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迟发现那本旧书时，它正躺在他刚租下的公寓书柜最底层。
深蓝色的布面封皮，没有任何书名或作者。他随手翻开，内页是竖排的繁体字，内容似乎是地方风物志。
奇怪的是，每当他的目光扫过某一行，那一行字就会轻微地“蠕动”一下，像阳光下细微的灰尘飘移。他以为是眼睛酸涩。
当晚，他做了个噩梦。梦里无数蝇头小楷从书页中涌出，爬满他的手臂，钻进他的耳朵。那些字在低声重复着什么，但他听不清。
惊醒时是凌晨三点，屋里一片死寂。他下意识看向书柜方向，黑暗中，那本书的轮廓似乎比旁边的书都要“厚”一些。
第二天加班到深夜，回家开门时，他听见屋里传来极其细微的“沙沙”声，像是笔尖快速划过纸张。他浑身汗毛倒竖，猛地按亮灯！声音消失了。客厅空无一人。但那本蓝色书，竟然摊开放在茶几上，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早上把它合拢放回了书架。
他慢慢走过去。摊开的那一页，描述本地一种已消失的点心“糖酥烙”。文字平常。可当他视线落在“糖酥烙”三个字上时，那三个字猛地向纸内“凹陷”下去，如同被无形的手指狠狠摁压！紧接着，凹陷处渗出一点点暗红色的、黏稠的液体，带着铁锈般的腥气！
李迟惊叫一声把书扫到地上！书脊撞击地板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他喘着粗气，死死盯着那本书。它静静地躺在那儿，合拢了，仿佛一切只是幻觉。是压力太大了吗？他神经质地检查手指，干干净净。
他决定把书扔掉。可每次他把书放进垃圾袋，一转身，它必定会再次出现在书柜底层，那个最初的位置。深蓝色的封皮沉默地对着他，像一只闭合的、冰冷的眼睛。
恐惧变成了愤怒。他买来一个铁皮工具箱，用锤子狠狠砸向那本书！锤子落在封皮上，却发出击中厚橡胶般的闷响，巨大的反震力让他虎口发麻。书页纹丝不动，连个凹痕都没有。他又试图用打火机去烧书角，火焰靠近时，书页边缘竟自动卷曲躲开，如同有生命的触须！火苗随即莫名熄灭。
李迟瘫坐在地，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。这本书……是活的？或者，里面困着什么东西？
他强迫自己冷静，再次翻开书。这次，他忍住恶心，仔细阅读。书里记载的都是本城旧事：废弃的渡口、拆除的老戏院、改道的河流……还有“青柳巷七号”。这是他现在的住址！这一页的描述格外详细，甚至提到了前任租客：“丙寅年冬，租客陈某，于屋内自缢。死前数日，曾狂言书中字句皆活，欲噬其魂。”
李迟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书页。陈某？他想起租房时，房东眼神闪烁地说上一个租客“合约没满就突然搬走了”。搬走？还是死了？
接下来的几夜，“沙沙”声越来越响，越来越频繁。不再局限于那本书。他开始在任何有文字的地方看到异样：报纸标题会轻微跳动，电脑屏幕上的文档字体会偶尔扭曲成陌生的形状，甚至手机收到的短信，某个字会突然放大、凸起，像是要弹出屏幕戳他的眼睛！
他快疯了。他找来懂些风水的朋友老赵。老赵一进屋子，脸色就变了。“你这屋子……‘字煞’好重！”老赵罗盘都没掏，盯着那本书，连连后退，“这东西不是在‘记’事，是在‘养’事！它靠人的‘认读’为食，读得越细，它越强！里面……恐怕不止一个‘陈某’了！”
“怎么解决？！”李迟抓住救命稻草。
“不看不读不想！把它和所有文字隔绝！然后……找到它最开始被‘写下’的地方，或许有办法。”老赵说完，仓皇离开，再不肯接他电话。
隔绝文字？在现代社会根本不可能！李迟开始出现幻觉。走在街上，所有招牌、广告、路牌上的字都开始扭曲蠕动，像一堆堆黑色的蛆虫。他闭上眼睛，那些字却直接浮现在他黑暗的视野里，越来越清晰，越来越快，最后汇聚成一股黑色的、由无数尖叫字形组成的洪流，冲向他！
