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万历年间,江浙一带有个鲜为人知的习俗——“葬影”。
并非埋葬尸体,而是在族人临终前,拓下其身影,封入特制的陶罐,埋入宗祠地下的“影冢”。
据说如此,可保魂魄安宁,不扰后人。
刚经历丧父之痛的年轻书生柳临安,对此嗤之以鼻。
他久居府城求学,深信理学,视乡俗为愚昧。
此次返乡,只因身为独子,必须主持这荒谬的“葬影”之礼。
主持仪式的是族中一位远房叔公,干瘦寡言,指尖总沾着些灰扑扑的颜料。
他将柳临安领到父亲临终的卧榻前,点燃一种气味奇特的香料。
“站好,莫动。”叔公哑声吩咐,将一张硕大的、韧性极佳的桑皮纸贴在墙上。
柳临安依言立于纸前,看着夕阳将自己的影子投于纸上。
叔公用一种混入矿粉的墨汁,沿着影子轮廓飞速勾勒。
说来也怪,那墨线仿佛有生命,甫一画成,纸上的影子竟微微蠕动了一下!
柳临安心头一悸,以为是烟气缭绕所致。
拓影完成,叔公小心翼翼将纸揭下,卷好塞入一个泛着冷光的黑陶罐,以朱砂符箓封口。
“今夜子时,随我入影冢。”
是夜,月黑风高。
宗祠地下别有洞天,曲折甬道通向一个巨大石窟。
壁上凿满密密麻麻的龛位,每个都放置着一个相同的黑陶罐,阴森之气扑面而来。
叔公将新罐放入一个空龛,示意柳临安跪拜。
就在他低头叩首的瞬间,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石壁——那里本应是他已故祖父的影龛。
可此刻,借着摇曳的油灯光晕,他惊恐地发现,祖父那个陶罐的封口符箓,不知何时竟裂开了一道细缝!
更骇人的是,一股浓稠如墨的影子,正从裂缝中缓缓渗出,顺着石壁流淌,悄无声息地漫向他的脚边!
柳临安惊叫后退,那影子却如活物般骤然加速,猛地缠上他的脚踝!
刺骨冰寒瞬间窜遍全身。
叔公脸色大变,掏出一把古旧铜尺拍向黑影,黑影发出一声尖锐嘶鸣,倏地缩回罐中。
“坏了!你祖父的‘影’……躁动了!”叔公面如死灰,“定是你身上阳气,引了它!”
回到家中,柳临安惊魂未定,只觉被黑影缠过的脚踝处,留下一圈乌青印记,隐隐散发腐朽气息。
是夜,他开始被噩梦纠缠。
梦中,自己总是站在一个无尽的回廊里,对面是另一个“自己”,但那个“自己”面目模糊,行动僵硬,如同提线木偶,不断重复着白天的动作,却总是慢上半拍,透着说不出的诡异。
更可怕的是,几天后,柳临安震惊地察觉,他偶尔会失去对身体的短暂控制!
比如,他明明想端茶,手却会不受控地写下几个扭曲的古字;
明明要出门,双腿却自行走向宗祠方向。
仿佛有另一个意识,正一点点挤占他的躯壳!
他惊恐地寻找叔公,却发现叔公已卧病在床,气若游丝。
老人抓着他的手,断断续续吐出真相:
“葬影……非为安魂……实为‘囚影’!”
“人之将死,其影先活,内蕴生前诸般恶念痴妄,若放任,必成‘影祟’害人……”
“陶罐符箓,乃囚笼也……以新逝者至亲之影为引,加固封印……奈何你祖父生前执念太深,其影竟欲‘夺舍’重生!”
“你……你如今已被其影标记,它正借你阳气,蚕食你之神魂,欲取而代之!”
柳临安如遭雷击,原来自己才是祭品!
他欲逃,却发现那乌青印记已蔓延至大腿,身体失控愈发频繁。
镜中,自己的影子有时会突兀地做出与他本人截然不同的动作,甚至……对他露出诡异的微笑!
