枯井娘(1 / 1)

光绪年间,陇西有个叫“一碗泉”的村子。

村子得名于村口那口千年不枯的老井,井水清冽甘甜,养活了不知多少代人。

井边有块无字碑,光滑如镜,村里老人说,那是镇着井底东西的。

徐青山是村里唯一的画师,擅长描摹人像,尤其给逝者画遗容,笔触细腻,能画出三分活气。

这年开春,村里首富王老爷的独子害了急病,没挺过去。

王老爷悲痛欲绝,请徐青山去给儿子画最后一幅像,要画得像活着时一样。

徐青山带着画具去了王家。

灵堂阴冷,白烛摇曳。

棺椁敞着,王家少爷躺在里面,脸色青白,嘴唇却异样鲜红。

徐青山铺开宣纸,调好丹青,对着遗容细细勾勒。

画到眉眼时,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
那双眼皮底下,眼珠子似乎……微微转动了一下。

徐青山手一抖,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,洇开一小团。

他定了定神,凑近细看,王家少爷的眼睛紧闭着,并无异常。

许是烛光晃动看花了眼。

他稳住心神,继续作画。

画到嘴唇时,那股异样感又来了。

那鲜红的嘴唇,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,像是在笑。

徐青山后背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!

他猛地后退,打翻了颜料碟,五色混杂,污了刚画好的衣襟。

“徐画师,怎么了?”守灵的老管家疑惑地问。

“没……没事,手滑了。”徐青山强自镇定,重新铺纸。

这次他不敢再看遗容,只凭记忆和先前勾勒的线条,匆匆画完。

画成之后,王家少爷的面容栩栩如生,只是那笑意,无论如何也掩不住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。

王老爷看了画像,竟十分满意,说画出了儿子生前的顽皮神态,厚厚封了赏银。

徐青山拿着银子,心头却沉甸甸的,逃也似的离开了王家。

怪事就从这天夜里开始。

徐青山独居在村西的小院,院里有棵老槐树。

睡到半夜,他听见院子里有“沙沙”的响声,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挠门。

他提起油灯,抄起门栓,小心翼翼打开房门。

门外空无一人,只有月光清冷地洒在地上。

槐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,枝桠乱舞,像无数只伸向他的手。

他松了口气,正要关门,眼角瞥见井台方向——村口那口“一碗泉”离他家不远。

井边似乎站着个人影,白衣飘飘,背对着他。

徐青山心里一紧,揉了揉眼睛。

人影不见了。

他以为又是眼花,回屋躺下,却再也睡不着。

恍惚间,他听见极细微的歌声,是个女声,幽幽咽咽,调子古老怪异,词句听不分明,像是从很深很远的地方飘上来。

歌声时断时续,仿佛贴着地面爬行,钻进他的耳朵里。

徐青山用被子蒙住头,那声音却像能穿透棉絮,直接响在脑仁深处。

直到鸡叫头遍,歌声才渐渐消失。

第二天,徐青山眼下乌青,精神萎靡。

他去井边打水,发现井台周围湿漉漉的,像是刚有人打过很多水,但水桶好好摆在旁边。

无字碑上,竟多了几道新鲜的划痕,弯弯曲曲,不像文字,倒像是……指甲抓出来的。

村里开始流传闲话,说王老爷的儿子死得蹊跷,怕是冲撞了井里的东西。

更有人说,前几天夜里,看见井口冒白气,有穿白衣的女人爬出来,在村里游荡。

徐青山听得心惊肉跳,想起那夜的歌声和白影。

他去拜访村里最年长的九叔公。

九叔公已经一百零三岁,耳聋眼花,但头脑还清楚,是村里活着的“典故”。

听完徐青山的描述,九叔公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。

他让徐青山关紧门窗,才压低嘶哑的嗓子说:“那口井……不干净。不是井不干净,是井底连着的‘地方’不干净。”

“井底连着哪里?”徐青山问。

九叔公干瘪的嘴唇蠕动几下,吐出两个字:“阴驿。”

“阴驿?”

“就是……阴阳路上的歇脚站。不是给活人走的,是给那些没地方去、又不甘心走的‘东西’暂住的。”九叔公的声音像破风箱,“咱们村这口井,不知道啥时候成了个‘漏口’,井底的石缝,通着那驿站的墙角根儿。平日里井水镇着,碑石压着,倒也相安无事。但要是井水出了问题,或者镇物松动了……里面的东西,就能顺着水脉,一点点渗过来。”

“镇物?是无字碑?”

