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三年秋,我接到老家管事的电报,说祖父病危。
我是家里唯一还在省城读书的孙辈,不得不放下学业,匆匆赶往那个坐落在深山褶皱里的古老镇子。
吴家大宅比记忆中更加阴郁。
青黑色的瓦楞上长满厚厚的苔藓,像某种不祥的鳞片。
祖父躺在里屋的病榻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眼睛却亮得骇人。
他枯柴般的手抓住我的手腕,力气大得不像将死之人。
“永澈……你回来了……好……”他的声音嘶哑,像是破风箱在抽动,“有样东西……只能交给你。”
他从枕下摸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件,塞进我手里。
那东西入手冰凉坚硬,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难以言喻的腥气。
“这是咱们吴家的‘暗谱’。”祖父的瞳孔微微扩散,盯着房梁,“记着……只能在你这一辈的‘对月夜’,独自去后山祠堂看……之前,千万、千万不能打开!”
他反复强调“独自”和“千万”,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。
当天夜里,祖父就咽了气。
他的眼睛怎么也合不上,直愣愣地望着我放“暗谱”的那个抽屉方向。
葬礼办得潦草而诡异。
来的亲戚寥寥无几,且个个面色惶然,躲闪着我,仿佛我身上带着瘟疫。
只有那个头发花白、佝偻得像棵老树的老管事,默默打点着一切。
我几次想打听“暗谱”和“对月夜”的事,话到嘴边,都被他浑浊眼睛里骤然涌起的恐惧堵了回去。
他只反复喃喃:“少爷,看了就明白了……看了,就都明白了……”
处理完丧事,我本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老宅。
可偏偏接连几天暴雨,冲垮了出山的唯一栈道。
我被困在了老宅里,而那个油布包裹,像一块越来越烫的冰,灼烧着我的好奇心。
什么是“暗谱”?为什么只能“对月夜”看?我们吴家,不过是个寻常乡绅,有什么秘密需要如此隐藏?
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,我终究没能忍住。
我反锁了房门,点亮油灯,颤抖着解开了油布。
里面是一卷深褐色的皮质物事,触感滑腻怪异,不像寻常兽皮。
展开来,长约二尺,宽一尺,上面用极细的墨笔,写满了蝇头小楷。
开篇第一行,就让我头皮一炸:
“吴氏暗谱,非记宗族血脉,乃录债孽因果。后世子孙,逢双数之代,必出一人承债。此代承债者:吴永澈。”
我的名字,赫然在列!
墨迹深黑,仿佛刚刚写上。
我强压心悸,继续往下看。
谱上记录的根本不是祖先的名讳生平,而是一桩桩、一件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!
“同治三年,七月初七,得邻村张姓幼童心肝一副,用以延嗣,果得子。代价:张氏祖坟异动,三代男丁皆溺毙。”
“光绪五年,腊月廿三,取过路行商双目,炼‘明睛砂’,解家族田产讼事。代价:嫡系一房五口,十年内陆续失明。”
“民国六年,中秋夜,诱杀山中孤苦老妪,以其脊骨制‘宅梁’,镇宅辟邪。代价:老妪诅咒应验,三房儿媳皆难产而亡。”
每条记录都详细得可怕,时间、人物、手段、目的、代价,清清楚楚。
而实施这些恐怖行径的,全都是历代署名“承债者”的吴家先人!
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皮卷,冷汗浸透了内衣。
这哪里是族谱?分明是一本魔鬼的账簿!
我们吴家表面上的兴旺,竟然是用如此邪恶血腥的手段换来,并且每一次“获益”,都伴随着更惨烈的“代价”!
我疯了一样往后翻,想找到关于我这代“承债者”需要做什么,又会付出什么代价。
皮卷的末尾,几行字墨迹尤新,仿佛昨夜才添上:
“民国二十三年,九月十五,对月夜。”
“承债者吴永澈,需于子时,携‘引信’至后山祠堂。”
“以‘引信’之全魂,献祭于‘债主’,可抵一甲子家族灾厄。”
“引信:至亲之血,未嫁之身,生辰纯阴。其名为——吴月婵。”
我的妹妹!
月婵在省城女子中学读书,下个月才满十六岁!
这冰冷的字句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。
“至亲之血……未嫁之身……生辰纯阴……”
他们要我用月婵的命,去换家族六十年的平安?!
“不!!!”我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,猛地将皮卷扫落在地。
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,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。
我胸口剧烈起伏,巨大的愤怒和恐惧几乎要将我撕裂。
这是阴谋!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,想害月婵!