走投无路之下,他想起府城一位博学的先生曾言,上古有“斩影”之术。
他强撑精神,翻遍父亲留下的所有古籍,终于在一卷残破的《考盘余事》中找到零星记载:
“影祟,阴物也,畏强光,尤畏至阳之雷火。然其根植于宿主魂魄,强除则两败俱伤。唯有一法,或可险中求生:入‘影墟’,寻其本源,以意念斩之。”
“影墟”,即影子的世界?
如何进入?
书中只留下一句晦涩的偈语:“形为牢,影为钥,心念颠倒,虚实交叠。”
柳临安回忆起噩梦中的无尽回廊,那个滞后的“自己”。
莫非……那就是入口?
他孤注一掷,将自己锁于暗室,点燃叔公用过的奇异香料,摒除杂念,全力回想梦境细节,并刻意做出与梦中那个“自己”同步的动作。
渐渐地,他感到天旋地转,周身冰冷。
睁眼时,已不在暗室。
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天地,无日无月,光线不知从何而来。
所有物体的影子都被拉得极长,且扭曲蠕动,仿佛拥有独立生命。
远处,赫然矗立着一座与柳家宗祠一模一样的建筑,却破败不堪,被浓稠的黑暗笼罩。
他明白,这就是“影墟”,那黑暗宗祠,便是祖父“影祟”的巢穴!
柳临安握紧怀中藏着的锋利匕首(据古籍载,意念可化利刃),一步步踏入影墟宗祠。
地下“影冢”更加恐怖,无数黑影从罐中溢出,在甬道内飘荡,发出贪婪的呓语。
他冲至祖父的影龛前,那陶罐早已破碎,一团人形黑影正盘踞其中,面貌依稀是祖父年轻时的模样,却狰狞无比。
“你来了……我的好孙儿……”黑影发出沙哑笑声,“你这副年轻躯壳,正合我用!”
黑影扑来,柳临安奋力以意念催动匕首格挡。
意念交锋,凶险远超肉搏。
他仿佛看到祖父一生的记忆碎片:失意的科举、家族的倾轧、无法释怀的仇恨……这些怨念正是“影祟”的力量源泉。
柳临安渐感不支,意识模糊。
就在即将被吞噬的刹那,他忽然瞥见黑影心口处,有一抹极微弱的、温暖的光点。
那是……祖父临终前,握着他的手,流露出的唯一一丝欣慰与牵挂!
“祖父!您真的愿意如此吗?夺舍亲生血脉,永堕影墟?”柳临安用尽最后力气嘶喊。
黑影猛地一滞,狰狞面目出现挣扎。
光点微微闪烁。
柳临安抓住这瞬息即逝的机会,意念凝聚的匕首并非刺向黑影,而是斩向连接自己与黑影之间那根无形的、由怨念构成的“线”!
“嗤——”
仿佛布帛撕裂。
黑影发出凄厉惨叫,剧烈翻腾,那点温暖光芒骤然放大,暂时压制了周围的黑暗。
“走!”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,充满了决绝。
柳临安不敢迟疑,转身狂奔,循着来路感应,拼命挣脱。
眼前一亮,他重重摔回暗室,浑身冷汗,那蔓延的乌青印记正迅速消退。
他活下来了。
数月后,柳临安变卖家产,准备永远离开故乡。
临行前,他最后一次踏入宗祠影冢,打算做个了断。
祖父的影龛已空空如也。
然而,当他走过父亲新置的影龛时,却猛地僵住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——
父亲那个刚刚封存不久的黑陶罐,此刻竟也在微微震动!
封口的朱砂符箓上,悄然浮现出一道……与他脚踝曾经一模一样的乌青印记!
柳临安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脚踝,那里光滑如初。
可为什么父亲的“影”上会有这印记?
一个更恐怖的念头,如冰锥刺穿了他的心脏:
当初在影墟,他奋力斩断的,真的只是祖父的“影”吗?
还是说……他自己的一部分,某种更本质的东西,早已被悄然置换,留在了那片永恒的灰色国度?
而现在,它正通过血脉的纽带,悄然影响着下一场“葬影”?
他缓缓抬头,看向石壁。
壁上,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未来将放入影龛的空位,在油灯照耀下,投下的影子边缘,似乎正泛起一丝不祥的、蠕动的涟漪。
柳临安逃离了故乡,却终其一生,再也不敢在任何光线下,审视自己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