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永乐年间,三宝太监的船队刚从西洋归来的第三年。
泉州港的渔民之间,开始流传一件怪事。
每月逢九,夜雾最浓时,海上会传来鼓乐声。
那乐声非丝非竹,调子古怪,听得人脑仁发紧。
紧接着,雾里会亮起一片朦胧的光,光影中似有楼阁晃动,还有绰绰人影,但天亮雾散后,海面空空如也。
有人说,那是沉船冤鬼在唱戏。
也有人啐一口,说怕是番邦的妖船,用了邪术,专摄人魂。
叶寒舟不信这些。
他是市舶司新来的书记官,读过圣贤书,只信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。
直到他奉命清点一艘暹罗商船的货物,在底舱发现一只铁箱。
箱上无锁,却怎么也打不开,表面刻满从未见过的纹路,像水波,又像无数只重叠的眼睛。
船主是个干瘦的老番商,见叶寒舟注意到铁箱,脸色骤变,扑上来要抢。
“大人!这箱子动不得!是……是从‘那地方’捞上来的!”
叶寒舟扣下箱子,厉声追问。
老番商瘫坐在地,抖着嘴唇说,上月他的船在琉球以东海域遇风暴,漂流到一片从未在地图上标过的水域。
那里海水是暗红色的,水面无风,却漩涡丛生。
他们看见雾中有光,光里有城郭,竟与泉州港有七分相似,只是更破败,像废弃多年的鬼城。
水手贪财,趁雾薄时驾小艇靠近,从废墟中拖出这只箱子。
“回来后……人都疯了。”老番商眼神涣散,“先是说胡话,说城里有人,都穿着本朝的衣裳,在街上走,却不说话。后来开始丢魂,半夜爬起来往海里走,拉都拉不住。现在……全船十二个人,只剩我还清醒。”
他猛地抓住叶寒舟的衣袖:“大人!这箱子是祸害!丢回海里!快丢回海里!”
叶寒舟皱眉,命人将老番商带下去看管,自己则对着铁箱琢磨了一夜。
天亮时,他无意中将箱子挪到晨光下。
那些纹路在光线下微微蠕动,仿佛活了过来。
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,顺着纹路描摹。
当指尖划过最后一笔时——
“咔哒。”
箱子开了。
里面没有金银珠宝,只有一卷厚厚的皮质物事,触手湿滑冰凉。
叶寒舟展开它,发现是张海图。
可图上绘制的海岸线与航道,与他熟知的任何一张都不同。
中土大陆的形状扭曲怪异,海中有不该存在的巨岛,更远处,还有一片用暗红朱砂标记的、名为“归墟”的深渊。
而在泉州港的位置,有人用细笔写着一行小字:
“永乐七年九月十九,子时三刻,雾锁港,乐起,门开。”
叶寒舟心头一跳。
今天正是九月十八。
他猛地合上海图,却瞥见皮质背面还有字迹。
是另一种文字,扭曲如蝌蚪,但他竟莫名能读懂:
“时间在这里生了疮,流出的脓,成了瘴。”
当夜,叶寒舟瞒着所有人,揣着海图来到码头。
子时将至,海上升起浓雾,比往常更厚重,像一堵灰白的墙缓缓推向港口。
雾深处,果然传来了乐声。
不是丝竹,不是钟鼓,而是一种咕噜咕噜的、仿佛水泡破裂的声响,间杂着尖锐的嘶鸣,听得人牙酸。
雾中亮起光。
这一次,因为海图的指引,叶寒舟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——
光里不是楼阁,是船。
无数的船,从福船到广船,从唐宋的舢板到本朝的宝船,密密麻麻,挤满了海面。
它们破败不堪,桅杆折断,帆布朽烂,船身上覆满牡蛎与藤壶。
但每艘船的甲板上,都站着“人”。
那些“人”穿着不同朝代的服饰,有唐衫,有宋袍,有本朝的短打,他们面朝泉州港,一动不动,像在等待什么。
叶寒舟寒毛倒竖。
他想起老番商的话:“城里有人,都穿着本朝的衣裳,在街上走,却不说话。”
不是城。
是船。
一艘小艇突然从雾中钻出,悄无声息地靠岸。
艇上无人,只有一支桨在自行划动。
叶寒舟咬咬牙,跳上小艇。
桨立刻调头,载着他驶入雾中。
雾浓得化不开,乐声越来越近,那咕噜声几乎贴在耳边。
不知过了多久,小艇轻轻一震,靠上了一艘巨船的船舷。
叶寒舟抬头,看见船首模糊的刻字:宝船“伏波”号。
他记得,伏波号是三年前郑和船队中的一艘,归国途中遭遇风浪,连同船上三百人失踪,至今杳无音信。
船上垂下绳梯。
叶寒舟爬了上去。
甲板上空无一人,但刚才明明看见站满了“人”。
他小心翼翼走向船舱,舱门虚掩着,里面有光透出。
推开门,叶寒舟僵在原地。
舱内不是船舱,而是一条长长的、灯火通明的街道。
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,酒旗招展,行人如织,叫卖声、说笑声、车马声不绝于耳。
分明是泉州港最繁华的市舶司大街!
