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,天宝三载,春寒料峭。
新任校书郎贺望,踏入集贤殿书院侧廊下的秘库时,并未料到此生将终结于此。
他是因前任暴毙而被紧急调任,据说那位老学士死状凄惨,双手抓烂了自己喉头,双目圆睁,面前摊着一卷无字空白竹简。
秘库幽深,铜灯如豆,空气里浮动着陈旧墨汁与蠹虫的混合气味。
堆积如山的简牍、卷轴,在此等待校勘,许多来自湮灭的古国与失传的流派。
贺望的任务,是整理一批新近从河西墓葬出土的“异书”。
第一箱打开,便是浓烈的土腥气。
简牍以未知绳索编缀,触手阴冷,上面的文字扭曲如蝌蚪,又似闭合的眼眸,全然不识。
他试图对照《说文》《尔雅》,一无所获。
更怪的是,每当夜深人静独自面对这些异文,耳边便响起窃窃私语,音节破碎,却直往脑髓里钻。
他向同僚提及,对方却面露惊恐,连连摆手:“贺兄慎言!前车之鉴,莫要深究,只做誊录便是。”
誊录?
可这些文字根本无法解读,如何誊录?
贺望生性执拗,决意弄个明白。
他想起秘库深处有一暗格,藏有前朝禁毁的各类谶纬图谱,或可对照。
趁休沐日当值,他撬开尘封暗格,内中并非图谱,而是一叠血渍浸透的麻纸。
纸上以朱砂混合某种黑色颜料,潦草记录着令人胆寒的信息:
“麟德元年,龟兹献‘鬼书’,识者三日癫狂,焚之,灰烬渗地三尺,掘地犹闻哭嚎。”
“开元五年,于阗掘得‘肉简’,触之温软如生人皮,文自简生,渐覆人臂,削皮不去……”
最后一行字迹尤新,墨迹惶急:“天宝二载冬,河西‘目文’现世。此物非刻非写,乃‘长’于简上。勿视勿思,思则其文入梦,梦则其形渐显于肤,终夺七窍而出!王学士已……”
记录至此中断。
贺望冷汗涔涔,猛地卷起自己衣袖。
连日熬夜研读,手臂内侧不知何时,竟浮现几道极淡的、与简牍文字相似的青灰色痕迹!
不痛不痒,却如活物般微微蠕动。
他惊恐搓洗,痕迹反而愈发清晰。
是夜,他噩梦连连。
梦中自己置身无边黑暗,四周悬浮无数那蝌蚪般的文字,它们缓缓旋转,逐渐构成一张巨大而模糊的脸孔,无声嘶吼。
惊醒时,喉头腥甜,对镜一看,舌苔上竟也隐隐有灰色纹路!
贺望真正感到了恐惧。
他试图将异书封存上缴,却骇然发现,白日里清晰无比的文字,在其他人眼中,竟只是一片片斑驳污渍。
“贺校书,可是劳累过度,眼花了?”监院皱眉。
那些文字,只有他能看见!
他成了唯一的“感染者”。
绝望中,他再次翻查血书,在纸背极不起眼处,发现一行蝇头小楷:“若已中瘴,速寻‘镇库石’。石在秘库地下三尺,以血唤之,或可暂封。”
秘库地下皆铺青砖,贺望用裁纸刀撬至虎口崩裂,终于在东北角挖到一方冰冷黑石。
石上无字,只布满天然孔窍。
他咬破手指,将血滴入孔中。
血滴落入,并非渗入,而是被迅速“吸”了进去。
紧接着,整块石头变得温润,发出低沉的、类似诵经的嗡鸣。
手臂与舌上的痕迹,随之缓缓淡去。
贺望瘫软在地,以为得救。
然而,石头嗡鸣声渐渐扭曲,竟开始模仿他近日听到的破碎耳语,继而,从中传出清晰人声,正是那暴毙王学士的嗓音!
“后来者……贺望……你亦到此……逃不掉的……”
“此石非镇物……实为‘饲槽’……以血为引,以身为饵……喂饱它们……方能安歇数年……”
“它们……以‘知’为食……你解读越多,它们长得越快……待你通晓全文之日……便是破体而出之时……”
贺望魂飞魄散,欲砸碎石块,却发现石头坚硬逾铁。
那声音继续幽幽道:“唯一生机……是找到‘母本’……焚毁……但母本在……”
话音戛然而止,石头重归冰冷死寂。
“母本”在何处?
贺望几近崩溃,却强撑精神,将血书中所有线索串联。
麟德鬼书、开元肉简、天宝目文……它们似乎同源!
记录均提及“献”、“掘得”,说明来自城外。
而所有事件,最终都指向集贤殿秘库。
难道这秘库本身,就是一个巨大的“饲槽”或“牢笼”?
他想起监院偶尔望向秘库深处那畏惧又复杂的眼神。
一个疯狂的念头升起:监院,乃至更高级别的官员,可能知晓内情!
他们招揽天下博学之士入秘库,并非为了校书,而是为了……“喂养”这些以知识和认知为食的恐怖之物!
所谓的暴毙,不过是“食物”被消耗殆尽。
贺望感到彻骨冰寒。
他决定孤注一掷,不再寻找母本,而是要逃离。
然而,当他跌撞着冲向秘库大门时,那扇平日轻巧的木门,此刻重若千斤,纹丝不动。
铜灯次第熄灭。
黑暗如浓墨涌来。
唯有那些简牍上的“目文”,开始幽幽发出惨绿色的微光,像无数只眼睛,在黑暗中睁开。
窃窃私语汇成洪流,冲击着他的神智。
他看见,黑暗中站起一个个模糊的身影,衣着各异,有前朝官服,有更古旧的深衣……他们沉默地环绕着,伸出苍白的手指,指向秘库最深处,那座从未开启过的、锈迹斑斑的青铜柜。
贺望明白了。
那不是柜子。
那是一具竖立的棺材。
王学士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次直接在他脑海轰鸣:“母本……非书非简……乃着书之人!第一个识破‘真文’的方士……他被封在里面……他的‘知’在不停生长、扩散……我们……都是他蔓延出的‘枝叶’!”
“历代校书郎……皆是为延缓其‘知’吞噬外界……而投入的祭品!以尔等学识心智为薪柴,暂缓其饥!”
贺望发出非人的惨叫,抓向自己双眼,试图剜去那已被“污染”的视觉。
触手却是一片平滑。
他踉跄扑到一盆清水前,借幽光看去——水中倒影,赫然是王学士苍老而狰狞的面容!
不,那就是他自己的脸,却在急速衰老、扭曲,浮现出与简牍文字一模一样的纹路。
“啊————!”
他最后的意识,是看见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抬起,沾着嘴角溢出的黑血,在冰冷的地面上,熟练地刻画起那些蝌蚪般的“目文”。
一笔一划,流畅自然,仿佛早已书写过千万遍。
青铜柜内,传来缓慢而沉重的……叩击声。
仿佛有什么东西,在微笑,在期待。
数月后。
新任校书郎是一位寒门才子,意气风发。
监院领他踏入幽深的秘库,指着堆积如山的简牍,温和嘱咐:“深奥古籍,耗费心神,切记量力而为。”
新任校书郎恭敬称是,目光扫过库内。
只见东北角青砖平整,毫无撬动痕迹。
一位面容枯槁、眼神浑浊的老文书(依稀有些贺望的轮廓)默默立于阴影中,递上一卷新到的“异书”,声音沙哑:
“此卷……甚为紧要,还请……细细品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