荒村傀戏(1 / 1)

民国二十三年秋,霖州城的雨水带着刺骨的阴寒。

梨园行的武生赵怀信散场后,在妆匣底下发现了一张泛黄的戏票。

票上无字,只印着一座风雨桥的模糊轮廓,背面用朱砂笔写着:“子时三刻,河神渡,第三座桥洞。”

戏票摸上去潮湿粘腻,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。

赵怀信认得那座桥——城西三十里外的老渡口,三年前山洪暴发,整座桥连同当时正在祭祀的河神戏班,一夜之间全被冲没了。

官府打捞了半个月,只寻回几件破损的戏服。

好奇心像水鬼的手,攥着他的脚踝。

深夜的渡口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雾,河水黑沉,听不见流淌声。

第三座桥洞下,竟真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。

灯笼下摆着一条破烂的长凳,凳上已经坐了几个影影绰绰的人。

赵怀信挨着边坐下,才发现身旁的老者面色青白,脖颈处有一圈清晰的缝合线。

老者缓缓转过头,眼珠浑浊:“你也收到票了?”

赵怀信僵着脖子点头。

老者咧嘴,露出漆黑的牙床:“那就好……人齐了,戏才能开锣。”

雾中传来吱呀呀的摇橹声。

一条无篷的旧船从黑暗中浮现,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艄公,身影像片薄纸。

“上船。”艄公的声音干涩如裂帛。

船上已有五六人,皆低头不语。

赵怀信上船时,瞥见船帮上刻着一行小字:“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五,载河神戏班共三十七人赴宴。”

正是桥毁人亡那日!

他寒毛倒竖,想跳船,船却已离岸,迅速滑入浓雾深处。

河面忽然宽阔得不合常理。

雾霭深处,竟现出一片荒弃的村落轮廓。

船靠在一个朽烂的码头,码头上立着个穿绛紫长衫的男人,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,两颊腮红圆得吓人。

他躬身作揖,腔调古怪:“贵客临门,请随我来,好戏就要开台。”

男人转身带路,赵怀信看见他后脑勺的头发稀疏,露出一块暗红色的胎记——和当年河神戏班班主阎七的描述一模一样!

可阎七的尸首,当年是第一个被捞上来的。

村子死寂,唯有中央的打谷场上搭着个简陋的戏台。

台前零零散散放着十几把竹椅。

台上垂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幕,布幕上斑斑点点,像是陈年的血渍。

引路的男人登上戏台,朝着空荡荡的台下深深一揖:“今日,重演《河伯娶亲》全本,以飨诸位。”

锣鼓点毫无预兆地敲响!那声音闷哑,像是从水底传来。

布幕拉开,台上空空如也。

可锣鼓声越来越急,笛子吹出凄厉的调子。

忽然,台上凭空多出了几个人影!

他们穿着鲜艳的戏服,水袖长甩,台步轻盈,脸上却都戴着光滑如镜的白色面具,面具上没有任何孔洞。

他们咿咿呀呀地唱起来,唱词含混不清,仿佛满口含着泥沙。

“那日呀……洪水滚滚来……”

“戏台变棺材……”

“三十七人……三十七人……”

“一个也逃不开……”

赵怀信看得头皮发麻,他想闭眼,眼皮却像被针撑着。

身旁的老者忽然幽幽叹气:“你瞧,那个演丫鬟的,是我闺女。”

他指着台上一个身段纤巧的白面具:“她腰上系的红绳,还是我给她买的。”

赵怀信顺着看去,那“丫鬟”腰间果然有一段褪色的红绳,在惨白的戏服衬托下,红得扎眼。

戏演到河伯强娶,新娘投水。

台上饰演新娘的角儿,忽然一个趔趄,竟直直从戏台边缘摔了下来!

“噗通”一声,像真的落进水里。

可地上明明是夯实的泥土。

那角儿就躺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

白面具“咔”地一声裂开一道缝。

赵怀信呼吸停滞——面具下的脸,赫然是梨园行失踪了半年的花旦,柳莺儿!

他上个月还听说,柳莺儿跟个外省商人跑了。

柳莺儿的眼睛猛地睁开,直勾勾瞪着赵怀信,嘴唇翕动:“赵师兄……快走……这戏……唱不完……”

台上所有“演员”齐刷刷停下了动作。

所有白面具,都转向了台下。

引路的班主缓缓走到台前,揭下了自己的面具——下面还是一张涂满白粉的脸,只是那双眼睛,变成了两个漆黑的窟窿。

“有贵客……扰了戏……”他空洞的眼眶“望”向赵怀信,“那就……请贵客……补个缺吧。”

台下坐着的那些“观众”,此刻全都站了起来,慢慢转过身。

他们有的少了胳膊,有的胸腔塌陷,脸上都挂着水草浸泡后的浮肿与青斑。

全是当年罹难的戏班成员!

