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七年,梅雨下得人心发霉。
我从警署调来胭脂巷管片,不过半月,便遇上了棘手的案子。
巷子最深处的老宅,已经第三次报人口失踪。
前两次都是外乡来的租客,住不满十天便人间蒸发,行李却都好好留在屋里。
这次失踪的是个本地妇人,王婶,在巷口卖梨膏糖的。
她是去老宅收旧房租时消失的。
我带着手下小刘,第一次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。
院子里的荒草齐腰深,湿漉漉地垂着头。
正厅的门虚掩着,吱呀一声推开,尘土味扑鼻而来。
家具都用白布蒙着,地上积着厚厚的灰。
但奇怪的是,灰尘上有新鲜的脚印,不止一双。
一串小巧的,像是女人的布鞋印,从门口走向内室。
另一串大些的,皮鞋印,杂乱地跟在后面,似乎在追赶。
而最让我脊背发凉的,是第三串脚印——没有鞋底纹路,光滑得像赤脚,却又比常人脚掌大出一圈有余,脚尖的方向始终朝着前两串脚印,每一步的间距都精确得可怕。
“队、队长,这……”小刘声音发颤。
我示意他噤声,顺着脚印走向内室。
脚印消失在墙边一个巨大的雕花梨木衣柜前。
衣柜门关着,上面挂着一把老式铜锁,已经锈死了。
我贴着柜门细听,里面只有死寂。
“找工具来,把锁砸开。”
小刘应声出去,我独自留在昏暗的内室。
雨声淅沥,光线透过窗纸变得浑浊。
就在这寂静里,我忽然听见了极其细微的刮擦声。
嘶啦……嘶啦……
像是长指甲在缓慢地刮木头。
声音来自衣柜深处。
我后退半步,握紧了枪柄。
刮擦声停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声极轻的叹息,幽幽的,带着湿漉漉的回音,仿佛从很深的水底传来。
我浑身汗毛倒竖!
“队长!找到锤子了!”小刘的喊声从外间传来。
那叹息声戛然而止。
锁被砸开,柜门洞开。
里面没有尸体,没有活人。
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玫红色旗袍,上面放着一支褪色的绒花。
旗袍是崭新的,料子上乘,盘扣精致。
可这老宅至少荒废了十年,怎么会有如此崭新的衣物?
更怪的是,旗袍的尺寸,和王婶那矮胖的身形,绝不相符。
倒像是为一位苗条的年轻女子准备的。
案子成了悬案。
警署里有人说,那老宅以前住的是个红极一时的戏子,后来被负心人抛弃,吊死在衣柜里,冤魂不散,专抓女人替身。
我是不信这些的。
但胭脂巷的怪事,并未停止。
两个月后,又一个女人失踪。
是巷尾裁缝铺的绣娘,叫阿碧,只有十九岁。
她失踪前夜,曾对妹妹说,梦见一个穿玫红旗袍的女人站在床头,邀请她试穿新衣裳。
这次,我带了更多的人,彻底搜查老宅。
我们在后院枯井里,找到了阿碧平时用的针线包。
而在那口井的井壁上,刻满了密密麻麻的“正”字,像是有人在记录天数。
最新刻下的那个,墨痕还没完全干透。
仿佛刻字的人,刚刚离开。
我盯着那些“正”字,忽然感到一阵眩晕。
它们排列的方式,似乎隐藏着某种规律。
不是从下往上,也不是从上往下,而是……从井壁中心某个点,呈螺旋状向外扩散。
像水的涟漪。
又像什么东西,从井底一圈圈爬上来留下的印记。
“队长!你看这里!”一个警员惊呼。
在井沿内侧,有一个清晰的手印。
手指纤长,属于女人。
但掌纹的位置,却不是皮肤纹理,而是一片光滑,隐约透着青灰色。
像是石印。
又像……瓷器。
我下令抽干井水。
井不深,抽干后,底下只有淤泥和碎砖。
没有尸体,没有暗道。
但我在淤泥里,摸到了一个硬物。
捞上来一看,是一个小巧的琉璃胭脂盒,打开后,里面的胭脂还是鲜红的,散发着淡淡的、陈年的花香。
盒底刻着两个小字:玉簪。
玉簪是谁?