可仔细看,所有人都穿着三年前的服饰,街边告示的日期是“永乐四年”。
一个卖炊饼的小贩冲他笑:“客官,新出笼的,来一个?”
叶寒舟后退半步,后背撞上一个人。
“对不住。”那人转身,是位青衫书生,容貌儒雅。
叶寒舟却如遭雷击——这书生他认识!是三年前伏波号上的一位文书,姓顾,两人曾有一面之缘。可顾文书明明已经……
“顾先生?”他颤声问。
书生茫然:“阁下认得我?咦,你这一身,是市舶司今年的新公服?样式变了啊。”
叶寒舟低头,发现自己不知何时,竟也换上了一身三年前的旧款公服。
“今天是何年何月?”他急问。
“永乐四年,八月初三啊。”书生笑道,“伏波号明日就要随郑公公下西洋了,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告假上岸,买些笔墨。兄台若是无事,不如去前面茶楼喝一杯?”
叶寒舟浑浑噩噩地被拉着走。
茶楼里,说书先生正讲到前朝逸事,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。
一切都真实得可怕。
直到叶寒舟无意间瞥向窗外。
街对面,站着另一个“自己”。
那个“叶寒舟”也穿着三年前的公服,正满脸惊恐地看向茶楼,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,对方像见了鬼似的,扭头就跑。
叶寒舟猛地站起来,打翻了茶碗。
“哎,客官?”小二来扶。
叶寒舟推开他,冲出茶楼,追着那个“自己”拐进小巷。
巷子尽头是死路,那个“叶寒舟”背对着他,瑟瑟发抖。
“你是谁?!”叶寒舟喝问。
那人缓缓转身。
一模一样的脸,但眼神空洞,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。
“我是你啊。”他说,声音却非人,沙哑如铁片摩擦,“三年前的你。”
“胡说!三年前我还在老家读书,根本不在泉州!”
“是吗?”那人歪了歪头,“那你看看,这是哪里?”
四周的墙壁开始融化,街道、行人、茶楼,像被水洗的墨画,迅速褪色、消散。
取而代之的,是破败的船舱,朽烂的木板,和无处不在的、浓得令人作呕的鱼腥味。
叶寒舟站在伏波号的底舱里。
面前是一面巨大的、锈蚀的铜镜。
镜中映出的,不是他,而是无数个“他”。
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,有的年轻,有的苍老,有的惊恐,有的麻木。
他们全都在镜子里,拍打着镜面,嘴巴开合,却没有声音。
“时间生了疮。”那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是刚才那个“自己”,“这里是时间的脓肿,所有迷失在海上的人,所有重复的、徒劳的航行,都堆积在这里,化脓,发臭。”
铜镜表面泛起涟漪,浮现出画面:
伏波号在三年前的风暴中,没有沉没,而是驶入了一片红水海域。
船上的人发现,他们无法离开,每一天都在重复“永乐四年八月初三”——出海前最后一天。
他们试了所有方法,直到有人发现了这面“铜镜”。
镜子里,有无数个可能的“未来”。
“我们以为找到了出路。”沙哑的声音笑了,那笑声里满是绝望,“我们轮流照镜子,每个人都会在镜中看到一个‘已经离开的自己’。于是我们相信,只要重复镜中人所做的事,就能真正离开。”
“所以你们……”叶寒舟喉咙发干。
“所以我们开始扮演。”声音说,“扮演那个‘已经离开的自己’。可镜子里的画面每天都会变,我们今天扮演了,明天又出现新的‘未来’……我们永远在追逐,永远在扮演,永远逃不出去。”
铜镜画面再变:
水手们开始发疯,互相残杀,将对方推入海中,以为这样就能“替代”对方离开。
最后活下来的人,分裂成无数个“自己”,每个“自己”都相信自己是本体,其他全是镜中幻影。
他们在这艘永远靠不了岸的船上,日复一日,演着“回家”的戏码。
“现在,你来了。”声音贴近叶寒舟的后颈,冰冷刺骨,“你带着‘现在’的因果,撞破了这个脓疮。你说,你会成为新的‘角色’,还是……新的‘脓液’呢?”
叶寒舟猛地转身,身后空无一人。
但整个底舱,无数个“他”从阴影里走出来,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,表情各异,缓缓围拢。
“留下来吧。”
“和我们一起。”
“演下去。”
“直到下一个撞破脓疮的人来。”
叶寒舟摸向怀中,海图滚烫。
他展开它,皮质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红光。
那些蝌蚪文字活了过来,游出海图,在空中组成一句话:
“疮口需以新鲜光阴缝合。”
下一秒,海图像烙铁般烫进他掌心!
剧痛中,叶寒舟看见自己的左手迅速衰老、干枯,而右手却变得稚嫩、幼小。
时间在他身上分裂了!
