台前空无一人。

只有那两根黑黢黢的柱子,像两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夜色中。

台上的唱念做打却丝毫未停!

文宥躲在一棵老树后,屏息望去。

只见空荡荡的戏台上,隐约有光影晃动,仿佛真的有个身着戏服的旦角在且歌且舞。

水袖翻飞,莲步轻移,身影却朦胧如雾,看不真切。

那凄婉的唱词一字一句,清晰地送入他耳中:

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……赏心乐事谁家院……”

唱到动情处,一声幽叹,仿佛就在文宥耳边响起。

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、陈旧的脂粉香气,混杂着海风的咸腥味。

文宥按捺住剧烈的心跳,从怀中摸出一件事物。

那是一个小巧的、已经锈蚀的铜铃,用红绳系着。

他轻轻晃了一下。

铜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
但戏台上的歌舞和唱腔,却像是被猛地掐断了脖子,戛然而止!

那朦胧的光影也瞬间消散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
只剩下狂风呼啸,卷过空台。

文宥握着那无声的铜铃,在树下站了很久,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。

第二天,村里便传开了。

好几个人都说昨夜听到了戏台上的动静,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清晰。

他们看向文宥的眼神,又多了几分忌惮和同情。

文宥却像没事人一样,照常读书散步。

只是有人注意到,他描画那戏台的次数更多了,画的也越发精细,连梁柱上模糊的纹路都勾勒出来。

又过了几日,一个暴雨将至的黄昏。

文宥正在屋里整理画稿,忽然听到急促的拍门声。

开门一看,是住在村尾的孤寡老人,福伯。

福伯浑身湿透,不知是汗是雨,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哆嗦着,死死抓住文宥的胳膊:

“文……文先生……你……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
文宥扶他进屋坐下,倒了一碗水。

福伯不喝,只是瞪着眼睛,死死盯着文宥桌上那些戏台的画稿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

“那铜铃……我昨夜起夜,看见你拿着铜铃,对着戏台晃……”

“那是‘镇伶铃’!是戏班班主用来镇台、罚伶人的东西!”

“你一来,那台上的‘东西’就闹得更凶了……你……你是不是故意的?!”

文宥静静地看着激动的老人,没有否认。

他缓缓坐下,目光投向窗外暮色中更显阴森的戏台轮廓。

“福伯,”他开口,声音平稳得可怕,“您听过一个叫‘云韶班’的戏班子吗?”

福伯浑身一颤,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。

“大……大概万历年间……来过村里唱戏……后来……后来……”

“后来全班四十余口,一夜之间,消失得无影无踪,对吗?”文宥接过了话头。

他拿起一张画稿,上面正是戏台两根柱子上的模糊对联。

文宥用手指蘸了茶水,在桌上将那对联一笔一划写了出来:

“台上悲欢离合假作真。”

“台下生死荣辱真亦假。”

字迹清隽。

“这不是普通的戏台对联,”文宥的声音低沉下去,“这是一个‘契台’。”

“云韶班当年名动江南,却因卷入一桩宫廷秘案,遭人追杀至此。班主为求一线生机,与这戏台下镇着的‘某些东西’立了契。”

“以全班活人之精气神魂,献祭于台,换得一夜‘完美’的演出,迷惑追兵,让他们自相残杀,云韶班则可借机遁走。”

福伯听得瞠目结舌,这些秘闻,他活了七十多年,从未听说。

“那……那他们成功了吗?”

文宥摇了摇头,眼中浮起深切的悲哀。

“契成了,演出也成了。追兵在台下如痴如醉,互相砍杀殆尽。”

“但班主算错了一件事——这戏台下镇着的,要的不是一场演出的‘精气’,而是永远的‘戏奴’。”

“云韶班所有人,从班主到乐师到最小的学徒,在曲终人散那一刻,神魂就被永远锁在了这台前幕后,成了不断重复当年戏码的傀儡,再不得超生。”

“而他们的肉身……”文宥顿了顿,“就在这戏台下的地基里,和历代其他‘违约者’埋在一起。”

福伯瘫软在椅子上,浑身冰冷。

他终于明白,村里世代相传的夜半戏声和影子是什么了!

那是永不歇业的戏班,在无休止地重复着他们最后的演出!

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这些?那铜铃……”福伯颤声问。

文宥摩挲着那无声的铜铃。

“我姓文。云韶班最后一任班主,文澜舟,是我太高祖。”

“这铜铃,是班主信物,也是当年立契的见证之一。”

“我家世代背负着这个秘密,也背负着‘债’。每隔几代,必有一人要回到这里,尝试‘解契’,解救那些被困的先人魂魄。”

“否则,债会蔓延,会开始索取我们这些后代子孙的性命,作为‘利息’。”

福伯已经说不出话了。

文宥看向窗外,夜色如墨,戏台方向,又有隐隐约约的锣鼓点传来,比以往更急促,更清晰,仿佛在催促什么。

“我本打算再观察几日,摸清规律,”文宥站起身,语气决然,“但昨夜我用‘镇伶铃’试探,惊动了它们。它们‘醒’得更厉害了,而且……似乎开始能影响到戏台之外。”

他指了指地面。

福伯低头,骇然发现,自己脚下的影子,不知何时,竟然微微扭动了一下,做出了一个甩水袖的动作!