九叔公摇摇头:“碑是后立的,真正的镇物,在井底下,是修井时沉下去的一副‘金缕玉柙’,里头封着个有道行的方士遗蜕,用至阳刚气镇着阴驿的漏口。这事儿,一代只传村长一人,我是上一任村长,临死前才被告知。”

徐青山听得脊背发凉:“那现在……”

“现在怕是镇物出了岔子。”九叔公叹口气,“王家少爷暴毙,唇色鲜红,死后含笑,这是被相中了‘皮囊’!阴驿里的东西想上来,就得先找个合适的‘壳’。它们会先寄一缕‘阴气’在将死未死的人身上,等人断气,就借着那口残留的生气,把‘壳’撑起来,慢慢温养,等‘壳’养得差不多了,就能彻底住进去了!”

“王家少爷的尸身……”

“怕是已经成了空壳,里头住进别的东西了!”九叔公抓住徐青山的手,力气大得惊人,“画师,你给他画了像,是不是?”

徐青山点头。

“坏了!”九叔公脸色惨白,“画像通魂!你画的时候,那东西借着你的眼,你的手,把它的一部分‘形’留在了画纸上!那画成了它在阳间的一个‘锚’!它能通过那幅画,看到这边,影响这边!王家人……危险了!”

仿佛为了印证九叔公的话,王家方向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喊和嘈杂的人声!

徐青山和九叔公对视一眼,冲出屋子。

王家大院已经乱成一团。

丫鬟仆役连滚带爬地往外跑,脸上全是惊恐。

灵堂里,王老爷瘫坐在地,手指着棺材,浑身哆嗦,说不出话。

棺材里,空空如也!

王家少爷的尸身,不翼而飞!

而徐青山画的那幅遗像,还挂在灵堂正中的墙上。

画像里的王家少爷,笑容似乎更加明显了,眼睛也似乎……正看着闯进来的每一个人。

更诡异的是,画像的右下角,原本空白的地方,竟慢慢渗出一片水渍,沿着画纸蔓延,散发出井水特有的清冽又阴寒的气息。

水里,隐隐约约映出另一个倒影——一个长发覆面、穿着白衣的女人轮廓。

“井……井……”王老爷终于挤出声音,手指向村口方向。

众人赶到“一碗泉”边时,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

井口的青石井沿上,搭着一只苍白浮肿的手,指甲里塞满黑泥。

井里传来“哗啦哗啦”的水声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费力地往上爬。

“快!快搬石头封井!”九叔公嘶声大喊。

几个胆大的后生刚要上前,那只手突然猛地一抓,扣住井沿,借力一撑!

一个湿漉漉的身影从井里冒了出来。

正是王家少爷!

但他此刻的样子,令人毛骨悚然。

身上的寿衣紧贴在浮肿的皮肤上,脸上毫无血色,眼皮耷拉着,嘴角却咧到耳根,露出一个夸张到诡异的笑容。

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,瞳孔涣散,眼白部分布满细密的血丝,而血丝中央,各有一个极小的、扭曲的黑影,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游动。

“我儿……”王老爷悲呼一声,就要扑上去。

“别过去!”九叔公死死拉住他,“那不是你儿子!那是披着你儿子皮的阴驿客!”

“王家少爷”扭动脖子,发出“咔吧咔吧”的关节声响,目光缓缓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徐青山身上。

他开口了,声音像是两片湿木头在摩擦,又混杂着咕噜咕噜的水声:“画……画得……真好……把我……画出来了……”

徐青山如坠冰窟,连连后退。

“借你的笔……定了我的形……”“王家少爷”嘿嘿笑着,一步步挪出井口,水渍在他身后拖出长长一道,“这壳子……还有点僵……得用活人的热气……再焐焐……”

他的目光,投向了瘫软的王老爷,以及周围那些活生生的村民。

眼里的小黑影,游动得更加兴奋了。

“拦住他!用火!用桃木!”九叔公挥舞着拐杖,声音却带着绝望。

普通的桃木和火把,对付这种已经初步占据皮囊、有了“形”的东西,效果微乎其微。

“王家少爷”动作看似迟缓,力量却大得惊人,轻易就挥开了试图阻拦的人,径直朝王老爷走去。

眼看惨剧就要发生,徐青山脑海里猛地闪过九叔公的话——“真正的镇物,在井底下,是修井时沉下去的一副‘金缕玉柙’,里头封着个有道行的方士遗蜕”。

镇物!井底的镇物出了问题,这东西才能出来!

如果能修复镇物,或者重新激发它的效力……

可怎么下去?井口被那东西守着。

而且,就算下去了,金缕玉柙是什么样子?怎么修复?

