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青禾第十三次核对账本时,指尖在“零星支出”栏停住了。
这一页的右下角,有人用极淡的铅笔写了三个小字:
认领我。
墨迹很旧了,和去年那批旧账本的印刷字几乎融为一体。
她皱了皱眉,用橡皮轻轻擦去。
可能是哪个前任会计无聊的涂鸦吧。
窗外下着雨,财务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加班,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。
第二天清晨,她提前到岗。
昨夜擦掉字迹的那一页账本,平整如初。
可就在页码数字“213”的旁边,
又出现了那三个小字:
认领我。
笔迹一模一样,淡得仿佛就要晕开。
但位置,挪动了。
李青禾后背窜起一丝凉意。
她仔细检查账本,没有撕页痕迹,没有新纸张替换。
这行字,像是从纸页深处重新“浮”上来的。
她再次擦掉,这次用力了些,纸面微微发毛。
午休时,她去了档案室。
想查查去年经手这批旧账本的人。
管理员是个耳朵有点背的老头,眯着眼听她说完。
“去年?去年小库房漏水,泡了一批册子。”
老头推推老花镜。
“晒干后,好多本子里都有水渍,怪的是,那些水渍……”
他顿了顿。
“看着都像些人脸啊,手印啊什么的。”
“主任嫌不吉利,全当废纸处理了,怎么还有留着的?”
李青禾的心往下沉了沉。
回到财务室,她将那本账本单独锁进了最底层的抽屉。
铁锁咔哒一声合拢,她松了口气。
下午,人事部的张姐路过,随口问:“青禾,你早上擦桌子了?”
“没有啊。”
“奇怪。”张姐指了指她办公桌靠墙的缝隙,“那儿有好些纸灰,像是烧过什么东西。”
李青禾低头看去。
果然,那条狭窄的缝隙里,积着一层灰白色的、极细腻的灰烬。
她用尺子拨了拨,灰烬里露出一角未燃尽的纸片——
正是账本那种特有的淡黄色纸张。
可她明明将账本锁起来了!
她猛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。
锁是好的,钥匙还在她身上。
但抽屉里,空空如也。
那本账本,不见了。
快下班时,李青禾接到门卫电话,说有她的快递。
她从没把快递寄到单位。
那是个很薄的硬纸板文件袋,没有寄件人信息。
拆开,里面只有一张从账本上撕下来的纸。
正是213页。
那行“认领我”还在,只是颜色变得深了些,像干涸的血。
纸的背面,多了些东西——
是用无数极细密的针孔,刺出来的几个字:
“你不认,我来找。”
李青禾猛地将纸揉成一团,扔进垃圾桶。
她告诉自己,这是恶作剧,一定是。
可当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垃圾桶。
里面,是空的。
那张纸,又不见了。
当晚,她做了个梦。
梦见自己在档案室那片潮湿的废纸堆里翻找。
无数被水泡得肿胀的纸页黏在一起,触感冰凉滑腻。
她翻着翻着,翻到一张纸。
纸上没有字,只有一个人形的、深色的水渍。
那水渍忽然蠕动起来,伸出纸面,拉长了,像一道影子,贴上了她的手臂。
冰凉刺骨。
她惊叫着醒来,满头冷汗。
卧室里一片漆黑。
只有空调运行的微弱噪音。
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。
柔和的灯光洒下来。
她看见,自己那只在梦里被“贴”过的手臂上,
赫然印着一片暗色的、不规则的水渍。
怎么洗,也洗不掉。
第二天,她请假去了图书馆,想查查类似的事情。
在地方志民俗类的旧书区,一本发霉的线装书里,夹着一页泛黄的笔记。
字迹潦草:
“……阴雨久积,物易染秽。尤以书纸为甚,因其纳言藏意,若有未竟之念、不甘之魂附于其上,遇潮则显,化为‘痕’。”
“……‘痕’渴求认领,初仅现字,渐能动物,终将觅一宿主,以其形貌感官,重活于世。”
“……驱逐甚难,需寻其本源之物,以真火焚化。然‘痕’狡黠,常藏本体……”
本源之物?就是那本账本吗?
可账本在哪里?
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。
打开客厅的灯,她僵住了。
沙发的靠背上,搭着一件她的旧开衫。
那件开衫的袖子上,印着一大片和手臂上一样的、甚至更大的暗色水渍。
而开衫的姿势,不像随意搭着,更像是一个看不见的人,正穿着它,静静地坐在沙发上。
李青禾几乎要尖叫,却死死捂住嘴。
她一步步退向门口。
眼睛死死盯着那件开衫。
突然,开衫的一只袖子,极其轻微地,动了一下。
仿佛里面的“手臂”,刚刚调整了一下姿势。
她夺门而逃,在朋友家借宿了一夜。
一夜无眠。
第二天,她强打精神去上班。
必须找到那本账本,必须。
她再次找到档案室老头,详细描述了那账本的样子。
老头听完,浑浊的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。
“你说的那本……是不是硬壳,暗蓝色,角上还烫着金,但金粉都快掉光了?”