对,那个老管事!祖父死后,他是最清楚老宅事情的人!
我捡起皮卷,冲出门,直奔老管事居住的偏院。
偏院的门虚掩着,里面一片死寂。
我推门而入,只见老管事直挺挺地坐在太师椅上,面对着门口。
他眼睛圆睁,脸上凝固着极端惊恐的表情,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。
已经没了气息。
他的手里,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纸条。
我掰开他僵硬的手指,取出纸条。
上面是祖父的笔迹,只有一句话:
“看到此条,说明永澈已提前翻阅暗谱。计划有变,祭品更替。新引信为:吴永澈。债主……喜食悔恨之魂。”
嗡的一声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祭品……变成了我?
因为我违背了“对月夜才能打开”的禁令?
“吱呀——”
身后,偏院那扇朽坏的木门,无人自动,缓缓合拢了。
门栓从外面落下,发出清晰的“咔哒”声。
我被锁在了里面!
与此同时,整个吴家大宅,忽然从死寂中“活”了过来。
我听到了许多声音!
女人的啜泣,孩子的嬉笑,老人的咳嗽,锅碗瓢盆的碰撞……仿佛一大家子人正在各忙各的。
可我知道,这宅子里除了我和刚死的老管事,根本没有第三个人!
那些声音由远及近,渐渐向我所在的偏院汇聚。
“永澈少爷……出来呀……”
“时辰快到了……”
“祠堂都打扫干净了……”
“就等你了……”
声音层层叠叠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语调热络,内容却让我血液冻结。
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徒劳地抓着那卷该死的暗谱。
窗纸上,开始映出一个个模糊晃动的黑影。
它们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晰。
不是人的形状!
有的细长扭曲如同竹竿,有的臃肿匍匐仿佛肉团,有的则干脆是一团不断旋转的浓黑!
它们簇拥在窗外,轻轻拍打着窗棂。
“出来吧……少爷……”
“债主……等不及了……”
我绝望地环顾四周,目光落在老管事尸体旁的墙上。
那里挂着一把生锈的柴刀。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,我冲过去取下柴刀,紧紧握在手里,似乎这能给我一丝虚幻的安全感。
“对月夜……对月夜还没到!你们不能抓我!”我对着窗外嘶喊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窗外的黑影们突然静了一下。
然后,一个混合了无数声音的、非人的语调响起,带着嘲弄:
“谁告诉你……今夜不是‘对月夜’?”
我猛地抬头,透过破旧的窗纸缝隙望向天空。
不知何时,暴雨已停。
浓云散开,一轮惨白、硕大、圆得不自然的月亮,正正地挂在庭院上空,将惨淡的月光泼洒下来。
月光透过窗纸,照在我手中的暗谱上。
最后那几行字,在月光下,竟然像活物一样蠕动起来,墨迹流淌、重组,变成了全新的句子:
“债主欣悦,可予选择。”
“选项一:献祭自身,家族得六十年虚假安宁。”
“选项二:献祭暗谱记录中所有受益之直系后代,共计一十三人,可彻底了断孽债,吴氏血脉自此清白。”
下面,列出了十三个名字。
除了我和月婵,还有大伯、三叔、堂哥、堂姐……所有目前享受吴家祖荫的至亲。
月光如冰水,浇透我的全身。
这不是选择。
这是魔鬼的戏弄!
无论选哪一个,我都将永堕地狱!
窗外的黑影失去了耐心,它们开始挤压窗户。
木制的窗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纷纷断裂。
第一个黑影流淌了进来,像一滩没有骨骼的烂泥,却伸出了无数细长冰冷的手臂,抓向我的脚踝。
我挥刀砍去,柴刀却如同劈进粘稠的油脂,毫无作用。
更多的黑影从门窗的缝隙涌入,冰冷、滑腻、充满恶意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我。
它们没有立刻杀死我,而是拖拽着我,向门外移动。
目标是后山祠堂!
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吞噬时,我忽然瞥见,老管事尸体坐着的太师椅下方,地面上似乎刻着几个极浅的小字。
我用尽最后力气挣扎看去。
那是用指甲反复刻划出来的,字迹歪斜,却透着一股刻骨的怨毒:
“根本没有选择。”
“我们都是‘引信’。”
下一刻,无边的冰冷吞没了我。
在失去知觉前,我最后听到的,是祠堂方向传来的、古老而欢欣的咀嚼声。
以及无数个“我”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