徐青山心急如焚。

就在这时,他瞥见井边无字碑上那些新鲜的指甲划痕。

鬼使神差地,他凑近细看。

划痕杂乱,但有几道较深的,似乎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——像是一把钥匙,又像是一个符咒的局部。

他忽然想起自己家传的一本破旧画谱,后面有几页非画非字的东西,祖父曾说那是祖上一位参与修井的先人留下的“井舆图”,关乎村子气运,不可轻示于人。

难道……

徐青山掉头就往家跑。

“王家少爷”已经抓住了王老爷的肩膀,王老爷惨叫起来,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,仿佛精气被快速抽走。

徐青山冲回家,翻箱倒柜,终于找出那本包着油布的画谱。

翻到最后几页,果然是残缺的线条和注释,中央一幅图,画的正是“一碗泉”的剖面结构!

图中显示,井壁在中段有一处极隐秘的暗门,机关就在井沿某块青石的背面。通过暗门,可以进入一个侧室,侧室中有通道斜向下,通往真正的“镇物”所在——一个位于井底之下的密闭石龛!金缕玉柙就放在那里。

图上还标注,若镇物效力衰减,需以至亲之血混合井心泥,涂抹于玉柙特定纹路之上,再以阳时出生、掌心有“朱砂痣”者之体温煨之,可暂时激发其阳刚之气,重封漏口。

至亲之血?王老爷!

阳时出生、掌心有朱砂痣?徐青山猛地摊开自己的左手,掌心正中,一点鲜红小痣赫然在目!他是正午时分出生!

原来祖上参与修井,留下这图,是让后代在必要时担起责任!

徐青山抓起画谱,又拿上裁纸的银刀和一小罐朱砂,狂奔回井边。

王老爷已经委顿在地,奄奄一息。“王家少爷”似乎吸足了热气,动作灵活了不少,正歪着头,打量着下一个目标。

“我知道怎么封井!”徐青山高举画谱,对着九叔公和众人喊道,“需要王老爷的血和井心泥!还要我下去!”

九叔公瞬间明白了:“你是阳时生,掌心有痣?”

徐青山点头。

“快!”九叔公指挥还能动的人,“按住那邪物!取血,掏泥!”

一场混乱的搏斗。

“王家少爷”力大无穷,抓伤了好几个人,但毕竟刚刚占据皮囊,行动仍有滞涩,最终被众人用粗绳和门板暂时困住。

取了王老爷指尖血,混合从井底最深处掏出的、冰寒刺骨的井心泥,盛在瓦罐里。

徐青山将瓦罐绑在腰间,口含一枚铜钱(祖训说可防阴气侵口鼻),在腰间系上长绳,毫不犹豫地沿着井壁爬了下去。

井水冰寒,越往下,光线越暗,只能靠上方扔下的火把照明。

井壁长满滑腻的青苔,寒气顺着四肢百骸往骨头里钻。

按照图所示,他摸索到中段一块略微凸起的青石,用力按动侧面。
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旁边一块井壁向内凹陷,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,仅容一人侧身通过。

洞里弥漫着陈腐的气息,还有一股淡淡的、奇异的檀香混合金属锈蚀的味道。

通道向下倾斜,湿滑难行。

徐青山手脚并用,爬了不知多久,前方豁然开朗,是一个不大的石室。

石室中央,有一个石台,台上静静放着一具玉柙。

并非想象中的棺椁,而是一副用金线串联玉片制成的人形“甲胄”,套在一具盘坐的枯骨之上。玉片温润,即便在此地不知多少岁月,依旧流转着淡淡的光泽。金线已经黯淡,但结构完整。枯骨呈打坐姿态,头颅低垂,仿佛仍在镇守。

这就是镇物!

徐青山按照图上的指示,找到玉柙胸口位置一片特殊的玉璜,上面刻着云雷纹。

他颤抖着打开瓦罐,用手指蘸取混合了王老爷鲜血的井心泥,仔细涂抹在那片玉璜的纹路上。

冰冷的泥血接触到玉片,竟发出轻微的“滋滋”声,冒出缕缕极淡的白气。

玉璜上的纹路似乎亮了一下。

接下来,是最关键的一步——以掌心朱砂痣贴附玉柙,用体温“煨”之。

徐青山深吸一口气,将左手掌心,紧紧贴在玉柙胸口那涂了泥血的玉璜之上。

刹那间,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窜遍全身!

不是冰冷,也不是灼热,而是一种沉重的、浩大的、仿佛来自远古的“意念”顺着掌心冲入他的身体!

