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巷尾(1 / 1)

民国二十七年,梅雨下得人心发霉。

我从警署调来胭脂巷管片,不过半月,便遇上了棘手的案子。

巷子最深处的老宅,已经第三次报人口失踪。

前两次都是外乡来的租客,住不满十天便人间蒸发,行李却都好好留在屋里。

这次失踪的是个本地妇人,王婶,在巷口卖梨膏糖的。

她是去老宅收旧房租时消失的。

我带着手下小刘,第一次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。

院子里的荒草齐腰深,湿漉漉地垂着头。

正厅的门虚掩着,吱呀一声推开,尘土味扑鼻而来。

家具都用白布蒙着,地上积着厚厚的灰。

但奇怪的是,灰尘上有新鲜的脚印,不止一双。

一串小巧的,像是女人的布鞋印,从门口走向内室。

另一串大些的,皮鞋印,杂乱地跟在后面,似乎在追赶。

而最让我脊背发凉的,是第三串脚印——没有鞋底纹路,光滑得像赤脚,却又比常人脚掌大出一圈有余,脚尖的方向始终朝着前两串脚印,每一步的间距都精确得可怕。

“队、队长,这……”小刘声音发颤。

我示意他噤声,顺着脚印走向内室。

脚印消失在墙边一个巨大的雕花梨木衣柜前。

衣柜门关着,上面挂着一把老式铜锁,已经锈死了。

我贴着柜门细听,里面只有死寂。

“找工具来,把锁砸开。”

小刘应声出去,我独自留在昏暗的内室。

雨声淅沥,光线透过窗纸变得浑浊。

就在这寂静里,我忽然听见了极其细微的刮擦声。

嘶啦……嘶啦……

像是长指甲在缓慢地刮木头。

声音来自衣柜深处。

我后退半步,握紧了枪柄。

刮擦声停了。

取而代之的,是一声极轻的叹息,幽幽的,带着湿漉漉的回音,仿佛从很深的水底传来。

我浑身汗毛倒竖!

“队长!找到锤子了!”小刘的喊声从外间传来。

那叹息声戛然而止。

锁被砸开,柜门洞开。

里面没有尸体,没有活人。

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玫红色旗袍,上面放着一支褪色的绒花。

旗袍是崭新的,料子上乘,盘扣精致。

可这老宅至少荒废了十年,怎么会有如此崭新的衣物?

更怪的是,旗袍的尺寸,和王婶那矮胖的身形,绝不相符。

倒像是为一位苗条的年轻女子准备的。

案子成了悬案。

警署里有人说,那老宅以前住的是个红极一时的戏子,后来被负心人抛弃,吊死在衣柜里,冤魂不散,专抓女人替身。

我是不信这些的。

但胭脂巷的怪事,并未停止。

两个月后,又一个女人失踪。

是巷尾裁缝铺的绣娘,叫阿碧,只有十九岁。

她失踪前夜,曾对妹妹说,梦见一个穿玫红旗袍的女人站在床头,邀请她试穿新衣裳。

这次,我带了更多的人,彻底搜查老宅。

我们在后院枯井里,找到了阿碧平时用的针线包。

而在那口井的井壁上,刻满了密密麻麻的“正”字,像是有人在记录天数。

最新刻下的那个,墨痕还没完全干透。

仿佛刻字的人,刚刚离开。

我盯着那些“正”字,忽然感到一阵眩晕。

它们排列的方式,似乎隐藏着某种规律。

不是从下往上,也不是从上往下,而是……从井壁中心某个点,呈螺旋状向外扩散。

像水的涟漪。

又像什么东西,从井底一圈圈爬上来留下的印记。

“队长!你看这里!”一个警员惊呼。

在井沿内侧,有一个清晰的手印。

手指纤长,属于女人。

但掌纹的位置,却不是皮肤纹理,而是一片光滑,隐约透着青灰色。

像是石印。

又像……瓷器。

我下令抽干井水。

井不深,抽干后,底下只有淤泥和碎砖。

没有尸体,没有暗道。

但我在淤泥里,摸到了一个硬物。

捞上来一看,是一个小巧的琉璃胭脂盒,打开后,里面的胭脂还是鲜红的,散发着淡淡的、陈年的花香。

盒底刻着两个小字:玉簪。

玉簪是谁?