我走访了胭脂巷最老的住户,九十岁的黄老太。
她听到“玉簪”这个名字时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。
“那是个……‘收衣裳’的。”黄老太干瘪的嘴唇哆嗦着。
“收衣裳?”
“专收年轻女人的身子,拿去给自己换衣裳穿。”黄老太压低了声音,“民国十六年的时候,她就住那老宅。不是戏子,是个……做‘人偶’的。”
“人偶?”
“对,烧瓷的。她烧的瓷人儿,跟活人一模一样,能眨眼,能微笑。后来她疯了,非说自己的身子旧了,要换新的。就开始抓年轻姑娘,把她们的魂儿封进瓷人里,再把瓷人的脸皮,换到自己脸上……”
我听得后背发凉: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?后来她自己失踪了。宅子就荒了。”黄老太忽然抓住我的手腕,指甲抠进肉里,“警官,小心那件红旗袍!那是她的‘引子’!谁碰了,谁就是她下一个要收的‘衣裳’!”
我猛地想起衣柜里那件崭新的玫红旗袍。
王婶失踪前,是否也碰过它?
我立刻返回老宅,冲向那间内室。
衣柜门敞开着,里面的红旗袍不见了!
地上多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,光滑的,大脚掌的脚印,从衣柜前一路延伸到后院。
我追出去,脚印消失在枯井边。
井里,又有了水。
明明才抽干不到半天。
水面幽幽地映着天光,深不见底。
我鬼使神差地探头看去。
水里,没有我的倒影。
只有一张惨白的、微笑着的女人脸,脸上贴着细腻的瓷釉,眼角画着猩红的胭脂。
她身上,正穿着那件玫红色的旗袍。
她对我眨了眨眼。
我吓得猛然后退,跌坐在地。
再定睛看时,井水如常,只有我惊惶的倒影。
是幻觉吗?
不,不是。
因为我发现,我的袖口,不知何时沾上了一抹鲜红的胭脂。
香气和胭脂盒里的一模一样。
那天之后,怪事开始缠上我。
夜里,我总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,不疾不徐,绕着我的卧房走。
窗户纸上,偶尔会映出一个穿着旗袍的纤细身影,静静站立,一站就是半个时辰。
我开枪打过,冲出去看过,外面什么也没有。
而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在镜子里,看见另一张脸。
我眨眼,她也眨眼。
但我微笑时,她的嘴角,会比我慢上半拍才扬起。
仿佛在学习和模仿。
我快被逼疯了。
我决定主动出击,彻夜守在老宅枯井边。
我要看看,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。
子夜时分,井水开始无风自动,泛起一圈圈涟漪。
月光下,水面慢慢拱起,一个穿着玫红旗袍的身影,缓缓从井中升起。
她背对着我,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。
然后,她开始转身。
一点一点,极其缓慢。
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,握枪的手全是冷汗。
就在她快要完全转过来时,一阵浓雾忽然从井口涌出,淹没了她的身影。
雾散后,井边空无一物。
只有地上,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光滑脚印,延伸向宅子深处。
我顺着脚印追踪,来到一间从未注意过的偏房前。
门上了锁,锁孔锈蚀。
我一脚踹开门。
屋里没有家具。
只有一排排的架子。
架子上,整齐地摆放着十几个真人大小的瓷人。
全都是年轻女子的模样,栩栩如生,神态各异。
她们都穿着同样的玫红色旗袍。
而在屋子正中央的工作台上,躺着一个未完成的瓷人。
它的脸,还是素坯,没有上釉。
但它的身体曲线,它的手指形状……我越看越熟悉。
那分明,是我的身形。
工作台边,放着我的警帽。
帽檐上,不知何时,也沾上了那鲜红的胭脂。
我终于明白了。
玉簪要的“新衣裳”,从来就不只是女人的身体。
她要的是身份,是记忆,是活在世上的“角色”。
戏子、卖糖妇人、绣娘……都是她穿过又丢弃的“衣裳”。
而现在,她看中了我这个“警察”的身份。
她要穿上我的皮囊,走到阳光下去。
恐惧变成了愤怒。
我举起枪,对准那些瓷人,疯狂射击!
瓷器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,彩釉和瓷片四溅。
“出来!你给我出来!”我嘶吼着。
碎片扎进我的手掌,鲜血直流。
但我不管不顾,我要毁了这一切!
