搬到新公寓的第一晚,陈远就在浴室的镜子里察觉到了异样。
当时他正低头洗脸,哗啦的水声掩盖了镜子深处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
他猛地抬头,镜中的自己满脸水珠,眼神疲惫,一切都如常。
只是嘴角的弧度,似乎比他记忆中向上牵动了那么一毫。
他以为是连日奔波产生的幻觉,用毛巾狠狠抹了把脸,便转身离开了浴室。
陌生的房间在夜色中沉默,只有空调发出低微的嗡鸣。
陈远倒在床上,很快沉入梦乡。
他不知道,在他阖上眼的瞬间,浴室那面光洁的镜子表面,像水波般轻轻荡漾了一下。
镜中映出的空荡卧室里,床上的“他”缓缓坐了起来,朝着现实的方向,无声地咧开了嘴。
日子似乎平静地流淌。
陈远在这座城市找到了新工作,同事们客气而疏离。
他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生活,只是那面浴室镜子,他越来越不愿意直视。
每次刮胡子或整理头发时,他总觉得镜中的映像反应慢那么微不足道的半拍。
不是他的动作,而是眼神,是那种深藏在瞳孔背后的神采。
有一次,他故意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。
镜中的他也做了,分毫不差。
可就在他松懈下来、表情恢复平淡的刹那,镜中人脸上的滑稽表情却多停留了整整一秒,才倏然消散,快得让他以为是眼花了。
寒意就是从那时开始,细细密密地爬上脊椎的。
更诡异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周末的雨夜。
陈远窝在沙发里看电影,手边的咖啡喝完了,他起身去厨房续杯。
路过卫生间时,门是虚掩着的,里面没有开灯。
可就在他经过门口的那一瞬间,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里面传来了“咔哒”一声。
那是他常用的剃须刀开关被按响的声音。
他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。
他僵硬地站在原地,屏息听着。
除了窗外的雨声,再无其它动静。
是幻听吗?
他深吸一口气,猛地推开卫生间的门,按亮顶灯。
一切如常。
剃须刀安静地躺在洗手池边,镜子幽幽地反射着灯光和他惨白的脸。
他走过去,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剃须刀。
金属外壳是温热的。
像刚刚被人握在手里,使用了许久。
陈远触电般缩回手,倒退两步,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。
他死死盯着镜子,镜中的他也以同样惊惧的眼神回望。
“是谁?”他的声音干涩发颤,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。
没有回应。
只有镜面上,似乎因为呼吸的水汽,浮现出极淡的、不属于他刚才站立位置的雾痕。
那天之后,陈远开始刻意避免使用那面镜子。
他甚至在考虑找房东换掉它,或者干脆用布蒙起来。
但每当他产生这个念头,屋里总会发生点怪事。
比如他明明记得关好的窗户,半夜会被风吹开。
比如他放在书桌上的文件,第二天早上总会出现在地上,并且页码顺序被打乱。
最让他崩溃的是,一天清晨,他在自己左手手背上,发现了一道细小的、已经结痂的划痕。
他绝对没有受过这样的伤。
而那道伤痕的形状,与他剃须刀刀头上的一片护网,惊人地吻合。
镜子里的东西,不仅能模仿他,还能影响现实了?
它想出来?!
陈远再也无法忍受,他冲进卫生间,对着镜子疯狂嘶吼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!滚出来!”
镜中的他同样愤怒地张口,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。
但下一秒,陈远看到镜中的自己,嘴角再次向上扯起,露出了一个极端阴冷、极端愉悦的笑容。
那绝不是他能做出来的表情!
紧接着,镜中人抬起了手,不是模仿他,而是自顾自地、用食指在蒙着水汽的镜面上,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字。
陈远眼睁睁看着对面的“自己”写道:
“放我出去。”
“我就让你进来。”
字迹工整,却透着刺骨的寒意。
陈远瘫软在地,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。
什么意思?什么叫“放我出去,让你进来”?
这个“我”是谁?“你”又是谁?进来哪里?镜子里面吗?
他连滚带爬地逃出卫生间,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,浑身发抖。
他不敢报警,这太荒诞了。
他也不敢告诉同事朋友,谁会相信?
接下来的几天,陈远的精神濒临崩溃。
镜中的异象越来越频繁,有时他甚至能在眼角的余光里,瞥见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影在客厅走动,可一转头,那里空无一人。
只有镜子,静静地立在卫生间,像一扇通往深渊的门。
他试过用锤子砸碎它,可每次举起工具,不是突然头痛欲裂,就是手脚莫名酸软无力。
那东西在阻止他。
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在陈远心中滋生:也许,镜子里那个,才是真正的“陈远”?
而自己,才是被困在现实世界的倒影?
这个想法让他几欲疯狂。
终于,在又一个无法入睡的深夜,陈远做出了决定。
他受够了这种折磨。
他要么解决这件事,要么彻底被这件事解决。
他走到卫生间门口,里面没有开灯,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进些许微光,让那面镜子泛着幽暗的色泽。
他对着黑暗,沙哑地开口:“怎么换?”