我走访了胭脂巷最老的住户,九十岁的黄老太。

她听到“玉簪”这个名字时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。

“那是个……‘收衣裳’的。”黄老太干瘪的嘴唇哆嗦着。

“收衣裳?”

“专收年轻女人的身子,拿去给自己换衣裳穿。”黄老太压低了声音,“民国十六年的时候,她就住那老宅。不是戏子,是个……做‘人偶’的。”

“人偶?”

“对,烧瓷的。她烧的瓷人儿,跟活人一模一样,能眨眼,能微笑。后来她疯了,非说自己的身子旧了,要换新的。就开始抓年轻姑娘,把她们的魂儿封进瓷人里,再把瓷人的脸皮,换到自己脸上……”

我听得后背发凉: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?后来她自己失踪了。宅子就荒了。”黄老太忽然抓住我的手腕,指甲抠进肉里,“警官,小心那件红旗袍!那是她的‘引子’!谁碰了,谁就是她下一个要收的‘衣裳’!”

我猛地想起衣柜里那件崭新的玫红旗袍。

王婶失踪前,是否也碰过它?

我立刻返回老宅,冲向那间内室。

衣柜门敞开着,里面的红旗袍不见了!

地上多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,光滑的,大脚掌的脚印,从衣柜前一路延伸到后院。

我追出去,脚印消失在枯井边。

井里,又有了水。

明明才抽干不到半天。

水面幽幽地映着天光,深不见底。

我鬼使神差地探头看去。

水里,没有我的倒影。

只有一张惨白的、微笑着的女人脸,脸上贴着细腻的瓷釉,眼角画着猩红的胭脂。

她身上,正穿着那件玫红色的旗袍。

她对我眨了眨眼。

我吓得猛然后退,跌坐在地。

再定睛看时,井水如常,只有我惊惶的倒影。

是幻觉吗?

不,不是。

因为我发现,我的袖口,不知何时沾上了一抹鲜红的胭脂。

香气和胭脂盒里的一模一样。

那天之后,怪事开始缠上我。

夜里,我总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,不疾不徐,绕着我的卧房走。

窗户纸上,偶尔会映出一个穿着旗袍的纤细身影,静静站立,一站就是半个时辰。

我开枪打过,冲出去看过,外面什么也没有。

而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在镜子里,看见另一张脸。

我眨眼,她也眨眼。

但我微笑时,她的嘴角,会比我慢上半拍才扬起。

仿佛在学习和模仿。

我快被逼疯了。

我决定主动出击,彻夜守在老宅枯井边。

我要看看,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。

子夜时分,井水开始无风自动,泛起一圈圈涟漪。

月光下,水面慢慢拱起,一个穿着玫红旗袍的身影,缓缓从井中升起。

她背对着我,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。

然后,她开始转身。

一点一点,极其缓慢。

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,握枪的手全是冷汗。

就在她快要完全转过来时,一阵浓雾忽然从井口涌出,淹没了她的身影。

雾散后,井边空无一物。

只有地上,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光滑脚印,延伸向宅子深处。

我顺着脚印追踪,来到一间从未注意过的偏房前。

门上了锁,锁孔锈蚀。

我一脚踹开门。

屋里没有家具。

只有一排排的架子。

架子上,整齐地摆放着十几个真人大小的瓷人。

全都是年轻女子的模样,栩栩如生,神态各异。

她们都穿着同样的玫红色旗袍。

而在屋子正中央的工作台上,躺着一个未完成的瓷人。

它的脸,还是素坯,没有上釉。

但它的身体曲线,它的手指形状……我越看越熟悉。

那分明,是我的身形。

工作台边,放着我的警帽。

帽檐上,不知何时,也沾上了那鲜红的胭脂。

我终于明白了。

玉簪要的“新衣裳”,从来就不只是女人的身体。

她要的是身份,是记忆,是活在世上的“角色”。

戏子、卖糖妇人、绣娘……都是她穿过又丢弃的“衣裳”。

而现在,她看中了我这个“警察”的身份。

她要穿上我的皮囊,走到阳光下去。

恐惧变成了愤怒。

我举起枪,对准那些瓷人,疯狂射击!

瓷器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,彩釉和瓷片四溅。

“出来!你给我出来!”我嘶吼着。

碎片扎进我的手掌,鲜血直流。

但我不管不顾,我要毁了这一切!

