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宅暗谱(1 / 1)

民国二十三年秋,我接到老家管事的电报,说祖父病危。

我是家里唯一还在省城读书的孙辈,不得不放下学业,匆匆赶往那个坐落在深山褶皱里的古老镇子。

吴家大宅比记忆中更加阴郁。

青黑色的瓦楞上长满厚厚的苔藓,像某种不祥的鳞片。

祖父躺在里屋的病榻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眼睛却亮得骇人。

他枯柴般的手抓住我的手腕,力气大得不像将死之人。

“永澈……你回来了……好……”他的声音嘶哑,像是破风箱在抽动,“有样东西……只能交给你。”

他从枕下摸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件,塞进我手里。

那东西入手冰凉坚硬,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难以言喻的腥气。

“这是咱们吴家的‘暗谱’。”祖父的瞳孔微微扩散,盯着房梁,“记着……只能在你这一辈的‘对月夜’,独自去后山祠堂看……之前,千万、千万不能打开!”

他反复强调“独自”和“千万”,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。

当天夜里,祖父就咽了气。

他的眼睛怎么也合不上,直愣愣地望着我放“暗谱”的那个抽屉方向。

葬礼办得潦草而诡异。

来的亲戚寥寥无几,且个个面色惶然,躲闪着我,仿佛我身上带着瘟疫。

只有那个头发花白、佝偻得像棵老树的老管事,默默打点着一切。

我几次想打听“暗谱”和“对月夜”的事,话到嘴边,都被他浑浊眼睛里骤然涌起的恐惧堵了回去。

他只反复喃喃:“少爷,看了就明白了……看了,就都明白了……”

处理完丧事,我本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老宅。

可偏偏接连几天暴雨,冲垮了出山的唯一栈道。

我被困在了老宅里,而那个油布包裹,像一块越来越烫的冰,灼烧着我的好奇心。

什么是“暗谱”?为什么只能“对月夜”看?我们吴家,不过是个寻常乡绅,有什么秘密需要如此隐藏?

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,我终究没能忍住。

我反锁了房门,点亮油灯,颤抖着解开了油布。

里面是一卷深褐色的皮质物事,触感滑腻怪异,不像寻常兽皮。

展开来,长约二尺,宽一尺,上面用极细的墨笔,写满了蝇头小楷。

开篇第一行,就让我头皮一炸:

“吴氏暗谱,非记宗族血脉,乃录债孽因果。后世子孙,逢双数之代,必出一人承债。此代承债者:吴永澈。”

我的名字,赫然在列!

墨迹深黑,仿佛刚刚写上。

我强压心悸,继续往下看。

谱上记录的根本不是祖先的名讳生平,而是一桩桩、一件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!

“同治三年,七月初七,得邻村张姓幼童心肝一副,用以延嗣,果得子。代价:张氏祖坟异动,三代男丁皆溺毙。”

“光绪五年,腊月廿三,取过路行商双目,炼‘明睛砂’,解家族田产讼事。代价:嫡系一房五口,十年内陆续失明。”

“民国六年,中秋夜,诱杀山中孤苦老妪,以其脊骨制‘宅梁’,镇宅辟邪。代价:老妪诅咒应验,三房儿媳皆难产而亡。”

每条记录都详细得可怕,时间、人物、手段、目的、代价,清清楚楚。

而实施这些恐怖行径的,全都是历代署名“承债者”的吴家先人!

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皮卷,冷汗浸透了内衣。

这哪里是族谱?分明是一本魔鬼的账簿!

我们吴家表面上的兴旺,竟然是用如此邪恶血腥的手段换来,并且每一次“获益”,都伴随着更惨烈的“代价”!

我疯了一样往后翻,想找到关于我这代“承债者”需要做什么,又会付出什么代价。

皮卷的末尾,几行字墨迹尤新,仿佛昨夜才添上:

“民国二十三年,九月十五,对月夜。”

“承债者吴永澈,需于子时,携‘引信’至后山祠堂。”

“以‘引信’之全魂,献祭于‘债主’,可抵一甲子家族灾厄。”

“引信:至亲之血,未嫁之身,生辰纯阴。其名为——吴月婵。”

我的妹妹!

月婵在省城女子中学读书,下个月才满十六岁!

这冰冷的字句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。

“至亲之血……未嫁之身……生辰纯阴……”

他们要我用月婵的命,去换家族六十年的平安?!

“不!!!”我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,猛地将皮卷扫落在地。

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,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。

我胸口剧烈起伏,巨大的愤怒和恐惧几乎要将我撕裂。

这是阴谋!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,想害月婵!

