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渔发现日历不对劲。
手机显示今天是农历七月十六,可桌上那本老黄历,却多印了一页。那一页标着“闰七月十六”,字迹微微泛红,像浸过血。
他撕下那页怪日历,揉成团扔进垃圾桶。
第二天醒来,李渔浑身冷汗。他梦见自己在一片漆黑中数日子,数到第七个月时,多出了一根手指。那根多余的手指,正慢慢掐住他自己的脖子。
洗漱时,李育瞥见垃圾桶——昨天扔掉的纸团不见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张平整摊开的老黄历页。正是“闰七月十六”那一页。
纸上的红色字迹,比昨天更深了。
他冲去图书馆查资料。管理员是个秃顶老头,听完他的描述后,脸色骤变。
“闰月是为了调和阴阳历的误差,”老头声音发干,“但老话讲,闰月生人‘脚不沾地’。因为他们多活了一个月……或者说,少活了一个月?记不清了,那本书被借走了。”
“哪本书?”
“《闰余考》。”老头翻找借阅记录,手指突然僵住,“借阅人……李渔。借期是……闰七月十六。”
可李渔从没借过这本书!
回到家已是傍晚。李渔打开门,发现玄关地上有滩水渍,脚印清晰可见——是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湿脚印。可他今天根本没进过卫生间。
脚印在客厅中央消失,仿佛那人凭空蒸发了。
李渔顺着脚印退回卫生间。镜面上蒙着水雾,有人用手指在上面写了三个字:
还有我
笔迹竟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!
李渔吓得倒退,后背撞上淋浴开关。冷水劈头浇下,他尖叫着关掉水龙头。再抬头时,镜面上的字迹不见了。
不,不是不见了——是变成了另外三个字:
你看不见
李渔连夜逃到朋友张潮家。他没敢说细节,只说家里闹贼。张潮给他倒了杯热水,眼神却有些躲闪。
“李渔,你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吗?”
“去年中秋啊,公司团建。”
张潮慢慢摇头:“我的记忆里,是前年重阳。我手机里还有合影。”他翻出照片——照片上两人勾肩搭笑,背景是红叶漫山。日期明确显示:两年前。
可李渔毫无印象!
“还有件事,”张潮的声音在发抖,“上周咱俩喝酒,你醉后一直重复一句话:‘闰月不收人,只收魂’。”
那晚李渔彻夜未眠。他偷偷搜索《闰余考》,只找到零碎信息:一本明清禁书,记载闰月的“非常之事”。据说每逢闰月,时间会产生褶皱,有些东西会从褶皱里掉出来。
或者……掉进去。
第三天早晨,李渔决定回老家问母亲。母亲信这些老讲究。
长途车上,他旁边坐着个穿灰衣的老太太,一直盯着窗外。车过隧道时,窗外一片漆黑,玻璃上映出乘客们的脸。
李渔在玻璃倒影里看见,自己旁边的座位……是空的。
根本没有老太太!
他猛地扭头,老太太好好坐在那儿,正对他微笑:“你看得见我了?”
李渔连滚带爬逃到车尾。司机从后视镜瞥他:“刚才你在和谁说话?那个座位一直空着。”
老家在山村。母亲见他回来,又喜又忧:“怎么挑这个日子回来?今儿是闰七月十六,不宜出门。”
“妈,我是不是……闰月生的?”