就在我砸烂最后一个瓷人时,身后传来了掌声。
轻轻的,一下,又一下。
我猛然回头。
穿着玫红旗袍的“玉簪”,就站在门口。
月光照在她的脸上,那根本不是瓷釉。
那是真正的人皮,细腻,柔软,透着不自然的苍白。
而那张脸……是阿碧的!那个失踪的绣娘!
“你终于,帮我清理了旧库存。”“她”开口了,声音却是诡异的双重重叠,既有年轻女子的清脆,又带着老妪的沙哑。
“这些衣裳,都旧了,不合身了。”“她”歪着头,用阿碧的眼睛看着我,眼神却像在打量一块布料。
“但你不一样。你很新鲜,很结实。‘警察’这身衣裳,我还没穿过呢。”
“你休想!”我举枪对准她。
“她”笑了,轻轻抬手。
我手中的枪,忽然变得滚烫,像烧红的铁!
我惨叫一声扔开枪,手掌已烫出水泡。
“你看,”“她”缓步走近,“凡人的东西,伤不了我。”
“我用了七十年,才从一口井里的怨气,修成这点能耐。我需要一具真正的、活生生的‘衣裳’,走到外面去,吃更好的‘香火’。”
“香火?”
“恐惧,敬畏,流传的怪谈……都是我的香火。”“她”伸手,冰凉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,“而你,警官,你会是我最好的‘衣裳’。人们会记住‘你’破获了胭脂巷奇案,会敬畏‘你’。然后,我就可以用‘你’的身份,去找更合身、更光鲜的‘衣裳’了。”
我明白了。
那些失踪的女人,也许并没有死。
她们只是被“穿”走了身份,成了这个怪物行走世间的傀儡!
而我现在,就是下一个傀儡。
我想逃,但双脚像生了根,动弹不得。
“她”的脸开始融化,像蜡一样滴落,露出下面不断变换的、无数张模糊的女性面孔——戏子的、王婶的、阿碧的……最后,所有面孔融合,变成一张没有五官的空白脸皮,向我贴来!
就在那冰冷即将触及我皮肤的瞬间。
院子外忽然传来了喧嚣的人声,火光。
“队长!队长你在里面吗?”是小刘的声音!
他们来了!
我身上的禁锢陡然一松。
那张空白脸皮猛地缩回,发出一声尖利的、非人的嘶叫!
“碍事……”“她”怨毒地看了一眼窗外火光,身形骤然化作一团黑气,卷起地上碎裂的瓷片,嗖地钻回了枯井。
井口瞬间被黑雾笼罩。
我连滚带爬冲出屋子,和冲进来的小刘撞个满怀。
“队长!你没事吧?我们看见这边有光……”
我瘫倒在地,大口喘气,指着那口井:“封了它!用水泥!立刻!永远封死!”
警员们虽然疑惑,但还是照办了。
水泥灌进枯井时,我听见井底传来一声极其遥远的、充满恨意的叹息。
老宅被彻底查封,枯井被夯实在几米厚的水泥之下。
胭脂巷恢复了平静。
王婶和阿碧始终没有找到。
案子成了档案室里又一个积灰的谜团。
只有我知道,她们或许正以另一种方式,“活”在某个角落。
一年后,我被调往省城。
临行前,我去和老宅做最后的告别。
夕阳下的老宅,安静得像座坟墓。
就在我转身要走时,眼角的余光,瞥见二楼某扇窗户后,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。
穿着玫红色的旗袍。
我浑身冰凉,定睛再看,窗户空空如也。
是错觉。
一定是错觉。
我匆匆离开,再也没有回过胭脂巷。
又过了三年,我在省城娶妻生子,生活渐渐步入正轨。
妻子温柔,儿子可爱。
我以为噩梦早已远去。
直到那个下午,我提前下班回家。
推开卧室门,看见我三岁的儿子,正坐在穿衣镜前。
他背对着我,手里拿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、老旧的琉璃胭脂盒。
正用里面鲜红的胭脂,在镜子上,一笔一划地,画着一张女人的脸。
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、奇怪的歌谣。
那调子,和我当年在枯井边,听到的一模一样。
儿子听见动静,缓缓回过头。
他看到我,露出了一个灿烂的、属于孩童的天真笑容。
然后,用稚嫩的声音,清晰地说:
“爸爸,井里的阿姨说,她找到了一件更小、更可爱的‘衣裳’。”
“她问我,想不想……试试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