“它们想找‘替身’,想离开戏台的范围!”文宥一把拉起吓傻的福伯,“今晚就是‘满契’之夜,它们的力量会达到顶峰。必须在那之前,毁了戏台,或者……完成当年未尽的契约,用新的‘祭品’,换它们安息!”

“新的……祭品?”福伯猛地甩开文宥的手,连连后退,“你……你想用谁?”

文宥没有回答,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眼神看着他。

那眼神让福伯骨髓发寒。

他忽然想起,文宥刚来时,里正安排饭食,是轮流派到各家。

而文宥,从未在自己家吃过饭。

福伯惊恐地环顾这间旧屋,终于察觉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。

太干净了。

一个独居男人的暂住之所,干净得过分,几乎没有生活气息。

墙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,只有那些越画越精细、越画越阴森的戏台图稿。

桌上,摆着一个打开的旧妆奁,里面不是书籍,而是些干涸的胭脂、断裂的黛笔,还有几缕枯黄的长发!

“你……你不是来解契的……”福伯的声音尖利起来,“你就是来当‘祭品’的!你想用自己的魂,换你先人的魂自由?!”

文宥嘴角扯起一个极淡、极苦的笑。

“是,也不是。”

“福伯,您还记得,您本姓什么吗?”

福伯如遭雷击,呆呆地站着。

文宥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:

“当年追兵首领,姓傅。他手下有一亲兵,在混乱中侥幸未死,却吓得魂飞魄散,隐姓埋名留在了螺屿,娶妻生子。”

“他的后代,渐渐忘了祖上之事,只以为自己是寻常渔民。”

“但‘债’记得。戏台下的‘它们’也记得。”

“每隔几十年,村里总会有人‘意外’死于非命,死状蹊跷,像在唱戏……不是吗?”

福伯的记忆轰然打开!

他的太叔公,出海时莫名在船上吊死,脚尖还绷着,像在踮脚。

他的堂兄,年轻时跌入晒盐池淹死,尸体被发现时,双手还维持着兰花指的姿势!

原来……原来那不是意外!

“你是傅家后代,身上带着追兵的血脉和因果。”文宥逼近一步,眼中闪过一丝不忍,但很快被决绝取代,“而我是文家后代,身负戏班之债。”

“我们两家,才是完成这‘契约’最后一步的关键。”

“用仇敌后裔之血与魂,平息怨灵之怒,换取血亲魂魄的解脱——这才是完整的‘解契’之法!我家祖辈研究了百年,才从故纸堆里找出这条记载!”

“不!我不信!你胡说!”福伯崩溃地大叫,转身想逃。

门,却打不开了。

窗外的戏台方向,锣鼓铙钹之声大作!无数唱腔混杂在一起,生旦净末丑,男女老幼,不再是婉转哀怨,而是充满了滔天的怨毒与渴望!

整个旧屋开始剧烈摇晃!

墙皮簌簌脱落,露出下面黑红色的、仿佛浸透了鲜血的旧砖。

地上,无数黑色如发丝般的东西从砖缝里蔓延出来,扭动着,缠向福伯的脚踝。

文宥站在原地,举起了那枚铜铃,开始用一种古老诡异的调子吟唱起来,像是祭文,又像是戏词。

福伯绝望地挣扎,看着那些黑发般的东西缠上自己的小腿、腰身、脖颈……

在意识被拖入冰冷黑暗的最后一瞬,他听见文宥的吟唱到了最高潮,也听见文宥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,凄然道:

“对了,福伯,还有一件事……”

“云韶班当年,并没有‘全班’遇难。”

“班主的幼子,被忠仆拼死送了出去……那孩子,后来改姓了傅。”

福伯的瞳孔骤然缩紧。

他最后看到的,是文宥流着泪,却无比冰冷的眼睛。

然后,是无边无际的、充斥着咿呀戏文和冰冷触感的黑暗。

第二天,雨过天晴。

村民们发现,戏台后院旧屋的门大开着,文宥和福伯都不见了。

同时消失的,还有那座屹立数百年的老戏台。

原地只剩下一片平整的空地,仿佛那戏台从未存在过。

只有最细心的村民,在空地中央,发现了一点深褐色的、像铁锈又像干涸血迹的痕迹。

以及,两枚深深嵌入泥土的、已经锈死在一起、再也发不出声音的铜铃。

海风拂过,带来咸腥的气息。

隐约间,似乎还有一声满足的、悠长的叹息,随风消散在螺屿村的上空。

村里的老人和孩子,从此再也没有做过关于戏台的噩梦。

只是,每当月圆之夜,海潮声里,细心的人或许还能听到,极远处,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、欢欣而又苍凉的……开场锣鼓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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