瞑碑志(1 / 1)

开元十七年,洛阳修漕渠,在天津桥畔挖出七尊无字碑。

碑色如墨,触之生寒。

工部主事崔元曜奉命查验,发现碑座下压着丝帛古卷,上书:“瞑碑七,测凶吉。然吉言蚀骨,凶语噬心。”

崔元曜不以为然,命人将碑移至少府监库。

当夜值守小吏慌张来报:最大那尊碑面浮出字迹——“寅时三刻,库东南柱蠹朽倾。”

众人赶去,果见梁柱已蛀空,距倒塌只差半柱香时间。

第二日,碑面又现新文:“午时正,御马监青骢马惊,踏死奚官一人。”

宫中快马辰时便到,报的正是此事,分毫不差。

圣人大奇,命崔元曜专司研碑。

七碑陆续显灵:

有预言边关驿报迟滞的,有警示户部账目亏空的,甚至暗示某嫔妃三日后的死胎。

事事应验,满朝皆称祥瑞。

唯独太史局的老司历深夜叩门,须发皆颤:“崔主事,老朽观星四十年,那碑文……不是预言。”

他展开星图,手指七碑出土方位,正对应北斗七星倒悬:“这是‘收魂局’。凡碑言中事,非天命,乃碑自为之!”

崔元曜惊疑间,库吏尖叫奔入——

第七碑,那尊始终沉默的最小碑,此刻爬满血丝般字迹:

“三日后子夜,崔元曜卒于碑前,双目凿空,心腑俱碎。”

日期、死状详尽如目击。

崔元曜瘫坐在地。

老司历惨笑:“看见了吗?它说出口的,就必会发生。因为它会亲手实现!”

当夜崔元曜不敢归家,宿于宫城值房。

子时梆响,墙角阴影忽然立起,化作碑形墨色,向他蔓延。

他拔剑斩去,剑锋没入黑影如切淤泥。

黑影中伸出无数细手,冰凉指腹触摸他眼皮——

“啪!”

值房外侍卫踏断枯枝,黑影霎时消散。

崔元曜逃到院中,月光下惊见自己双手掌心各浮现一个碑文小字:左“瞑”,右“碑”。

老司历见他掌心字,面如死灰:“你已入碑契……北斗第七星,摇光,主劫煞。那尊小碑对应的正是此星,它要你为‘碑奴’。”

原来七碑是隋末异士所炼,以枉死囚徒骨灰拌陨铁铸成。

每碑需噬足百条性命,方可成就“通幽”之能,窥探天机。

前六碑早在大业年间便噬满百数,唯第七碑因战乱埋没,尚欠九十九条魂。

崔元曜,正是它选定的最后一名“饲主”——

需由他亲手引九十九人见证碑文应验,借观碑者惊恐之魂,补足碑食。

“碑文预言之术,实为咒杀。”老司历揭开袖口,腕上也有碑文烙印,“我祖父便是上代碑奴,临终前将碑深埋。谁知今日……”

崔元曜绝望:“如何破解?”

“除非……”老司历犹豫道,“除非在碑文实现前,先实现碑文内容。”

二人怔住——这岂不是要崔元曜自掘双目、自碎心腑?

第三日黄昏,崔元曜独自走入碑库。

小碑上的死亡预言愈发鲜红,如伤口渗血。

他忽然发现碑文边缘有极淡的旧痕,凑近烛火细看,竟是层层叠叠的历代碑奴名录:

大业六年张桓、武德三年卢玚、贞观十一年郑观……

每任碑奴死期下,都附一行小注:“饲魂九十九,缺一。”

最后一行墨迹未干:“开元十七年崔元曜,饲魂零。”

原来历任碑奴皆因不忍害人,未饲足魂数,遭碑反噬。

那“双目凿空,心腑俱碎”并非普通死状,而是碑契反噬的固定形态!

子时将至。

崔元曜忽然抢过老司历手中铁凿,不是冲向自己,而是狠狠凿向小碑碑面!

