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唐开元年间,长安城西市尽头,有一条终年不见日光的窄巷,名为“永阴里”。
巷底有家不起眼的铺子,招牌是块乌木,上用朱砂写着三个瘦硬古字:。
坊主是个姓梅的胡人老妪,深目高鼻,皱纹如刀刻斧凿,据说是前隋时从极西之地流落至此。
她经营一门诡谲营生——为人“照骨”。
非是医家望闻问切,而是用一面传自西域的、色如浓茶的诡异铜镜,据说能照出人筋骨纹路,甚至……前世的业障。
来者需奉上重金,于子夜时分,独入暗室,对镜自照。
所见为何,祸福自担,梅婆从不解读。
然而,那些从暗室出来的人,有的疯疯癫癫,胡言乱语;有的面如死灰,不出三日便暴毙身亡;更有甚者,就此人间蒸发。
传闻渐起,说那铜镜是连通幽冥的邪物,梅婆是以人魂饲镜的妖婆。
但总有被逼至绝境之人,或为求解脱,或为窥天机,不惜铤而走险。
这一夜,秋雨淅沥,敲打着坊外残破的纸灯笼。
一个身形瘦削、头戴宽大帷帽的男子,步履迟疑地踏入了永阴里。
他名叫顾慎,本是京兆府一名小小的书吏,为人谨小慎微,只因无意间卷入一桩户部亏空大案,成了上官弃卒,眼下不仅前程尽毁,更有杀身之祸。
他走投无路,听闻这的邪名,竟生出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妄念——或许,能从中找到一线生机,或是仇家的把柄?
铺面狭小,只点着一盏油灯,光线昏黄,将梅婆的身影投在墙壁上,摇曳如同鬼魅。
她抬起浑浊的眼,扫过顾慎,声音沙哑:“客官,欲照何骨?”
顾慎摘下帷帽,露出苍白憔悴的脸,声音发紧:“晚生……欲照前程吉凶,恩怨根源。”
梅婆伸出枯爪般的手,掌心向上:“黄金十两,先惠不赊。子时整,推门自入,镜前静坐一炷香。见所见,勿言勿问,出来后,忘掉此地。”
条件苛刻,代价不菲。
顾慎咬了咬牙,将早已备好的金锭放在她手上,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一哆嗦。
雨水顺着屋檐滴落,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。
子时将至。
顾慎深吸一口寒气,推开了那扇虚掩的、仿佛通往地狱的暗室木门。
室内无灯,却有一种阴冷的、自发的微光,源自房间正中央那面置于黑檀木架上的铜镜。
镜面并非光洁,而是如同凝固的浊浪,泛着幽绿的涟漪,隐约映出顾慎模糊扭曲的身影,不像他,倒像水底晃动的鬼影。
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,像是陈年的药渣混着铁锈与檀香,闻之令人头晕目眩。
他依言在镜前的蒲团上坐下,强迫自己看向那诡异的镜面。
初时,只见自身轮廓在绿光中荡漾,并无异样。
渐渐地,镜中的“他”开始变化。
皮肤变得透明,皮下的筋络血管如蛛网般显现,然后是森白的骨骼!
这便是“照骨”?
顾慎心头骇极,几欲呕吐,却记着梅婆的告诫,死死忍住。
紧接着,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!
那骨骼之上,竟浮现出暗红色的扭曲纹路,如同灼烧的烙印,又像是某种古老的诅咒符文!
这些纹路缓缓蠕动,组合成模糊的画面!
他看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,夜宴正酣,觥筹交错间,主座上的官员,赫然便是欲置他于死地的户部侍郎!
而镜中骨骼上的红纹,正与那官员腰间玉佩的纹饰,隐隐呼应!
不止如此!
红纹继续蔓延,勾勒出更深层的景象——荒郊野外,一座孤坟,墓碑上的名字……是他早已过世、为人称道清廉的恩师!
恩师的影像在镜中一闪而过,面容竟是无比的怨毒与贪婪!
顾慎浑身冷汗淋漓,如坠冰窟!
这镜子照出的,不是前程,是人心最深处的污秽与勾连!是业障!是罪证!
就在他心神俱裂之际,镜中景象再变!
那些红纹猛地收缩,凝聚成一张巨大、惨白、没有五官的女人脸,占据了整个镜面!
那“脸”似乎正对着他,无声地尖啸!
一股冰冷的、充满恶意的气息,透过镜面,扑面而来!
顾慎再也无法忍受,惨叫一声,连滚带爬地冲出暗室,瘫倒在冰冷的店铺地面上,大口喘息,如同离水的鱼。
梅婆依旧坐在昏暗的灯影里,仿佛从未动过,只冷冷瞥了他一眼,如同看一只蝼蚁。
顾慎失魂落魄地逃回寄居的破旧旅舍,一连三日,高烧不退,胡话不断,眼前尽是那镜中白骨、红纹、怨毒的脸。
第四日,他竟奇迹般缓了过来。
镜中所见,如同烙印,深深刻入脑海。
那些红纹揭示的关联,那些隐藏的罪证,让他看到了反击的可能,一种扭曲的、同归于尽的希望。
他不再恐惧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与冷静。
他开始凭借记忆,暗中调查镜中显现的线索。
果然,顺着那玉佩纹饰,他查到了侍郎与一桩多年前的旧案有关;而那孤坟,更是牵扯出恩师一段不为人知的、侵吞巨额赈灾款的过往!
