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元十七年,洛阳修漕渠,在天津桥畔挖出七尊无字碑。
碑色如墨,触之生寒。
工部主事崔元曜奉命查验,发现碑座下压着丝帛古卷,上书:“瞑碑七,测凶吉。然吉言蚀骨,凶语噬心。”
崔元曜不以为然,命人将碑移至少府监库。
当夜值守小吏慌张来报:最大那尊碑面浮出字迹——“寅时三刻,库东南柱蠹朽倾。”
众人赶去,果见梁柱已蛀空,距倒塌只差半柱香时间。
第二日,碑面又现新文:“午时正,御马监青骢马惊,踏死奚官一人。”
宫中快马辰时便到,报的正是此事,分毫不差。
圣人大奇,命崔元曜专司研碑。
七碑陆续显灵:
有预言边关驿报迟滞的,有警示户部账目亏空的,甚至暗示某嫔妃三日后的死胎。
事事应验,满朝皆称祥瑞。
唯独太史局的老司历深夜叩门,须发皆颤:“崔主事,老朽观星四十年,那碑文……不是预言。”
他展开星图,手指七碑出土方位,正对应北斗七星倒悬:“这是‘收魂局’。凡碑言中事,非天命,乃碑自为之!”
崔元曜惊疑间,库吏尖叫奔入——
第七碑,那尊始终沉默的最小碑,此刻爬满血丝般字迹:
“三日后子夜,崔元曜卒于碑前,双目凿空,心腑俱碎。”
日期、死状详尽如目击。
崔元曜瘫坐在地。
老司历惨笑:“看见了吗?它说出口的,就必会发生。因为它会亲手实现!”
当夜崔元曜不敢归家,宿于宫城值房。
子时梆响,墙角阴影忽然立起,化作碑形墨色,向他蔓延。
他拔剑斩去,剑锋没入黑影如切淤泥。
黑影中伸出无数细手,冰凉指腹触摸他眼皮——
“啪!”
值房外侍卫踏断枯枝,黑影霎时消散。
崔元曜逃到院中,月光下惊见自己双手掌心各浮现一个碑文小字:左“瞑”,右“碑”。
老司历见他掌心字,面如死灰:“你已入碑契……北斗第七星,摇光,主劫煞。那尊小碑对应的正是此星,它要你为‘碑奴’。”
原来七碑是隋末异士所炼,以枉死囚徒骨灰拌陨铁铸成。
每碑需噬足百条性命,方可成就“通幽”之能,窥探天机。
前六碑早在大业年间便噬满百数,唯第七碑因战乱埋没,尚欠九十九条魂。
崔元曜,正是它选定的最后一名“饲主”——
需由他亲手引九十九人见证碑文应验,借观碑者惊恐之魂,补足碑食。
“碑文预言之术,实为咒杀。”老司历揭开袖口,腕上也有碑文烙印,“我祖父便是上代碑奴,临终前将碑深埋。谁知今日……”
崔元曜绝望:“如何破解?”
“除非……”老司历犹豫道,“除非在碑文实现前,先实现碑文内容。”
二人怔住——这岂不是要崔元曜自掘双目、自碎心腑?
第三日黄昏,崔元曜独自走入碑库。
小碑上的死亡预言愈发鲜红,如伤口渗血。
他忽然发现碑文边缘有极淡的旧痕,凑近烛火细看,竟是层层叠叠的历代碑奴名录:
大业六年张桓、武德三年卢玚、贞观十一年郑观……
每任碑奴死期下,都附一行小注:“饲魂九十九,缺一。”
最后一行墨迹未干:“开元十七年崔元曜,饲魂零。”
原来历任碑奴皆因不忍害人,未饲足魂数,遭碑反噬。
那“双目凿空,心腑俱碎”并非普通死状,而是碑契反噬的固定形态!
子时将至。
崔元曜忽然抢过老司历手中铁凿,不是冲向自己,而是狠狠凿向小碑碑面!
