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江树总说天上有两个月亮。一个金黄,一个银白。
大人们摸他的头,笑他童言无忌。
只有奶奶会突然捂住他的嘴,眼神惊恐地望向窗外那片空荡荡的夜空。
“别乱说!”奶奶的声音在发抖,“有些东西,看多了……它就跟上你了!”
江树十八岁那年,奶奶去世了。临终前,她死死攥着江树的手腕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。
“它变大了,是不是?”奶奶浑浊的眼睛瞪得骇人,“它是不是离得更近了?”江树茫然地摇头,心里却咯噔一下。那个银白色的“月亮”,似乎真的比童年时大了一圈,像一枚渐渐逼近的冰冷硬币。
他离开家乡去读大学,试图忘记这件事。城市的灯火淹没了夜空,他几乎成功了。直到那个停电的夏夜,他推开宿舍吱呀作响的窗户,热风扑面。一抬头,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了!那个银白的“月亮”,赫然悬在城市上空,清晰得能看见上面细微的、血管般的纹路!它的大小,已经超过了真正的月亮!
“那是什么?!”室友凑过来,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却只看到一片普通的夜空。“江树,你没事吧?脸色这么白。”
只有他能看见。
这个认知让他彻夜难眠。更可怕的是,他发现那“月亮”上的纹路,并非固定不变。它们在缓慢地蠕动,像某种沉睡巨物的表皮在微微起伏。他开始做噩梦,梦里没有声音,只有那颗冰冷的银白天体不断压下,压得他胸腔碎裂!
他偷偷查阅各种资料,从天文异象到精神疾病。一无所获。直到他在一本破旧的地方志里,翻到故乡一则讳莫如深的记载:“古有‘阴瞳’之祟,状如月,唯童稚或濒死者可见。见之则渐近,至覆顶之时,虚实倒转,所见皆妄……”书页在这里被污渍浸染,模糊不清。
虚实倒转?所见皆妄?江树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爬升。
他决定返回老家,也许在一切开始的地方,能找到答案。村庄依旧,只是更显破败。他来到奶奶的老屋,灰尘在阳光下飞舞。在奶奶床底一个生锈的铁盒里,他找到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。照片上是年轻的奶奶,怀里抱着两个襁褓。照片背面有一行歪扭的小字:“我的双生子,阿树,和阿木。”
双生子?江树头皮发麻。他是独子,父母从未提过有什么兄弟!
他疯了一样追问村里最后的几位老人。一位几乎失明的老太婆,用漏风的嘴含混地说:“作孽啊……那个小的,生下来就不会哭,浑身冰凉……当天晚上就没了。你奶奶舍不得,偷偷埋在了后山桃树下……”
江树连滚带爬地跑到后山。那棵老桃树早已枯死,枝干狰狞。他用手拼命刨开树根处的泥土,指甲翻折,泥土混着鲜血。不知刨了多久,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物。不是骨头,而是一个小小的、冰冷的、光滑的球体。
他颤抖着把它挖出来,擦净泥土。那是一个宛如玉石雕刻的、眼球状的物体,散发着微弱的、银白色的光。大小,正好和他童年时看到的“”一模一样!
就在这时,他怀里的“眼球”突然变得滚烫!与此同时,天空猛地暗了下来!不是天黑,而是那个银白色的“月亮”瞬间膨胀,遮蔽了整个天空!它低垂下来,表面的“纹路”疯狂蠕动,那根本不是什么纹路,是无数扭曲的、细小的人脸在挣扎哭嚎!
巨大的“月亮”表面,缓缓裂开一道缝隙。缝隙越来越大,变成了一只巨大无朋的、冰冷的眼睛!瞳孔深处,映出的不是江树,而是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、却面色青白、双眼空洞的男孩!
那男孩的嘴一张一合,没有声音,但江树的脑海里却轰然炸响一句话:“哥哥……你看得见我了……现在,轮到你看我了。”
手中的“眼球”突然融化,渗入他的掌心。剧痛传来,江树捂住自己的右眼惨叫!湿热的液体从指缝涌出。当疼痛稍减,他颤抖着松开手。
右眼的视野,完全变了。
他看到了自家老屋,看到他“自己”正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子里,仰望着晴朗的白天。他看到路上每一个村民,肩上或背上都趴着一个模糊的、灰暗的影子,有的在哭,有的在笑。他看到后山奶奶的坟头,一个苍老的虚影正对着他摇头叹息。
而当他转动这只“新”的眼睛,看向自己原本左眼所见的“正常”世界时——枯树依旧是枯树,荒山依旧是荒山,天空中没有巨眼,只有夕阳西下。
哪个才是真的?
“江树!你蹲在那儿干什么呢?”母亲的声音传来。他猛地转头,用正常的左眼看见母亲一脸担忧地从小路走来。而他的右眼却看见,母亲的背上,紧紧贴着一个浑身湿透、面目浮肿的“女人”,那“女人”的手臂,正亲昵地环着母亲的脖子,腐烂的嘴唇贴在母亲耳边,仿佛在喃喃细语。
母亲越走越近,关切地问:“手怎么流血了?脸色这么差。”
江树的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想指给她看那天空中的异象,想告诉她背上有什么,但右眼所见的恐怖与左眼所见的平常激烈交战,几乎撕裂他的意识。
他猛地闭上双眼。
黑暗中,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,带着一丝满足的、孩童般的笑意:
“欢迎回来,哥哥。这个世界,一直都是这样的呀……只是以前,你只用一只眼睛看罢了。”
从那天起,江树“正常”地生活着。他和人交谈,工作,吃饭,睡觉。只是他再也不敢在夜里抬头看天,也再不敢照镜子。因为他知道,只要他同时睁开双眼,就能看见——那银白的“月亮”从未离开,它一直静静地、完整地嵌在夜空中,几乎占满了半边天幕。而镜中的自己,右眼的瞳孔深处,隐约闪烁着一点冰冷的、银白色的光,像一枚缩小的月亮。
更让他骨髓发寒的是,他渐渐开始“听懂”右眼看到的那些“东西”的窃窃私语。它们诉说着无人知晓的秘密,指向黑暗深处更多的、无法名状的注视。那些注视,来自比“”更遥远、更古老的地方。
他知道,奶奶错了。被“跟上”不是终点。
真正恐怖的是,当你终于能“看清”一切时,才发现自己早已是这恐怖景象中,一个微不足道、却又无法挣脱的部分。而更多的“月亮”,或许正在某处缓缓睁开“眼睛”,寻找着下一个能“看见”的孩子。
他的右眼,又开始隐隐作痛了。这一次,他感觉到那痛楚深处,有一丝细微的、冰凉的“转动”,仿佛他眼眶里的,真的不只是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