镜子无声。
他提高声音,带着绝望的哭腔:“告诉我!怎么把你放出来!怎么换!”
镜面像被投入石子的水潭,波纹从中心荡漾开来。
波纹中,逐渐显现出景象。
不是卫生间的反射,而是另一个“房间”的布局。
那布局和他这间公寓一模一样,只是左右完全相反,所有物品都呈现出一种陈旧的、褪色的质感,光线也昏暗异常。
镜中的“那个他”就站在对面,脸上带着平和甚至有些慈悲的微笑,张开双臂。
一个低沉的声音,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,与他自己的嗓音别无二致,却冰冷粘腻:
“很简单。”
“打破镜子。”
“我们同时打破阻隔,你就能来到这边,得到永恒的安宁。”
“而我将承受你那边的……一切。”
陈远颤抖着:“打破之后呢?我会怎样?”
“你会得到平静。”脑海中的声音充满诱惑,“再没有恐惧,没有窥视,没有另一个‘你’在模仿你、取代你。这里只有你自己,完整的自己。”
陈远看着镜中那个“安宁”的世界,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这个充满诡异、让他心惊肉跳的现实。
强烈的疲惫和渴望压倒了一切。
他想要安宁,哪怕那份安宁存在于镜子之中。
他操起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铁凳,用尽全身力气,朝着那面光洁的镜面砸去!
“哗啦——!!!”
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响起!
无数碎片像星辰般迸溅、坠落。
在镜子彻底破碎的前一帧,他看到对面的“自己”,笑容骤然扩大,那笑容里充满了计谋得逞的狂喜和无尽的恶意。
紧接着,天旋地转。
仿佛跌入一个冰冷的漩涡,无数光影和尖啸从耳边掠过。
不知过了多久,陈远猛地睁开眼。
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,周围是熟悉的卫生间布局。
只是……左右是反的。
光线无比昏暗,空气带着灰尘和陈旧的气息。
他挣扎着爬起来,看向原本安装镜子的墙壁。
那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边框,边框后面是碎裂的墙面。
而在边框正中,悬挂着一面小小的、圆形的、布满锈蚀的金属镜。
他扑到那面小镜子前。
镜面模糊不清,但他勉强能看到,里面映出的,是他原来那间灯火通明、崭新干净的卫生间。
而“那个他”,此刻正站在镜中的卫生间里,背对着这边,舒展着肢体,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叹息。
然后,“那个他”缓缓转过身,对着小镜子,也就是对着陈远现在的方向,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。
他抬起手,轻松地拧开了水龙头,清澈的水哗哗流出。
他拿起陈远常用的毛巾,惬意地擦着脸。
接着,他走到镜子前——在陈远现在的视角里,就是走到那面小圆镜前,凑近,仿佛能穿透镜面看到陈远一般,嘴唇开合。
没有声音传来,但陈远读懂了唇语。
那是两个字:
“谢谢。”
巨大的绝望瞬间淹没了陈远。
他上当了!
根本没有什么交换,没有什么永恒的安宁!
这是一个陷阱!
那个东西,那个模仿他、学习他、最终取代了他的东西,从一开始就只想离开镜子里的囚笼!
而他,这个愚蠢的“原主”,亲手打碎了屏障,将自己送进了这个冰冷、昏暗、陈旧的镜像牢笼,却把那个可怕的、来路不明的替代品,放进了温暖光明的现实!
“不!!!”
陈远发出凄厉的嚎叫,拼命捶打那面小小的、坚不可摧的金属镜。
镜子纹丝不动,只映出他扭曲疯狂的脸。
镜子的另一边,“陈远”欣赏了一会儿他的绝望,然后微笑着,从容地整理了一下崭新的衣领,转身走出了卫生间,走进了“属于”他的客厅、厨房、卧室……
走进了陈远的人生。
陈远瘫倒在冰冷反光的地板上,无尽的寒意渗透四肢百骸。
他现在才明白,那东西写下的“放我出去,我就让你进来”,真正的含义是——放它离开镜中囚笼,让它进入现实世界;而作为代价,它把陈远关进了这个永恒的、孤独的镜像地狱。
这里没有声音,没有鲜活的气息,只有一片死寂的、与现实相反的倒影。
他将是这里唯一的囚徒,直到永远。
而就在他彻底崩溃,意识即将陷入黑暗时,他忽然听到这个昏暗镜像公寓的门外,传来了清晰的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。
“哒……哒……哒……”
脚步声在他这扇左右相反的门前停住了。
然后,是钥匙插入锁孔、缓慢转动的声音。
“咔嗒。”
门,被从外面打开了。
一道狭长的、不属于这个昏暗世界的光,从门缝里透了进来,切割在陈远绝望的脸上。
一个完全陌生的、带着好奇与贪婪的年轻男声,在门口响起:
“咦?这次醒着的‘倒影’,质量好像不错啊。”
陈远瞪大了眼睛,看着逆光中那个模糊的人形轮廓,无边的恐惧终于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神智。
原来……这镜像的牢笼里,从来都不止他一个“囚徒”。
而他,不过是新来的“猎物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