骨驿灯(1 / 1)

光绪二十三年的冬夜,雪把官道埋成了臃肿的白蟒。

骡车是申时末散架的,左轮轴脆生生裂开时,车夫啐了口唾沫,骂骂咧咧指向东边:“往前五里,有座驿馆。晦气是晦气,总比冻成硬棍强。”他拒绝同行,收了铜板便调头消失在风雪里,仿佛那驿馆方向有什么东西在追他的脊梁骨。

周延川拎起藤箱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。雪片像纸钱,打得他睁不开眼。

约莫一个时辰,前方才从混沌中浮出一团昏黄——是两盏白纸灯笼,在门廊下晃着,灯罩上写着漆黑的“驿”字。

驿馆是座孤零零的二层木楼,背靠陡峭的山崖,檐角挂着冰凌,像野兽的獠牙。

推门,一股混杂着霉味、柴烟和某种淡淡腥气的暖风扑面而来。堂内坐着四人。

柜台后是个独眼老者,眼窝深陷得像窟窿,正用抹布反复擦拭一只铜壶。角落的火盆边,围坐着三人:一个裹着厚棉袄的商人,手指神经质地搓着衣角;一个面皮白净的说书先生,捧着缺口的茶碗却不喝;还有个猎户打扮的壮汉,膝上横着一杆油光发亮的火铳。

“住店?”独眼老者抬头,仅剩的那只眼睛在周延川脸上刮了一遍,“一晚五十文,包早晚两顿。入夜莫出房,听见什么动静都当是风。”

周延川点头,递过钱。老者从抽屉摸出把黄铜钥匙,栓着木牌,刻着“甲三”。“二楼左转尽头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低,“夜里若有人送灯,别接,也别看灯芯。”

房间窄小,一床一桌一椅。墙板很薄,能听见隔壁商人模糊的咳嗽声。窗外风雪嘶吼,但更清晰的是另一种声音——一种极有规律的闷响,从楼板下方传来,像是沉重的石杵在捣着什么。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

周延川吹熄油灯躺下,那声响却透过骨头往脑仁里钻。不知过了多久,闷响停了。一片死寂中,他听见脚步声。

很轻,很慢,从走廊另一端拖沓而来。停在了他的门外。

笃。笃。笃。

三下叩门,不轻不重。

周延川屏住呼吸。

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、分不清男女的声音:“客官,给您添灯油。”

他想起初眼老者的警告,死死闭眼,一动不动。

门外静默片刻,脚步声再次响起,渐渐远去。周延川刚松半口气,浑身汗毛却骤然倒竖!那脚步声不是离开,而是在走廊里往复徘徊,依次敲响每一扇房门!笃,笃,笃……从“甲一”到“甲五”,一个不落。可老者明明说过,今夜住客只有他们四人,加自己,也不过五人。二楼哪来这么多房间可敲?

更骇人的是,所有被敲过的门内,都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,像有人在穿衣,起身,甚至……有模糊的应答声!

周延川用被子蒙住头,冷汗浸透内衣。直到鸡鸣时分,那游荡的脚步声才彻底消失。他疲惫不堪地睡去,却噩梦连连。梦里尽是晃动的白纸灯笼,灯笼里烧的不是烛火,是一截截惨白的手指骨。

次日清晨,堂内用粥时,气氛诡异。

商人眼眶乌黑,勺子碰得碗沿叮当响。说书先生脸色更白了,盯着粥面漂浮的米粒出神。猎户闷头大口喝粥,握着勺子的手背青筋暴起。独眼老者不在柜台,那铜壶却还搁在原处,壶嘴幽幽冒着热气。

“昨夜……各位可曾听见敲门?”周延川试探着问。

商人手一抖,勺子掉进碗里。说书先生猛地抬眼,目光如针。猎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:“风大,吹得门板响罢了。这破地方,年久失修。”

明显是敷衍。但无人再开口。

白天无法离开。雪不但没停,反而变本加厉,狂风卷着雪沫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十步外不见物。驿馆成了孤岛。

周延川在堂内角落发现一道小门,虚掩着,通往地下室。那股淡淡的腥气似乎更浓了。他瞥见猎户和说书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,极其短暂,却充满戒备。商人则一直盯着通往二楼的楼梯,仿佛那里会随时走下什么。

午后,周延川借口找茅房,绕到驿馆后院。后院紧贴山崖,崖壁上有个黑黢黢的洞口,用粗糙的木栅栏封着,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。洞口边缘的雪地上,有几行新鲜的脚印,很大,是男人的,来回数次,最终消失在木栅栏前。脚印旁,似乎还散落着一些暗褐色的、冻硬了的碎屑。