金石相击,火星四溅。

碑面竟渗出血来,碑文尖叫扭曲,整个碑库震动。

其余六碑同时浮现历代被噬者的惨相,他们从碑中爬出,化作半透明怨魂,扑向小碑——

“我明白了!”崔元曜嘶喊,“你们不是被碑所杀,是自愿为碑奴却失败的前辈!

碑的真正契约是:饲足九十九魂,可通幽;饲不足,则魂永锢碑中,助碑诱后来者。

这七碑本身,就是由历代碑奴的绝望铸成的!”

小碑轰然开裂。

裂缝中伸出无数枯手,抓住崔元曜往碑内拖拽。

最深处,他看见一个旋转的星空图景,每颗星都是一双眼睛,属于历代碑奴。

老司历忽然跪地,割掌沥血于碑座:“以血裔之名,解契!”

他的血渗入碑基,那些怨魂齐声哀嚎,逐渐透明。

“我姓张……”老司历惨然,“首任碑奴张桓,是我高祖。

张家世代守此秘密,盼有一天毁碑。

但碑契需血裔在碑奴将死时自愿替死,方可转移……”

他身体迅速石化,最后时刻喊道:“崔主事!碑通幽后所见未来,是假的!

它只是抽取观者最深恐惧,编织成‘必然发生的幻象’!

它靠制造恐惧而活——”

话音未落,老司历已彻底化为石像,与小碑融为一体。

碑面崔元曜的死期字样,渐渐淡去。

一切似乎结束了。

崔元曜踉跄出库,掌心碑文却未消失,反而灼热发烫。

宫墙月影下,他看见自己影子逐渐拉长、变形,最终凝固成一尊新碑的轮廓。

更恐怖的是,他脑中开始浮现种种“未来”:

圣人秋狩坠马、太子私通边将、三年后的大瘟疫……

每一个画面都栩栩如生,带着冰冷的必然感。

他颤抖着手记录下第一个预言。

写罢的刹那,掌心碑文传来餍足的温暖,仿佛品尝到了什么美味。

崔元曜终于彻悟:

碑从未被摧毁。

它只是换了更隐蔽的存在形式——

寄生于破碑者的身心,以“预知未来”的慈悲假面,继续诱人传播恐惧。

而历代碑奴,包括此刻的他,都成了碑的触须,在人间编织一张巨网。

开元十八年,崔元曜升任太史令。

他所呈星象占卜无不应验,圣人倚重,称其“崔半仙”。

只有深夜对镜时,他会看见瞳孔深处有碑影沉浮。

镜中人的嘴角,偶尔会浮现不属于自己的、石质的微笑。

天津桥畔,当年挖碑的漕渠早已通航。

船夫间流传新谣言:月夜俯看河水,能见七尊倒影碑缓缓旋转,碑面不断刷新着即将发生的“灾祸”。

而渠底淤泥中,半截老司历的石手伸出,指向洛阳宫城方向。

指缝里,新生的小碑菌正开出惨白的花。

宫城内,崔元亭刚为太子解完一个噩梦。

走出东宫时,他袖中滑落一张纸,上面写满未来三年的“预言”。

纸被风吹过宫墙,飘过坊市,最终贴在某户百姓门上。

那家人清晨揭下,识字的孩子念出第一行:

“三日后的雨夜,不要让孩子出门。”

妇人惊恐搂紧幼子。

窗外的长安城,正有无数这样的“预言”在暗处流传。

每一份被相信的恐惧,都让地底某处的碑菌,生长一寸。

崔元亭站在观星台上,俯瞰万家灯火。

他掌心碑文已蔓延至小臂,皮肤下隐隐可见石质纹理。

他知道,当碑文爬满全身时,自己将成为第八尊碑。

而那时,会有新的破碑者出现,重复这个以“预知吉凶”为饵的,永恒轮回。

晚风送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。

他轻轻对自己,也是对掌心碑文说:

“你猜,下一个碑奴,此刻正在何处读着我的预言呢?”

夜空无星,唯有七点隐晦的暗斑,缓缓排成倒悬的北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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