对,那个老管事!祖父死后,他是最清楚老宅事情的人!

我捡起皮卷,冲出门,直奔老管事居住的偏院。

偏院的门虚掩着,里面一片死寂。

我推门而入,只见老管事直挺挺地坐在太师椅上,面对着门口。

他眼睛圆睁,脸上凝固着极端惊恐的表情,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。

已经没了气息。

他的手里,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纸条。

我掰开他僵硬的手指,取出纸条。

上面是祖父的笔迹,只有一句话:

“看到此条,说明永澈已提前翻阅暗谱。计划有变,祭品更替。新引信为:吴永澈。债主……喜食悔恨之魂。”

嗡的一声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
祭品……变成了我?

因为我违背了“对月夜才能打开”的禁令?

“吱呀——”

身后,偏院那扇朽坏的木门,无人自动,缓缓合拢了。

门栓从外面落下,发出清晰的“咔哒”声。

我被锁在了里面!

与此同时,整个吴家大宅,忽然从死寂中“活”了过来。

我听到了许多声音!

女人的啜泣,孩子的嬉笑,老人的咳嗽,锅碗瓢盆的碰撞……仿佛一大家子人正在各忙各的。

可我知道,这宅子里除了我和刚死的老管事,根本没有第三个人!

那些声音由远及近,渐渐向我所在的偏院汇聚。

“永澈少爷……出来呀……”

“时辰快到了……”

“祠堂都打扫干净了……”

“就等你了……”

声音层层叠叠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语调热络,内容却让我血液冻结。

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徒劳地抓着那卷该死的暗谱。

窗纸上,开始映出一个个模糊晃动的黑影。

它们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晰。

不是人的形状!

有的细长扭曲如同竹竿,有的臃肿匍匐仿佛肉团,有的则干脆是一团不断旋转的浓黑!

它们簇拥在窗外,轻轻拍打着窗棂。

“出来吧……少爷……”

“债主……等不及了……”

我绝望地环顾四周,目光落在老管事尸体旁的墙上。

那里挂着一把生锈的柴刀。
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,我冲过去取下柴刀,紧紧握在手里,似乎这能给我一丝虚幻的安全感。

“对月夜……对月夜还没到!你们不能抓我!”我对着窗外嘶喊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
窗外的黑影们突然静了一下。

然后,一个混合了无数声音的、非人的语调响起,带着嘲弄:

“谁告诉你……今夜不是‘对月夜’?”

我猛地抬头,透过破旧的窗纸缝隙望向天空。

不知何时,暴雨已停。

浓云散开,一轮惨白、硕大、圆得不自然的月亮,正正地挂在庭院上空,将惨淡的月光泼洒下来。

月光透过窗纸,照在我手中的暗谱上。

最后那几行字,在月光下,竟然像活物一样蠕动起来,墨迹流淌、重组,变成了全新的句子:

“债主欣悦,可予选择。”

“选项一:献祭自身,家族得六十年虚假安宁。”

“选项二:献祭暗谱记录中所有受益之直系后代,共计一十三人,可彻底了断孽债,吴氏血脉自此清白。”

下面,列出了十三个名字。

除了我和月婵,还有大伯、三叔、堂哥、堂姐……所有目前享受吴家祖荫的至亲。

月光如冰水,浇透我的全身。

这不是选择。

这是魔鬼的戏弄!

无论选哪一个,我都将永堕地狱!

窗外的黑影失去了耐心,它们开始挤压窗户。

木制的窗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纷纷断裂。

第一个黑影流淌了进来,像一滩没有骨骼的烂泥,却伸出了无数细长冰冷的手臂,抓向我的脚踝。

我挥刀砍去,柴刀却如同劈进粘稠的油脂,毫无作用。

更多的黑影从门窗的缝隙涌入,冰冷、滑腻、充满恶意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我。

它们没有立刻杀死我,而是拖拽着我,向门外移动。

目标是后山祠堂!

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吞噬时,我忽然瞥见,老管事尸体坐着的太师椅下方,地面上似乎刻着几个极浅的小字。

我用尽最后力气挣扎看去。

那是用指甲反复刻划出来的,字迹歪斜,却透着一股刻骨的怨毒:

“根本没有选择。”

“我们都是‘引信’。”

下一刻,无边的冰冷吞没了我。

在失去知觉前,我最后听到的,是祠堂方向传来的、古老而欢欣的咀嚼声。

以及无数个“我”的叹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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