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脑中炸开:

凿井的号子……方士肃穆的祈祷……金玉入水的光芒……阴驿角落不甘的嘶吼……历代村长秘密的祭拜……井水年复一年的流淌……镇物力量随着地脉微弱变动而缓缓流逝……以及最近,一股外来的、污秽的阴气顺着某条隐秘水脉侵入,腐蚀了玉柙一角,导致漏口扩大……

原来如此!并非镇物自然失效,是有“人”作祟!

那“王家少爷”恐怕也不是偶然被选中,而是被那外来阴气刻意引导、污染了命数!

与此同时,徐青山也感觉到,自己掌心的痣在发烫,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体内流出,注入玉柙。是生机?是阳气?他感到一阵虚脱。

玉柙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,金光从玉片和金线的缝隙中透出,越来越亮。那具枯骨似乎也微微挺直了些。

石室震动起来,顶上簌簌落下灰尘。

上方传来模糊的、凄厉的尖叫,是那个“王家少爷”的声音!镇物被重新激发,对它造成了直接的伤害!

成功了?

徐青山心头一松,想要抽回手。

却发现自己动不了!

手掌像是长在了玉璜上,被牢牢吸住!

不仅如此,那股浩大的“意念”开始反向倒灌,比刚才猛烈十倍、百倍!不再是破碎的画面,而是清晰的、连贯的“记忆”洪流,强行涌入他的脑海!

他“看”到了修井镇阴的全过程——

根本就没有什么方士自愿牺牲镇守!

那位所谓“有道行的方士”,是被人迷晕后,活生生套上金缕玉柙,沉入井底溺毙的!他的怨念与修为被特殊阵法禁锢在玉柙中,转化为至阳刚气,成了最有效的“镇石”!

而主持这一切的,正是徐家那位参与修井的先人!他不仅设计了这一切,还悄悄改了井的结构,留下了后门和地图,并非为了后人补救,而是为了……有朝一日,当镇物力量衰减、阴驿躁动时,可以由身具特定血脉(阳时生、朱砂痣)的后人,下来“补位”!

所谓“以体温煨之”,根本就是个骗局!

这是一个持续数百年的、冷酷无比的传承骗局!

用一代代知情或不知情的徐家后人的生机和魂魄,去“喂养”那充满怨念的玉柙,维持它的镇封之力!

徐青山此刻,就成了最新的“祭品”!

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剥离,生命力顺着掌心疯狂流逝,注入那具枯骨。枯骨的眼窝里,似乎亮起了两点微弱的、贪婪的红光。

而玉柙的力量,正通过某种诡异的联系,向上蔓延,去镇压、撕扯那个占据了王家少爷皮囊的阴驿客。

阴驿客在惨叫,王少爷的皮囊在龟裂,冒出黑烟。

井上的人们在欢呼,以为邪祟将被消灭。

只有徐青山在黑暗的井底石室中,承受着无尽的绝望与背叛。

他的视线开始模糊,身体渐渐冰冷。

在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,他“看”到那玉柙中的枯骨,似乎对着他,极其缓慢地,扯动了一下颌骨。

像一个嘲讽的笑。

然后,无边的黑暗吞没了他。

不知过了多久。

井上,九叔公等人看着“王家少爷”在金色光焰中化为焦炭,最终只剩下一小堆灰烬,混杂在井边的湿泥里。

井水恢复了平静,再无阴寒气息冒出。

无字碑上的划痕,也莫名消失了。

村子得救了。

人们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王老爷,却始终没有拉起下井的徐青山。

绳子断了,井底只有幽深的、恢复清澈的井水。

徐青山,失踪了。

九叔公站在井边,望着井水,良久,深深叹了口气,眼神复杂难明。

几个月后,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。

只是村口那口“一碗泉”,井水仿佛比以前更加甘甜清冽了。

有人半夜路过,偶尔会听见井里传来极其轻微的、像是画笔划过宣纸的“沙沙”声。

又有人说,曾看到井水倒映的月光里,似乎有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影,静静立在井底,仰着头,望着井外的天空。

他的手里,好像还拿着一支笔。

而徐家那座小院,彻底荒芜了。

老槐树在一个雷雨夜被劈倒,树心焦黑,仿佛烧过。

只有那本祖传画谱,被人遗忘在倒塌屋舍的瓦砾之下。

画谱最后一页,那幅“井舆图”的背面,用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墨迹,添了几行新字,笔迹工整,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:

“镇者永镇,替者恒替。井枯形不灭,轮回无绝期。后来观图者,慎之……慎之……”

墨迹的颜色,隐隐透着一点暗红。

像是干涸的血。

又像是……井底沉淀了百年的朱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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