他蹲下身,用手指捻起一点,放在鼻下。是血,还混杂着别的,像是……骨渣。

“看什么呢?”身后突然响起独眼老者的声音。

周延川一惊,起身回头。老者不知何时出现,独眼阴沉沉地盯着他,手里握着一把劈柴的斧子,刃口闪着寒光。“后院风大,小心着了凉。”老者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,“回屋去。”

整个下午,周延川都待在房里。那沉闷的杵击声又开始了,从地下隐隐传来,比昨夜更急促,更用力。他贴在墙板上,努力分辨,似乎还夹杂着细微的、金属刮擦骨头的声音。

夜幕再次降临。

独眼老者送来简单的饭食,一碟咸菜,两个冷硬的馒头。他放下托盘时,周延川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一道新鲜的、深深的伤口,像是被什么咬的。

“今晚,”老者临走前,那只独眼在昏暗光线里泛着古怪的光,“无论听到什么,都别开门。记住,是‘无论什么’。”

子夜时分,周延川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!是商人的声音!从隔壁“甲二”传来!紧接着是重物倒地和挣扎翻滚的声响,还混杂着野兽般的低吼和……咀嚼声?不,更像是啃咬硬物的咔嚓声!

周延川跳下床,冲到门边,手按在门栓上,却想起老者的警告,剧烈颤抖。惨叫声戛然而止。死寂重新笼罩,只有风雪呼啸。然后,他闻到了浓烈的、新鲜的血腥味,从门缝底下渗进来。

他双腿发软,退回床边,死死捂住嘴。不知过了多久,走廊里响起沉重的拖拽声,像是什么重物被一路拖着,下了楼梯,朝着后院方向去了。

一夜无眠。

天刚蒙蒙亮,周延川就冲下楼。堂内,独眼老者正在擦拭柜台,一滩暗红色的污渍还没完全抹去。说书先生和猎户坐在老位置,脸色平静得可怕。商人和他的行李,不见了。

“昨夜那位商贾呢?”周延川声音干涩。

“走了。”老者头也不抬,“雪小了些,他天不亮就结账赶路了。”

骗鬼!昨夜那惨叫和拖拽声绝非幻觉!周延川看向说书先生和猎户,两人避开他的目光,猎户甚至微微调整了火铳的角度,枪口似有若无地对着他。

白天,周延川发现自己被软禁了。每当他试图靠近大门或后院,独眼老者总会“恰好”出现。说书先生和猎户也总在不远处,隐隐形成合围之势。二楼其他房间的门都紧锁着,他试着推了推“甲二”,纹丝不动,但门缝下缘,有一道不易察觉的、深褐色的拖擦痕迹。

下午,风雪短暂停歇片刻,露出灰白的天光。周延川透过自己房间窗户,瞥见猎户和独眼老者一起去了后院。老者用钥匙打开崖洞木栅栏的锁,两人先后钻了进去,许久才出来。猎户肩头扛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,袋底渗出深色液体,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,红得刺眼。

周延川的心沉到冰底。这不是寻常的黑店谋财害命。那地洞,那杵击声,那“添灯油”的夜访者,还有这些人诡异的平静……他们到底在做什么?商人又变成了什么?

夜幕第三次降临。周延川将桌子拖到门后顶上,手里紧握唯一能当武器的铜制烛台。他打定主意,绝不入睡。

约莫三更天,敲门声再次响起。笃,笃,笃。

“客官,给您添灯油。”还是那个尖细的声音。

周延川咬紧牙关,无声地后退,背抵冰冷的墙壁。

门外安静了一小会儿。然后,那个声音变了,变成了商人带着哭腔的、急切的求救声:“周先生!周先生救我!他们在后面!他们不是人!开门啊!”

惟妙惟肖!连商人那点外地口音都模仿得一模一样!

周延川几乎要冲过去开门,但商人数袋里渗出的鲜血,还有昨夜那恐怖的咀嚼声,让他钉在原地。

“不开门?不开门……”门外的声音又变了,这次,变成了独眼老者沙哑的嗓音,却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,“……那就看看灯吧。”

嗤啦一声轻响,一股油脂燃烧的气味钻进门缝。紧接着,昏黄的光晕从门底下透进来,伴随着极其轻微的、什么东西被炙烤的噼啪声。周延川下意识低头看去——

门缝下,赫然滚进来一盏小小的、白纸折成的灯笼!不过婴儿拳头大小,里面没有蜡烛,却幽幽燃着豆大的、绿莹莹的火苗!火光映照下,那半透明的纸面上,竟隐约显出一张扭曲的、痛苦的人脸轮廓,嘴巴大张,像是在无声惨叫!

是商人的脸!

灯笼滚到周延川脚边,绿火猛然蹿高,纸面上那张脸更加清晰,甚至缓缓转向他,黑洞洞的眼窝“看”了过来!