母亲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。
“你本来该是七月十六的生辰,”母亲泪流满面,“可那年生辰,你生下来就没气儿了。接生婆说救不活了,我抱着你哭了一整天。到半夜,你突然哭出声来。那天……已经是闰七月十六了。”
母亲说,后来村里老人告诉她,闰月生的孩子是“借时而生”。借了不该有的时间,总要还的。
“怎么还?”李育声音发颤。
母亲摇头不语。但她偷偷塞给李渔一个护身符,是个褪色的小布包,里面装着硬物。
深夜,李渔在旧房间睡不着。他拆开护身符——里面不是符纸,而是一枚生锈的怀表。表盘上没有数字,只有十二个模糊的黑点。时针和分针重合,指向某个不存在的刻度。
表盖内侧刻着细小的字:
闰时归闰主
怀表突然自己打开了。表盘深处,不是机械,而是一团旋转的黑暗。黑暗中有东西在动,像无数只手在挣扎。
李渔想扔开怀表,手却粘在了表壳上。冰冷的感觉顺着手臂蔓延,他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,能看见血管下有什么在蠕动——不是血液,是更暗的、粘稠的流体。
窗外传来敲击声。不是敲玻璃,是敲在空气上,敲在“时间”上的声音。
笃。笃。笃。
每敲一下,房间就暗一分。灯光像被吸走了,黑暗从角落滋生。李渔看见墙角站着个人影,背对着他。
那是他自己。
背影开始转身,转得很慢,像生锈的机器。转到一半时,李渔看见了侧脸——苍老,憔悴,眼窝深陷。那是二十年后的他。
不,是“如果没有闰月”的他。那个本该在出生时就死去的他。
“时间要平账,”老李渔开口,声音沙哑如磨砂,“闰月借给你的三十天……该还了。”
“怎么还?”李渔瘫在地上。
“一个闰月生人,能补一个时间漏洞。”老李渔完全转过身来,李渔看见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,像烟雾组成,“或者……创造一个新的漏洞,把账转给别人。”
怀表在李渔手里剧烈震动。表盘上的黑点开始移动,重新排列。他忽然懂了——这不是怀表,是“闰表”。能偷时间、借时间、转嫁时间的邪物。
母亲早就知道。她不是给他护身符,是给他选择。
窗外敲击声变得急促。整个房间开始扭曲,墙壁像融化的蜡。老李渔伸出手,那只手穿过现实,直接抓向李渔的心脏——
李渔尖叫着把怀表砸向对方。
表盘破碎的瞬间,时间静止了。雨滴悬在半空,飞蛾定在窗前,母亲上楼的脚步声卡在某个音节上。
破碎的怀表里涌出无数光影,全是李渔的人生片段:第一次走路,毕业典礼,父亲葬礼……但每个片段里,都有一个模糊的灰影站在背景中,默默注视。
那才是真正的“闰余”。是时间褶皱里产生的副本,是他多活三十天的代价。
灰影从所有片段里转过头,无数张相同的脸看向此刻的李渔。它们齐声说:
“找到替身。或者……成为我们。”
时间重新流动。老李渔消失了。母亲冲进房间,看见李渔呆坐在地,手里握着破碎的怀表。
“它选你了,”母亲瘫坐在地,“闰表认主,你就得负责‘平账’。要么找个闰月生人替你,要么……每年闰月,都要收走一个人的时间。”
李渔看向自己的手心。掌纹里,多了一道淡红色的细线,像表盘上的刻度。
回到城市后,李渔开始注意农历。他发现公司有个实习生也是闰月生,那女孩总抱怨感觉“少了几天记忆”。
李渔请她吃饭,怀表碎片在口袋里发烫。女孩聊起她总做同一个梦:梦见自己在数日历,数到某个月时,会多出一张透明的纸。
“纸上写着我的名字,但墨迹是反的,像从纸背面透过来的。”女孩笑着说。
李渔的手在发抖。他知道该怎么做:把怀表碎片送给她,账就转嫁了。
餐毕等车时,女孩突然说:“李哥,你相信轮回吗?我奶奶说,我上辈子欠了时间债,这辈子来还的。但我不想还,我想……”
她转头看李渔,眼睛深不见底:“我想找个愿意替我的人。”
街灯下,女孩的影子拉得极长。那影子突然自己动了,朝李渔的影子伸出手。
两只影子握在一起的瞬间,李渔感到怀表碎片在口袋里融化,渗进皮肤。掌心那道红线蔓延,缠绕整个手腕,像镣铐,也像……表带。
女孩笑了,笑容和餐馆玻璃窗上那个“老太太”的微笑一模一样。
“恭喜,”她说,“你现在是真正的‘闰余’了。我们每个月都会多出一天,用来收集时间。收集不够的话……”
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:“就会被收走。”
手机在这时响起。李渔机械地接听,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:
“小渔,妈一直没告诉你……当年接生婆说你是死胎,后来活过来,是因为有个路过的女人在我耳边说:‘借他三十天,以后要还’。那女人手腕上……就有道红印子。”
李渔慢慢抬起手腕。红印在路灯下泛着微光,像刚刻上去的,又像存在了很多年。
街对面,女孩的背影逐渐模糊,仿佛融进了夜色里。但她最后回头看了李渔一眼,口型清楚地说:
“闰七月十七见。”
李渔猛地看向手机——日期不知何时已跳转。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七。
可老黄历上,今天本该是闰七月十七。
他抬头,发现街上空无一人。所有店铺都关着门,所有窗户都黑着灯。只有路灯还亮着,但每盏灯下都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,背对着街道。
他们的手腕上,都缠着淡红色的、像表带一样的印记。
李渔的口袋里,传来怀表指针开始走动的嘀嗒声。
很轻,很慢,但确确实实。
嘀嗒。嘀嗒。嘀嗒。
每一声,都像在数着他剩下的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