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黎发现儿子瑞瑞最近总在凌晨三点醒来。
不哭不闹,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,直勾勾盯着天花板。赵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——除了吊灯投下的模糊阴影,什么也没有。
起初,他以为是孩子做了噩梦。
直到那个星期四,赵黎半夜被窸窣声惊醒。声音是从儿童房传来的,像是铅笔在纸上快速划过的沙沙声。他轻手轻脚走过去,推开虚掩的门。
瑞瑞背对着他坐在小书桌前。
台灯没开,只有月光透过窗帘缝隙,给房间蒙上一层惨淡的蓝灰色。四岁的孩子握着蜡笔,正在白纸上疯狂涂抹。动作僵硬得不自然,手臂抬起的角度像是被看不见的线拉扯着。
“瑞瑞?”赵黎轻声唤道。
孩子没有反应。
笔尖划破纸张,发出刺啦声。赵黎走近,看清了画的内容——无数纠缠在一起的黑色线条,像荆棘又像触手,中央蜷缩着一个火柴人形状的轮廓。画纸边缘,还用红色蜡笔反复描着歪歪扭扭的圆圈,密密麻麻。
“瑞瑞!”赵黎提高声音,按住儿子的肩膀。
孩子猛地一抖,蜡笔掉在地上。他缓缓转过头,眼神空洞,瞳孔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大。“爸爸,”他软软地叫了一声,然后眼皮耷拉下来,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力气,歪倒在赵黎怀里。
第二天早餐时,赵黎问起昨夜的事。
瑞瑞咬着面包,一脸茫然:“画画?没有呀,我睡觉了。”他甚至还举起沾着果酱的小手,“爸爸看,我手手干净,没有画画。”
确实,孩子手指上没有任何蜡笔痕迹。
妻子林霜一边倒牛奶一边笑:“你是不是工作太累,自己做梦了?”她揉了揉瑞瑞的头发,“我们瑞瑞最乖了,半夜从不起来。”
赵黎看向儿子的手指甲缝——干干净净。
难道真是自己的幻觉?可他明明记得那沙沙的摩擦声,还有画纸上狰狞的线条。
当天晚上,赵黎留了个心眼。他把儿童房的门虚掩着,自己躺在客厅沙发上假寐。手机调到静音,屏幕显示着时间:02:58。
03:00整。
轻微的吱呀声——是儿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。
赵黎屏住呼吸,从沙发靠背上方偷偷望去。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走出来,光着脚,走向书房。不是瑞瑞平常走路的样子,而是踮着脚尖,每一步都轻得可怕。
他悄悄跟上。
瑞瑞推开书房门,径直走到书桌前,拉开最下面的抽屉——那里放着赵黎收起来的旧画具。孩子拿出素描本和炭笔,在黑暗中坐下。
然后开始画。
没有开灯,没有看纸。瑞瑞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空白的墙壁,手却以惊人的速度在纸上移动。炭笔折断的声音,纸张被用力划破的撕裂声,在死寂的深夜里格外清晰。
赵黎打开手机的手电筒,光束照向桌面。
他倒吸一口冷气!
素描本上已经画满了扭曲的、几乎要溢出纸面的黑色漩涡。漩涡中心是一张模糊的人脸,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。最可怕的是,这张脸……有点像赵黎去世多年的母亲。
“妈……”赵黎失声叫道。
瑞瑞的动作停下了。
孩子缓缓转过头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但嘴角,在手机光线晃过的一刹那,似乎向上扯了一下,形成一个完全不属于四岁孩童的、冰冷的弧度。
“爸爸,”瑞瑞开口,声音却带着一种奇怪的、沙哑的叠音,像是两个人同时在说话,“你也来画呀。”
赵黎腿一软,撞在门框上。手电筒的光剧烈晃动。
再定睛看时,瑞瑞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,小手里还攥着断掉的炭笔。素描本上什么也没有——只有一片空白。
不,不是完全空白。
赵黎颤抖着凑近,在纸张边缘,看到一行极淡极淡的铅笔字迹,像是很多年前写下的,字迹稚嫩却工整得诡异:
“第三个了。”
那是他自己的笔迹。是他七岁时写下的。
赵黎彻底睡不着了。
天亮后,他翻箱倒柜找出老相册。母亲在他十岁时病逝,父亲从未提过具体病因,只说“突然就走了”。照片里的母亲总是温柔地笑着,但赵黎注意到一个细节——几乎每张家庭合影中,母亲的手都放在背后,或者被什么东西挡住。
只有一张例外。