金石相击,火星四溅。
碑面竟渗出血来,碑文尖叫扭曲,整个碑库震动。
其余六碑同时浮现历代被噬者的惨相,他们从碑中爬出,化作半透明怨魂,扑向小碑——
“我明白了!”崔元曜嘶喊,“你们不是被碑所杀,是自愿为碑奴却失败的前辈!
碑的真正契约是:饲足九十九魂,可通幽;饲不足,则魂永锢碑中,助碑诱后来者。
这七碑本身,就是由历代碑奴的绝望铸成的!”
小碑轰然开裂。
裂缝中伸出无数枯手,抓住崔元曜往碑内拖拽。
最深处,他看见一个旋转的星空图景,每颗星都是一双眼睛,属于历代碑奴。
老司历忽然跪地,割掌沥血于碑座:“以血裔之名,解契!”
他的血渗入碑基,那些怨魂齐声哀嚎,逐渐透明。
“我姓张……”老司历惨然,“首任碑奴张桓,是我高祖。
张家世代守此秘密,盼有一天毁碑。
但碑契需血裔在碑奴将死时自愿替死,方可转移……”
他身体迅速石化,最后时刻喊道:“崔主事!碑通幽后所见未来,是假的!
它只是抽取观者最深恐惧,编织成‘必然发生的幻象’!
它靠制造恐惧而活——”
话音未落,老司历已彻底化为石像,与小碑融为一体。
碑面崔元曜的死期字样,渐渐淡去。
一切似乎结束了。
崔元曜踉跄出库,掌心碑文却未消失,反而灼热发烫。
宫墙月影下,他看见自己影子逐渐拉长、变形,最终凝固成一尊新碑的轮廓。
更恐怖的是,他脑中开始浮现种种“未来”:
圣人秋狩坠马、太子私通边将、三年后的大瘟疫……
每一个画面都栩栩如生,带着冰冷的必然感。
他颤抖着手记录下第一个预言。
写罢的刹那,掌心碑文传来餍足的温暖,仿佛品尝到了什么美味。
崔元曜终于彻悟:
碑从未被摧毁。
它只是换了更隐蔽的存在形式——
寄生于破碑者的身心,以“预知未来”的慈悲假面,继续诱人传播恐惧。
而历代碑奴,包括此刻的他,都成了碑的触须,在人间编织一张巨网。
开元十八年,崔元曜升任太史令。
他所呈星象占卜无不应验,圣人倚重,称其“崔半仙”。
只有深夜对镜时,他会看见瞳孔深处有碑影沉浮。
镜中人的嘴角,偶尔会浮现不属于自己的、石质的微笑。
天津桥畔,当年挖碑的漕渠早已通航。
船夫间流传新谣言:月夜俯看河水,能见七尊倒影碑缓缓旋转,碑面不断刷新着即将发生的“灾祸”。
而渠底淤泥中,半截老司历的石手伸出,指向洛阳宫城方向。
指缝里,新生的小碑菌正开出惨白的花。
宫城内,崔元亭刚为太子解完一个噩梦。
走出东宫时,他袖中滑落一张纸,上面写满未来三年的“预言”。
纸被风吹过宫墙,飘过坊市,最终贴在某户百姓门上。
那家人清晨揭下,识字的孩子念出第一行:
“三日后的雨夜,不要让孩子出门。”
妇人惊恐搂紧幼子。
窗外的长安城,正有无数这样的“预言”在暗处流传。
每一份被相信的恐惧,都让地底某处的碑菌,生长一寸。
崔元亭站在观星台上,俯瞰万家灯火。
他掌心碑文已蔓延至小臂,皮肤下隐隐可见石质纹理。
他知道,当碑文爬满全身时,自己将成为第八尊碑。
而那时,会有新的破碑者出现,重复这个以“预知吉凶”为饵的,永恒轮回。
晚风送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。
他轻轻对自己,也是对掌心碑文说:
“你猜,下一个碑奴,此刻正在何处读着我的预言呢?”
夜空无星,唯有七点隐晦的暗斑,缓缓排成倒悬的北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