他逃回公寓，用黑布蒙住所有带字的东西，包括那本书。他戴上眼罩和耳塞，蜷缩在床上。寂静和黑暗终于降临。他感到一丝虚脱的安心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他感到有冰冷的东西轻轻拂过他的脸颊。他猛地扯下眼罩！眼前没有怪物。只有那本蓝色的书，不知何时又摊开在他枕边。书页空白。然后，像是有一支无形的笔正在书写，纸上缓缓“生长”出字迹。不是印刷体，是他自己的笔迹！
那字迹写的是：“李迟，生于庚午年七月初三，卒于……”
日期部分正在慢慢成形，墨迹新鲜，仿佛就是他刚刚亲手写下！
他绝望地看向最后一行正在生成的字：“死因：认知自我。”
最后一个“我”字写完的刹那，书页上所有的字迹——包括之前关于城市、关于陈某的记录——全都活了！
它们挣脱纸面，化作一缕缕浓稠的黑色烟迹，盘旋而起，发出亿万只春蚕啃食桑叶般的密集声响！黑烟在空中扭结，逐渐构成一个模糊的人形。那人形没有面孔，表面不断流动着变换的字句。
它“走”下书页，站在李迟床边，俯身“看”着他。李迟无法动弹，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。他能“读”懂构成它躯体的每一个字，那些字全是关于他自己的记忆：童年摔倒的膝盖，第一次失恋的痛苦，对死亡的隐秘恐惧……它是由他被这本书“吞噬”掉的认知和恐惧构成的！
它伸出一只由潦草字迹构成的手，冰凉的手指点向李迟的眉心。
就在接触的瞬间，李迟脑中轰然炸开无数画面！他看到了！他看到了这本书的“源头”——不是某个人，而是这座城市无数代人“阅读”、“记忆”、“谈论”时，无意中泄露的精神碎屑与恐惧残渣。
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，在某个无法理解的地点沉淀、发酵，竟然凝结成了这本“书”！它是一个由集体潜意识垃圾喂养出来的怪胎！它需要被“阅读”来维持存在，并反向吞噬读者的“认知”来成长壮大！上一个租客陈某，不是自缢，而是他的“自我认知”被彻底吞吃干净，成了一具空壳！
而现在，轮到李迟了。
那冰冷的手指已经探入他的思维，开始拉扯、抽取那些构成“李迟”这个人的基本记忆与概念。痛苦无法形容，那是存在根基被撬动的剧痛。
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时，一个更冰冷、更宏大的“意念”顺着那手指的连接，反向涌入了他的残存意识。那不是书怪物的意念，而是来自“书”背后那片庞大、黑暗、由无数城市记忆废墟构成的“源头”的一瞥。
仅仅是一瞥。
李迟理解了。这本书，不过是“源头”无意中渗出的一滴“墨水”。真正的恐怖，是那片无边无际、沉淀着亿万人类遗忘的恐惧、秘密与认知残渣的“深海”。而此刻，“深海”似乎通过这个小小的管道，“注意”到了他这个渺小的个体。
书怪物突然剧烈颤抖起来，构成它身体的字迹开始崩解、混乱。它发出无声的尖啸，仿佛遇到了更可怕的东西。它想缩回手指，想逃回书页，但已经晚了。
李迟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张被摊开的纸，正在被某种无法形容的、庞大的“目光”飞速“阅读”。不是吞噬，而是“归档”。他的一生，他的恐惧，他的一切，正在被刻进那片冰冷的、永恒的“深海”记忆里。
最后的感觉，是他的“自我”被无限拉长、稀释，融入一片由无数他人破碎人生组成的、死寂的黑暗星海。
三天后，房东打开房门。房间整洁，李迟的个人物品都在。人不见了。书柜底层，那本深蓝色的书静静躺着。房东嫌晦气，把它扔进了巷口的旧衣回收箱。
不久，回收箱被清空。那本书混在一堆旧物里，被运往城郊的废品处理站。它将在那里，等待下一个无意中翻开它的人。
也许，下一个读者会“认识”它。
也许，它也会借此，让那片冰冷的“深海”，再次投来短暂的一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