他们无声地围拢过来。

赵怀信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地朝村子外狂奔。

雾气不知何时散了,月光凄冷,照亮了来路。

他拼命跑回码头,那条旧船竟然还在!

他跳上船,拼命去解缆绳。

缆绳湿滑,浸着河水,入手冰冷刺骨。

好不容易解开,他用桨拼命划向对岸。

回头望去,荒村和戏台已隐入黑暗,只有那盏昏黄的灯笼,还在桥洞下幽幽地亮着。

回到霖州城,已是鸡鸣时分。

赵怀信用冷水泼脸,看着镜中自己惊魂未定的脸,昨夜一切宛如噩梦。

他决定去警察署报案。

刚出门,就撞见了报童挥舞着号外:“看报看报!沧河下游惊现无名男尸,身着戏服,身份不明!”

赵怀信抢过报纸,只见副版一张模糊的照片:一具肿胀的尸体趴在滩涂上,身上那件绣着云纹的武生靠,分明就是他自己的行头!

日期是今天凌晨。

而他此刻正站在这里。

他浑身血液都冻住了。

跌跌撞撞回到租住的小院,反锁房门,大口喘气。

一定是搞错了,一定是巧合。

他颤抖着手点起烟,想压压惊。

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,映在对面衣帽架的镜子上。

镜子里的他,依然穿着昨夜出门时那件灰色长衫。

可镜子里的他,忽然对他,缓缓地、极其诡异地笑了一下。

现实中的赵怀信并没有笑。

镜子里的“他”抬起手,指了指赵怀信的身后。

赵怀信猛地回头!

身后什么都没有,只有墙壁。

再转回来时,镜子里的影像变了。

不再是他的房间,而是那个荒村的戏台。

戏台上,一个戴着白面具、穿着武生靠的角儿,正僵硬地舞着花枪。

班主那涂着厚粉的脸凑近“镜头”,漆黑的眼眶仿佛能穿透镜面:

“赵老板,您昨晚的《挑滑车》,可是唱砸了。”

“班规森严,唱砸了戏……”

“就得一直唱下去。”

“直到……唱对为止。”

镜子里的画面如水波般荡漾开去,逐渐清晰,映出的依旧是赵怀信房间的景象。

只是镜中,那衣帽架上,空空如也。

而现实中的赵怀信,正站在那里。

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,从头到脚,仿佛被浸入了冰河。

他慢慢抬起手,摸向自己的脸。

指尖触碰到的,不是皮肤温热的质感,而是一种光滑、坚硬、冰凉的东西。

他发疯似的扑到梳妆台前,那面更大的水银镜里——

映出的,是一张光滑如镜、没有五官的惨白色面具。

面具边缘,有一道新鲜的、细细的裂缝。

裂缝里,隐约能看见一点熟悉的肌肤颜色,那是他自己的脸。

他想尖叫,面具却纹丝不动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镜中的“他”,缓缓抬起手,模仿着他的动作,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面具表面,然后,停在了那道裂缝上。

接着,镜中的手指,猛地插进了裂缝里!开始向外撕扯!

剧痛!

真实的、撕裂皮肉般的剧痛从脸上传来!

赵怀信(或者说,戴着赵怀信脸皮的某个东西)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“自己”,将那张白面具连同下面血淋淋的脸皮,一点点撕了下来!

面具后面,是另一个空洞的、漆黑的眼眶,和班主脸上的一模一样!

而那张被撕下的、属于赵怀信的脸皮,被镜中的“它”随手扔在地上。

“它”对着现实中的赵怀信(现在只是一张白面具),用班主那干涩如裂帛的声音说道:

“轮到你了。”

“去发戏票吧。”

“记住,要挑那些……”

“心里有愧的。”

窗外,霖州城开始了新的一天。

卖早点的吆喝声,黄包车的铃铛声,依稀传来。

梳妆镜前,那个戴着无面白面具的“赵怀信”,慢慢转过身,走到衣帽架前,取下那件灰色的长衫,仔细穿上,抚平褶皱。

然后,它拉开抽屉,里面厚厚一摞泛黄的、印着风雨桥轮廓的戏票,摸上去,永远是潮湿粘腻的。

它抽出一张,用朱砂笔,慢慢写下了一个新的名字。

一个最近在戏台上,失手害了搭档性命,却靠着家中权势,将事情压了下去的武生名字。

它走到门边,停顿了一下,似乎侧耳倾听了一下门外鲜活的人间声响。

然后,它打开门,走了出去,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晨雾未散的街道。

屋内的梳妆镜,光洁如新,清晰地映出了空无一人的房间。

只有地板角落,隐约有一小块暗红色的污渍,形状像一张扭曲的人脸,正迅速褪色、干涸,最后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痕迹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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