顾慎利用书吏的身份,悄悄收集证据,心中酝酿着一个惊天计划。
他要将这些丑闻公之于众,即便扳不倒那些大人物,也要溅他们一身污血!
然而,随着调查深入,他渐渐感到一丝不对劲。
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他。
他整理好的证据,有时会莫名其妙地移位;他与人密谈,内容总会隐约泄露。
仿佛……有一只无形的手,在引导着他,走向某个预设的结局。
这天夜里,他正在油灯下整理最后一份关键证物,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猫叫。
他推开窗,冷风灌入,窗外空无一物,只有地上落着一方素白手帕。
手帕上,用血(或是朱砂?)画着一幅简图——正是他那日进入暗室的路线!旁边还有一行小字:“镜非镜,人非人,子时再来,可见真相。”
顾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。
他意识到,自己可能从未跳出这个局!
子时,永阴里比往日更加死寂,连野狗都噤声。
的门,依旧虚掩。
顾慎握紧袖中藏着的短刀,推门而入。
店铺内空无一人,只有那盏油灯还亮着,火苗却是一种诡异的绿色。
暗室的门,开着一条缝,里面透出那熟悉的、幽绿的光芒。
他深吸一口气,猛地推开暗室门!
眼前景象,让他血液瞬间冻结!
暗室中央,那面铜镜依旧在。
但镜前,却多了一个人——梅婆!
她背对着门,跪坐在镜前,头颅低垂。
而镜中映出的,根本不是梅婆的影像!
而是一团不断蠕动、变幻形状的、由无数痛苦人脸拼接而成的怪物!那些脸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赫然包括顾慎那晚在镜中看到的无面女人、户部侍郎、甚至他的恩师!他们都在无声地哀嚎、挣扎!
梅婆的身体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,仿佛她的精气神正被那镜中怪物贪婪地吸取!
与此同时,一个冰冷、扭曲、非男非女的声音,直接在顾慎脑海中响起:
“来了……最后的‘镜奴’……”
“多谢你……带来的‘养分’……那些怨念……那些秘密……真是美味……”
“现在……轮到你了……”
“你以为……你看到的……是别人的业障?”
“不……那都是‘镜灵’让你看到的……是它编织的陷阱……”
“它需要新的宿主……需要强烈的情绪滋养……仇恨、恐惧、贪婪……都是它的食粮……”
“梅婆……不过是上一任被吸干的‘镜奴’……”
“而你……顾慎……你的疑心、你的怨恨、你的不甘……是引你入瓮最好的饵……”
顾慎惊恐地看到,镜中那团人脸怪物,缓缓伸出一条由烟雾构成的、触手般的东西,向着他的眉心探来!
他想逃,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!
他想叫,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!
就在那触手即将接触他额头的瞬间!
跪在地上的“梅婆”突然抬起了头!
那张脸……根本不是梅婆!
而是顾慎自己的脸!只是苍老、干瘪了数十年,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!
“快……走……”
“它……能模仿……任何……它吞噬过的……面孔……”
“镜子……是活的……”
“它在……挑选……皮囊……”
假冒的“梅婆”(或者说,镜灵伪装的某个前任受害者)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这几个字,随即身体彻底化作飞灰,消散在空中。
铜镜发出兴奋的嗡鸣,镜面绿光大盛!
那团人脸怪物猛地扑出镜面,向着顾慎笼罩而来!
顾慎终于能动了,他绝望地挥舞短刀,却如同砍在空气中!
那烟雾般的怪物瞬间将他吞没!
无数冰冷的、充满恶意的意识碎片,疯狂涌入他的脑海,撕扯着他的神智!
他感到自己的记忆、情感、甚至身体,都在被飞速吞噬、替换!
“不!!!”
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,在暗室中戛然而止。
绿光渐渐平息。
暗室恢复了寂静。
铜镜依旧立在原地,镜面如水波般荡漾,渐渐浮现出新的影像——那是顾慎的脸,带着一丝诡异的、满足的微笑。
只是那双眼睛,深邃得不见底,充满了不属于顾慎的、历经无数岁月的残忍与漠然。
“顾慎”整理了一下衣袍,动作优雅而陌生。
他走到铜镜前,伸手抚摸着冰凉的镜框,如同抚摸宠物。
镜中,他的影像旁边,隐约又浮现出那张惨白的、无面的女人脸,以及其他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容,它们如同背景,衬托着“顾慎”这张新的“画皮”。
“……”他低声轻笑,声音是顾慎的嗓音,语调却古老而妖异,“该换个地方了……长安的‘养分’,快吃尽了呢……”
他吹熄了油灯,走出暗室,融入永阴里更深沉的黑暗中。
几天后,有胆大之人好奇窥探,发现已人去楼空,只剩下一面普通的、蒙尘的铜镜,被遗弃在空屋中央。
而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洛阳,一家新的占卜馆悄然开张。
馆主是个年轻清瘦的书生,待人温和,据说占卜极准,尤其擅长……为人解除心魔。
只是,那些从他内室出来的客人,眼神总会变得有些不一样。
而洛阳城中,离奇的疯癫与失踪案件,开始悄然增多。
那面色如浓茶的古老铜镜,静静地悬挂在新馆的内室墙壁上,镜面幽深,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绿光,仿佛有无数影子,在其中沉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