就在我砸烂最后一个瓷人时,身后传来了掌声。

轻轻的,一下,又一下。

我猛然回头。

穿着玫红旗袍的“玉簪”,就站在门口。

月光照在她的脸上,那根本不是瓷釉。

那是真正的人皮,细腻,柔软,透着不自然的苍白。

而那张脸……是阿碧的!那个失踪的绣娘!

“你终于,帮我清理了旧库存。”“她”开口了,声音却是诡异的双重重叠,既有年轻女子的清脆,又带着老妪的沙哑。

“这些衣裳,都旧了,不合身了。”“她”歪着头,用阿碧的眼睛看着我,眼神却像在打量一块布料。

“但你不一样。你很新鲜,很结实。‘警察’这身衣裳,我还没穿过呢。”

“你休想!”我举枪对准她。

“她”笑了,轻轻抬手。

我手中的枪,忽然变得滚烫,像烧红的铁!

我惨叫一声扔开枪,手掌已烫出水泡。

“你看,”“她”缓步走近,“凡人的东西,伤不了我。”

“我用了七十年,才从一口井里的怨气,修成这点能耐。我需要一具真正的、活生生的‘衣裳’,走到外面去,吃更好的‘香火’。”

“香火?”

“恐惧,敬畏,流传的怪谈……都是我的香火。”“她”伸手,冰凉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,“而你,警官,你会是我最好的‘衣裳’。人们会记住‘你’破获了胭脂巷奇案,会敬畏‘你’。然后,我就可以用‘你’的身份,去找更合身、更光鲜的‘衣裳’了。”

我明白了。

那些失踪的女人,也许并没有死。

她们只是被“穿”走了身份,成了这个怪物行走世间的傀儡!

而我现在,就是下一个傀儡。

我想逃,但双脚像生了根,动弹不得。

“她”的脸开始融化,像蜡一样滴落,露出下面不断变换的、无数张模糊的女性面孔——戏子的、王婶的、阿碧的……最后,所有面孔融合,变成一张没有五官的空白脸皮,向我贴来!

就在那冰冷即将触及我皮肤的瞬间。

院子外忽然传来了喧嚣的人声,火光。

“队长!队长你在里面吗?”是小刘的声音!

他们来了!

我身上的禁锢陡然一松。

那张空白脸皮猛地缩回,发出一声尖利的、非人的嘶叫!

“碍事……”“她”怨毒地看了一眼窗外火光,身形骤然化作一团黑气,卷起地上碎裂的瓷片,嗖地钻回了枯井。

井口瞬间被黑雾笼罩。

我连滚带爬冲出屋子,和冲进来的小刘撞个满怀。

“队长!你没事吧?我们看见这边有光……”

我瘫倒在地,大口喘气,指着那口井:“封了它!用水泥!立刻!永远封死!”

警员们虽然疑惑,但还是照办了。

水泥灌进枯井时,我听见井底传来一声极其遥远的、充满恨意的叹息。

老宅被彻底查封,枯井被夯实在几米厚的水泥之下。

胭脂巷恢复了平静。

王婶和阿碧始终没有找到。

案子成了档案室里又一个积灰的谜团。

只有我知道,她们或许正以另一种方式,“活”在某个角落。

一年后,我被调往省城。

临行前,我去和老宅做最后的告别。

夕阳下的老宅,安静得像座坟墓。

就在我转身要走时,眼角的余光,瞥见二楼某扇窗户后,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。

穿着玫红色的旗袍。

我浑身冰凉,定睛再看,窗户空空如也。

是错觉。

一定是错觉。

我匆匆离开,再也没有回过胭脂巷。

又过了三年,我在省城娶妻生子,生活渐渐步入正轨。

妻子温柔,儿子可爱。

我以为噩梦早已远去。

直到那个下午,我提前下班回家。

推开卧室门,看见我三岁的儿子,正坐在穿衣镜前。

他背对着我,手里拿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、老旧的琉璃胭脂盒。

正用里面鲜红的胭脂,在镜子上,一笔一划地,画着一张女人的脸。

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、奇怪的歌谣。

那调子,和我当年在枯井边,听到的一模一样。

儿子听见动静,缓缓回过头。

他看到我,露出了一个灿烂的、属于孩童的天真笑容。

然后,用稚嫩的声音,清晰地说:

“爸爸,井里的阿姨说,她找到了一件更小、更可爱的‘衣裳’。”

“她问我,想不想……试试看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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