那是母亲抱着三岁赵黎的照片。母亲罕见地对着镜头大笑,一只手轻轻搭在赵黎头顶。赵黎放大手机拍下的细节,心脏猛地一缩——母亲搭在他头上的那只手的虎口处,有一小块深色的、像是胎记又像是烫伤的痕迹。
而那个形状……和瑞瑞昨夜画中漩涡中心的黑洞轮廓,几乎一模一样。
林霜发现他在看旧照片,凑过来:“咦,婆婆手上这个印子,瑞瑞胳膊上好像也有个类似的哎?不过颜色浅很多,我以为是胎记。”
赵黎冲进儿童房,轻轻卷起瑞瑞的袖子。
熟睡的孩子左臂内侧,靠近肘窝的地方,确实有一个淡淡的、青灰色的印记。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形状像一只闭上的眼睛,或者说,像一个小小的漩涡。
“什么时候有的?”赵黎声音发干。
“出生就有啊。”林霜疑惑地看着他,“你怎么了?脸色这么差。”
赵黎没回答。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,当时他以为那是高烧时的胡话:“……别让孩子半夜画画……你妈就是画着画着,人就空了……”
他以为“空了”是指精神失常。
现在他不敢确定了。
又一个凌晨三点。
赵黎提前藏在书房窗帘后面。这次他带了摄像机,调成夜视模式,对准书桌。
03:00整。
瑞瑞准时出现。依然是梦游般的状态,坐到书桌前,拿起炭笔。但这次,他没有立刻开始画。而是抬起头,直直地“看”向赵黎藏身的方向——尽管隔着厚重的窗帘。
然后,他笑了。
对着窗帘,咧开嘴,无声地笑了。
赵黎浑身汗毛倒竖,几乎要叫出声。他死死捂住嘴,透过摄像机的小屏幕看着。
瑞瑞低下头,开始画画。这次画得很慢,一笔一划,像是在描摹什么复杂的东西。半小时后,孩子放下笔,摇摇晃晃走回房间。
赵黎等了好一会儿,才颤抖着走出来。
书桌上,素描本摊开着。
上面画着一扇门。
一扇非常具体、非常写实的门——正是赵黎老家阁楼那扇多年未曾打开过的、刷着绿漆的木门。门上每一道木纹、每一块油漆剥落的位置,都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。门把手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,锁的细节清晰得可怕。
而门缝下面,用红色炭笔涂了一摊粘稠的、仿佛要滴下来的阴影。
阴影里伸出一只小孩的手。
手的姿势,像是在求救,又像是……在邀请。
赵黎崩溃了。第二天,他驱车赶回两百公里外的老家。老宅久无人住,弥漫着霉味和灰尘。他径直走上阁楼,站在那扇绿漆木门前。
和画里一模一样。
连门把手上挂的那把生锈的锁,角度都分毫不差。
赵黎找来工具,砸开锁。锈屑纷纷扬扬落下。他深吸一口气,推开门——
阁楼里堆满杂物。旧家具、破箱子、蒙尘的衣物。在正中央,放着一个用白布盖着的画架。
白布已经泛黄。
赵黎走过去,掀开布。画架上夹着一幅油画。画面是一间温馨的卧室,一个女人坐在床边,怀里抱着婴儿。女人低垂着头,看不清脸。但赵黎认得那件衣服——是母亲常穿的碎花裙子。
画的右下角有签名和日期:赵雅琴,1993年7月。
那是母亲的名字。1993年,赵黎五岁。
他凑近细看,突然发现不对劲——画中女人抱着婴儿的那只手,虎口处有一块深色印记。而婴儿的脸……不是婴儿该有的脸。那张小脸上,眼睛的位置是两团模糊的色块,嘴巴却画得异常清晰,嘴角向上弯着。
笑得和那晚的瑞瑞一模一样。
赵黎踉跄后退,撞倒了一个箱子。箱子里滑出更多画稿,散落一地。全是母亲的作品,画的都是同一个主题:母亲和孩子。早期的画温馨正常,越往后越扭曲。最后几张,画面中央的“孩子”已经不成人形,只是一团纠缠的线条和阴影。
而所有这些画的背景里,都隐约可见一扇门。
正是这扇阁楼的门。
赵黎疯狂地翻找,终于在箱子最底层找到一个硬壳笔记本。母亲的日记。
“……它说我画得不够好,要再像一点……”
“……小黎今天问我,妈妈手上为什么有眼睛。他不知道,那不是眼睛,是门……”
“……我不能画了。再画下去,门就会完全打开。它说下一个该轮到瑞瑞了……”
日记戛然而止,日期是母亲去世前一周。
赵黎瘫坐在地,浑身冰冷。他明白了。母亲不是病逝,是被这东西……“耗空”的。而现在,轮到瑞瑞了。不,可能早就轮到他了,只是通过瑞瑞再次浮现。
他抓起所有画和日记,冲下楼,在院子里点火烧掉。火焰吞噬纸张,发出噼啪声。烟气扭曲升腾,在夕阳下竟隐隐形成漩涡的形状。
当晚,赵黎回到家时已是深夜。林霜已经睡了,客厅留着一盏小灯。他先去儿童房看瑞瑞——孩子睡得很熟,呼吸均匀。
似乎正常了。
赵黎稍微松了口气,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洗澡。热水冲刷着身体,他闭上眼睛,试图理清思绪。母亲、画、门、那个“它”……到底是什么?