与此同时,整艘船开始剧烈震动。
船舱外传来海浪的咆哮,和无数船只碰撞、碎裂的巨响。
铜镜“咔嚓”一声裂开。
镜中的无数个“他”发出尖啸,像被无形的手扯碎,吸入裂缝。
围着叶寒舟的那些“自己”也开始扭曲、消散,像被擦去的污迹。
“不——!!!”
沙哑的嘶吼回荡在舱内。
“你不能毁了这里!这里是我们的家!我们唯一的家!”
叶寒舟跌跌撞撞冲出底舱,跑上甲板。
眼前的一幕让他魂飞魄散——
浓雾正在散去,月光下,海面上密密麻麻,是成千上万艘破船。
唐宋元明,各个朝代,不同样式,它们挤在一起,船身腐朽,桅杆如林。
每艘船上,都站满了“人”。
他们穿着各自时代的衣服,面朝同一个方向,做着同样的事:挥手,微笑,呼喊,仿佛在告别,又仿佛在迎接。
他们在重复。
重复生命最后一刻的动作,重复对“岸”的渴望。
而此刻,所有“人”都停下了动作,缓缓地、齐刷刷地转过头,看向叶寒舟。
月光照在他们脸上。
叶寒舟看见了——
父亲、母亲、私塾先生、儿时玩伴、市舶司的同僚、甚至街口卖炊饼的王老汉……
所有他认识的人,都在不同的船上,用空洞的眼睛望着他。
不,不止。
他还看见了自己。
年轻的自己,年老的自己,穿官服的自己,布衣的自己……
成千上万个“叶寒舟”,站在不同的破船上,对他露出同样诡异的微笑。
然后,他们齐齐开口,声音重叠成洪流:
“回——来——吧——”
“时——间——需——要——完——整——”
海面开始沸腾,红黑色的海水像巨兽的胃袋般蠕动,将那些破船一艘艘吞没。
叶寒舟脚下的伏波号也在下沉。
他扑到船边,看见海水下,有光。
那光来自极深处,隐隐勾勒出一座巨大无朋的、倒悬的城的轮廓。
泉州港。
倒悬的、沉在海底的泉州港。
港里也亮着灯火,街上也有人影,在行走,在交易,在生活。
而海面上那些破船,正一艘艘沉向那座倒悬的城,像倦鸟归巢。
叶寒舟忽然明白了。
这里没有鬼,没有妖。
这里是时间的坟场。
所有在海上迷失的、未能抵达彼岸的“时间”,都堆积在这里,化脓成瘴。
它们渴望完整,渴望新鲜的、“活着的”光阴来填补空洞。
所以它们引诱船只,引诱活人,将他们困在永恒的“一天”里,榨取他们的时间,来维持这个巨大的脓疮不溃散。
伏波号倾斜,叶寒舟坠入海中。
冰冷刺骨的海水淹没了他。
下沉,不断下沉。
他看见头顶的光越来越远,而脚下倒悬的城越来越近。
城中人抬起头,一张张惨白的脸,对他露出欢迎的笑容。
叶寒舟闭上眼,等待终结。
但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。
他跌进了一片柔软。
睁眼,是熟悉的床帐,窗外天光微亮,更夫敲着梆子走过街巷。
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——四更天喽——”
叶寒舟猛地坐起,浑身冷汗。
他在自己泉州港的家中。
是梦?
他冲出门,清晨的港口熙熙攘攘,渔民卸货,商贩叫卖,一切如常。
“叶大人,早啊。”卖炊饼的王老汉笑着招呼。
叶寒舟死死盯着他。
王老汉摸摸脸:“我脸上有东西?”
“……没有。”叶寒舟哑声说,快步走向码头。
海面平静,朝阳初升,哪有半点红水的影子。
他松了口气,也许真是噩梦。
转身要走,脚下却踢到一个东西。
低头,是那只铁箱。
箱盖开着,里面空空如也。
但箱底,粘着一小片湿漉漉的、暗红色的海藻。
叶寒舟蹲下,用手指拈起海藻。
海藻在他指尖蠕动,展开,上面布满极细的、眼珠状的纹路。
和那卷海图上的纹路,一模一样。
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是市舶司的同僚,笑着拍他肩膀:“寒舟,发什么呆?快些,今日有批暹罗货要清点,船主说,底舱有只铁箱,邪门得很,咱们可得好好瞧瞧。”
叶寒舟慢慢站起身,回头。
同僚的脸在晨光中有些模糊,嘴角咧着,眼睛却一眨不眨。
“对了。”同僚凑近,压低声音,那声音与昨夜船舱里的沙哑声渐渐重叠,“你听说了吗?每月逢九,夜雾最浓时,海上会传来鼓乐声呢……”
叶寒舟低下头,看见自己投在青石板上的影子。
影子的手里,攥着那卷海图。
而海图的影子,正伸出无数细密的、触手般的黑影,沿着他的影子,一点一点,向上攀爬。
港口的钟声敲响了。
新的一天开始。
海水温柔地拍打着岸,一遍,又一遍。
像在呼唤。
又像在计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