“对!”
“那本……没泡过水啊。”老头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“它一直放在最里面那个铁柜的顶上,干得很。”
“主任说那是好多年前的旧样式,留着不合规,但一直没顾上销毁。”
李青禾如坠冰窟。
如果没泡过水,那些“水渍”是什么?
笔记里说的“未竟之念、不甘之魂”,又是什么?
她求老头带她去小库房。
铁柜很高,老头搬来梯子。
柜顶积着厚厚的灰。
在柜顶最靠墙的角落,她看到了。
暗蓝色的硬壳,烫金几乎磨灭。
正是那本账本。
它静静地躺在那里,封面上也落满了灰。
看起来,很久很久没人动过了。
那么,之前她锁进抽屉、又消失的那本……是什么?
她颤抖着手,想去拿。
老头在下面扶住梯子,嘟囔着:
“咦,这底下怎么湿了一块?”
李青禾低头看去。
梯子脚下的水泥地面上,果然有一小片深色的、不规则的水渍。
正在缓缓地……向外晕开。
她顾不上那么多,一把抓起那本真正的旧账本。
入手沉重,冰凉。
封面上,似乎也有什么痕迹。
她吹开灰尘。
只见暗蓝色的封皮上,布满了大片大片黯淡的、凹凸不平的印子。
像是一个人被水泡得肿胀的身体,紧紧拥抱过这本册子,留下的压痕。
她翻开账本。
里面的纸张大部分是空白的。
只有中间某一页,写满了密密麻麻、极度潦草、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。
那些字迹,与其说是写上去的,不如说是用指甲、用什么东西,极力地划刻上去的。
在无数划痕般的字迹中间,有一行稍微清晰些的话:
“他们都错了……不是我失足落水……是他推我……把我和账本……一起锁进了水柜……”
李青禾的呼吸停止了。
她忽然明白了“认领我”的意思。
不是认领物品。
是认领……一段被隐藏的死亡真相。
就在这时,她感觉自己的脚踝,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。
低头一看。
那片地上的水渍,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了梯子脚下。
一只由污水构成的、轮廓模糊的“手”,正从水渍中心伸出,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!
力量大得惊人,将她向下拖去!
老头惊叫一声,吓得松了手。
梯子晃动!
李青禾抱紧账本,另一只手拼命抓住铁柜边缘。
那污水构成的“手臂”越伸越长,开始顺着她的腿向上“爬”!
冰冷的、带着陈年腐水气息的触感,透过裤子,清晰传来。
与此同时,她怀中那本旧账本里,那些潦草的划痕字迹,开始渗出暗红色的、粘稠的液体。
一滴,一滴,落在她的手上,衣服上。
“认……领……我……”
一个模糊的、含混的声音,直接在她脑子里响起!
不是通过耳朵,是直接在颅腔中回荡!
带着无尽的怨毒与渴望。
李青禾在极致的恐惧中,爆发出惊人的力量。
她猛地将手中渗血的账本,狠狠砸向地上那滩水渍的中心!
噗嗤一声。
像是砸进了泥泞的深渊。
脚下的拉扯力陡然一松。
那只污水构成的手也溃散开来。
她连滚带爬地从梯子上下来,捡起账本,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小库房。
身后,传来老头惊恐至极的叫声,和一阵剧烈的、仿佛无数湿报纸被撕扯的怪响。
她跑回家,反锁所有门窗。
抱着那本冰冷粘腻的账本,缩在沙发角落。
账本不再渗血,那些划痕字迹也恢复了原状。
但封皮上的人形压痕,似乎更加清晰了。
仿佛那个无形的“存在”,正隔着封皮,与她紧紧相拥。
窗外的天色,完全黑了下来。
她没有开灯。
黑暗中,她感到脸颊有些痒。
伸手一摸,是湿的。
不是泪。
是冰冷的水珠。
她缓缓抬头。
看到天花板上,正慢慢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。
水渍的轮廓,渐渐形成一个扭曲的人形。
仿佛有一个人,曾经被紧紧压在那里,挣扎过,留下了永恒的印记。
一滴冰冷的水,正好滴落在她的眉心。
与此同时,她怀中的账本,自动翻到了最后一页。
空白的纸页上,正在缓缓浮现出新的字迹。
不再是铅笔印,不再是针孔,也不是划痕。
而是一种深褐色的、仿佛干涸血液写成的字:
“你……看……到……了……”
“现在……”
“我们……一起……等……他……”
李青禾屏住呼吸,望向黑洞洞的卧室门口。
她忽然想起,今天在单位,好像听到人事张姐提起,那位几年前突然提前退休的老主任……
似乎,就住在离她家不远的那条街上。
而此刻,门外寂静的楼道里,
忽然传来了,
缓慢的,
沉重的,
一步一顿的,
上楼脚步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