忽然,他感觉左手虎口一阵刺痛。
低头看去——皮肤上,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极淡的、青灰色的印子。形状像一只闭上的眼睛。
和他母亲的一样。
和瑞瑞胳膊上的一样。
赵黎手一抖,花洒掉在地上。他冲出浴室,在灯光下仔细查看那个印记。很淡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但确实存在。
他猛地想起母亲日记里的话:“……那不是眼睛,是门……”
门?
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左手虎口。如果那是门……门里面是什么?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虎口处的印记突然发热!不是幻觉,是真实的、滚烫的灼热感!赵黎痛得闷哼一声,死死按住那里。
就在这时,他听见客厅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很轻,踮着脚尖的声音。
赵黎裹上浴袍冲出去,看见瑞瑞又站在书房门口。但这次,孩子没有进去。而是转过身,面对着他,手里拿着那本空白素描本。
“爸爸,”瑞瑞的声音很轻,很平静,“你也有门了。”
孩子举起素描本,翻到最新一页——上面画着赵黎的左手,虎口处的“眼睛”被涂成了鲜红色,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。而在那只“眼睛”中央,画着一个极小的、正在推门出来的黑色人影。
人影的脸,是赵黎自己的脸。
但表情,是那晚瑞瑞脸上出现过的、冰冷的微笑。
“该你画了,爸爸。”瑞瑞说,然后把素描本和炭笔轻轻放在地上,转身回房了。
赵黎僵在原地,左手虎口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。他低头看去,惊恐地发现——那个青灰色的印记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,从青灰变成暗红,边缘开始微微凸起,真的像一只正在缓缓睁开的眼睛!
他发疯似的冲进厨房,抓起刀,想剜掉那块皮肤!
但刀尖抵上去的瞬间,他停住了。
因为左手不受控制了。
他的左手,正违背他的意志,慢慢抬起来,伸向掉在地上的炭笔。手指自动弯曲,握住笔杆。然后,左手拖着他的整个身体,走向书房,在书桌前坐下。
右手拼命挣扎,想要夺回控制权,但左手的力量大得惊人。
左手翻开素描本新的一页。
炭笔落下。
赵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手开始画画,画得飞快,线条狂乱。他拼命扭头,不想看那逐渐成形的画面,但脖子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扳正,强迫他盯着画纸。
画上是一扇正在打开的门。
门里涌出无数黑色手臂,手臂尽头是密密麻麻的眼睛。而在所有眼睛的注视中心,画着一个跪在地上、正在画画的男人。
男人的左手虎口处,画着一扇打开的小门。
门里探出半个身子——一个小小的、和瑞瑞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,正从男人的皮肤里爬出来。
赵黎终于明白“空了”是什么意思。
不是精神失常。
是字面意义上的:被替换,被占据,从里面被掏空,然后塞进别的东西。
他的左手越画越快,虎口处的“眼睛”已经完全睁开——那不是一个平面印记,而是一个真正的、深不见底的微小孔洞。孔洞里,有东西在蠕动。
窗外,天快要亮了。
远处的第一缕晨光照进书房,落在画纸上。赵黎的左手终于停下,炭笔滚落。
他瘫在椅子上,浑身冷汗,剧烈喘息。
左手虎口的孔洞缓缓闭合,重新变成一个平面的暗红色印记。
赵黎颤抖着看向刚完成的画。
画的右下角,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,是他自己的笔迹,但他完全没有写过:
“第一个完成了。”
而此刻,主卧室里。
林霜翻了个身,迷迷糊糊中,感觉右手虎口有些发痒。她挠了挠,在半梦半醒间,仿佛看见皮肤下有一道极淡的、青灰色的纹路。
一闪而过。
她咕哝一声,又沉沉睡去。
窗外的天色,彻底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