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嘉靖年间,赣北阴雨连绵,山路被泥泞封锁。
老书生周望山为避雨,躲进了一座半坍的山神庙。
庙中神像早已面目模糊,香案积灰寸厚,唯有角落一堆新鲜灰烬,显示不久前曾有人在此取暖。
他拨开灰烬想寻些未燃尽的柴火,指尖却触到一卷硬物。
那是一卷以油布紧密包裹的羊皮手稿,边缘焦黄,竟在余烬中未被焚毁。
油布展开,手稿开头是工整的楷书:
“余,钦天监漏刻博士庞文靖,嘉靖七年秋,录异事于此。凡见者,务尽焚之,切切。”
周望山素喜志怪,忍不住就着破窗天光读下去。
手稿记述:庞文靖随巡按御史至云岭镇,查办一桩“妖物夜啼”案。镇中连续七夜,子时过,即有非人非兽的凄厉啼哭自地底传来,闻者三日内必高烧癫狂,口诵诡异经文而死。
庞文靖精于历算堪舆,测得啼哭皆源自镇西古井。井口石栏刻满未曾见过的符咒,似篆非篆,似虫非虫。
第七夜,他孤身悬绳下井。
手稿至此,字迹开始凌乱颤抖:
“井底非水,乃一空洞。石壁嵌铁环八具,各锁枯骸一具,呈跪拜状,中央石台供一黑匣。余开匣视之,内无他物,唯有一片‘影子’。此影无光自存,薄如蝉翼,触之冰寒彻骨。细观之,影中有物蠕动,如孕胚胎……”
庙外炸雷骤响!
周望山一惊,手中羊皮险些脱落。
他定神再读,后续字迹竟变了:
“拾获此卷者,当为有缘。庞某所言未尽其实。井底之物,非影非胎,乃‘长生之楔’。嘉靖帝密求仙药,吾等奉密旨于天下寻访异物。此楔可锚固魂魄于残躯,虽死犹‘在’。然需活人魂魄为薪,徐徐燃之,方保楔主不朽。云岭镇八锁枯骸,即薪柴也。”
字迹在此又变,更显古奥:
“庞文靖亦谎。彼非寻访者,乃逃脱之‘薪柴’。余为镇中塾师,首遭其害,魂魄半入此楔,留此手稿警世。见者速逃!速逃!”
三种笔迹,三层叙述,相互驳斥。
周望山背脊发凉,恍惚间竟闻极远处传来细微啼哭,似真似幻。
他欲将手稿掷回火堆,羊皮却陡然变得滚烫!
焦黄的边缘自行卷曲,浮现第四种血褐字迹:
“尔等皆在梦中。井是真,楔是真,庞文靖与塾师亦真。然此卷非警示,乃‘诱饵’。楔需新魂,须得心甘情愿者持卷满十二时辰,自行献祭。算来,汝拾卷已近六个时辰矣。”
周望山骇然,猛抬头,见庙门缝隙外天色,竟仍是昏沉午后——他明明感觉已读至深夜!
时光在此停滞了?
他冲向庙门,腐朽木门却重若千钧。
回头望去,那堆灰烬复燃,窜起幽绿火苗。
火中传来众多声音重叠的絮语:
“留下罢……”
“与吾等同寿……”
“只一瞬痛苦……而后便是永恒……”
羊皮手稿在手中剧烈震动,那些字迹开始融化、重组,形成一幅地图,终点正是云岭镇古井方位。一股无法抗拒的牵引力自图中生出,拖拽他的神智。
就在意识即将沉沦时,手稿最后一角,浮现出极淡的第五种笔迹,似是炭条匆匆写就:
“莫信图!莫信声!庞文靖、塾师、血书、乃至此炭记,皆为一魂所化!吾即‘楔’本身!吾饥甚,分裂诸念,自相攻讦,只为娱戏饵食!然有一事为真:汝此刻仍在山神庙中,未曾移动。所见所闻,皆吾饲汝之‘念饵’。真正时辰,仅过弹指。门外非雨,是吾之涎。”
周望山神魂俱震,猛然咬破舌尖。
剧痛与血腥味炸开,眼前幻象如琉璃破碎!
他仍坐在最初角落,庙外雨声淅沥,天色未改。
手中哪有什么羊皮卷,只有半截沾满湿泥的腐朽木柴。
那堆“新鲜灰烬”,原是墙角霉斑与光影错觉。
他瘫软于地,冷汗浸透重衣。
良久,喘息稍定,他挣扎起身,只想速离此邪庙。
推开庙门刹那,山风挟雨扑面,凛冽真实。
他踉跄步入雨幕,心中只余后怕。
山路泥泞,他深一脚浅一脚行至山腰。
回首望去,山神庙已隐于雨雾。
他苦笑摇头,感慨心魔幻象竟如此逼真。
下意识抬手欲拭额前雨水,动作却忽地僵住——
袖口之上,赫然沾着一点焦黄色的、极细微的羊皮纤维。
与幻象中手稿的颜色,一模一样。
雨滴打在上面,纤维迅速融化成一丝黑气,钻入他皮肤。
周望山呆立雨中。
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,轰然涌入脑海:
他不是周望山!
他是嘉靖七年那个云岭镇的私塾先生!
庞文靖确有其人,将他与七名镇民锁入井底为“薪”。
而他,在魂魄即将燃尽前,凭借一丝执念,竟反向侵蚀了那“长生之楔”,与那邪恶异物融为一体!
他即是楔,楔即是他。
漫长岁月里,他分裂意识,扮演庞文靖、扮演警告者、扮演楔本身,编织层层谎言,游戏般诱捕路过生灵,以他们的惊惧与绝望为食,维持这扭曲的“存在”。
所谓山神庙、雨、拾卷,不过是又一次捕猎的戏码。
他猎食了自己虚构的“周望山”这个身份的恐惧。
现在,“餐毕”,该回归了。
周望山(或者说,那融合之物)脸上恐惧之色渐渐褪去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非人的、混合着无尽倦怠与贪婪的漠然。
他抬手看了看自己这具借用来的、即将腐朽的躯壳。
该换一处地方了。
该编织一个新的故事、新的身份、新的陷阱了。
他转身,不再下山,而是向着深山更深处走去。
雨打山林,很快模糊了他的足迹。
唯有一声似哭似笑、似人似兽的幽幽叹息,混杂在风雨声中,缓缓飘散:
“下一个……该是谁呢?”
“樵夫?僧侣?还是……又一个赶考的书生?”
声音里,竟带着几分庞文靖的阴冷、塾师的悲苦、血书记载者的癫狂,以及“楔”本身空寂的非人感。
它们完美地融合在一起,成为这山雨中的一部分,等待着下一次“相遇”。
远处云岭镇方向,古井早已被石板封死。
井边荒草萋萋。
但若有人在此刻贴耳石板上,或许仍能听见,极深极深的地底,传来八道微不可察的、永恒燃烧般的锁链轻响。
以及,一声满足的、吮吸般的叹息。
那叹息的方向,正对着周望山消失的深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