“啊——!”周延川魂飞魄散,一脚将灯笼踢开,撞在墙上。灯笼碎裂,绿火“噗”地熄灭,留下一小滩粘稠的、散发恶臭的油脂,和几片迅速焦黑的纸灰。

门外传来一阵低沉而满足的叹息,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
周延川瘫坐在地,剧烈喘息,他终于明白了!那地洞,是“加工”的地方!那沉闷的杵击,是在捣碎骨头!夜里的“添灯油”,送来的“灯油”根本不是油,而是用活人生魂混合骨髓油脂制成的邪物!这驿馆根本不是驿馆,而是一个用旅人血肉魂魄炼制“骨灯”的魔窟!独眼老者、说书先生、猎户,都是披着人皮的伥鬼!那夜夜徘徊敲门、收集“灯油”的,恐怕就是他们炼制成的某种邪物!

必须逃!立刻!马上!

他冲到窗边,费力拉开冻住的窗户。二楼不高,下面是厚厚的积雪。他回身抱起藤箱,正要爬上窗台——

“周先生,这就要走?”说书先生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
周延川骇然回头,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。说书先生站在门口,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,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,里面燃着正常的烛火。猎户端着火铳,堵在走廊另一头。独眼老者缓缓从楼梯走上来,手里拖着那柄斧子,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。

“雪还没停,路上危险。”独眼老者咧开嘴,露出黄黑的牙齿,“还是留下来,给我们的‘长明灯’,添点好油吧。”

猎户的枪口抬起,对准了周延川。

周延川绝望地看向窗外,又看向步步逼近的三人。突然,他像是想起了什么,猛地从藤箱夹层里掏出一枚小小的、黑沉沉的令牌,高举过头,厉声喝道:“天津卫巡防营暗桩周延川在此!奉李中堂密令追查边关邪祟!尔等妖人,还不伏法!”

三人脚步一顿,脸色微变,显然没料到这文弱书生竟是官家的人。

说书先生眯起眼:“暗桩?有何凭证?”

“凭证?”周延川咬牙冷笑,另一只手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铁盒,用指甲撬开,将里面一些灰白色的粉末,狠狠洒向空中!“这就是凭证!”

粉末触及灯笼的烛火,轰地爆开一团刺目的白光和浓烈的硝石臭气!趁三人下意识闭眼躲避的瞬间,周延川转身毫不犹豫地跳出了窗户!

落地,翻滚,冰冷的雪灌进领口。他顾不上疼痛,爬起就跑,深一脚浅一脚冲向茫茫雪夜,背后传来独眼老者气急败坏的吼叫和火铳击发的轰鸣!铁砂擦着头皮飞过!

他拼命跑,肺像要炸开,不敢回头。不知跑了多远,身后再无动静,只有风雪呼啸。前方隐约出现微弱光亮,像是一处村落。他心中狂喜,用尽最后力气扑到最近一间亮灯的木屋前,疯狂拍打门板。

“救命!有……有妖人害命!求老乡开门!”

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,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妇人的脸,疑惑地看着他。

“驿馆!那边驿馆是黑店!他们杀人炼灯!”周延川语无伦次,指着来路。

老妇人脸上的疑惑慢慢褪去,变成了然,甚至……带着一丝怜悯。她缓缓拉开门,侧身让开。

屋内的景象,让周延川的血液瞬间冻僵。

堂屋正中,一张破旧方桌上,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几盏白纸灯笼。每一盏里面,都跳动着豆大的、绿莹莹的火苗。火光摇曳,映照着围坐在桌边的几个模糊人影,也映亮了墙壁。

墙壁上,密密麻麻,挂满了各种制式的腰牌、路引、官凭……还有几件他眼熟的、属于商人的行李。

坐在主位的一个干瘦老头,缓缓转过头。他手里正拿着一把刻刀,细致地在一盏新灯笼的骨制框架上,刻着什么。老头抬起眼皮,浑浊的目光落在周延川脸上,又看了看他手中紧握的那枚“巡防营暗桩”令牌,嘴角慢慢扯开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。

“又……来了一个。”老头的声音干涩沙哑,带着骨头摩擦的咯吱声,“这次这个,骨头硬,魂头亮,能刻一盏……顶好的‘本命灯’。”

周延川浑身冰凉,他终于看清,老头刻刀的末端,沾着暗红粘稠的、尚未干涸的“灯油”。而桌边那些沉默的、绿光映照下的人影,也缓缓站了起来,转过了身。他们的脸,在绿色火焰的跳动下,渐渐变得和独眼老者、说书先生、猎户……一模一样。

门,在身后无声地关上了。

风雪吞没了这间孤零零的木屋,也吞没了那一声短促到几乎不存在的闷响。

只有屋檐下,两盏新糊好的白纸灯笼,在寒风里轻轻摇晃起来,里面的火苗,幽幽地,绿得渗人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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