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声认领(1 / 1)

李青禾第十三次核对账本时,指尖在“零星支出”栏停住了。

这一页的右下角,有人用极淡的铅笔写了三个小字:

认领我。

墨迹很旧了,和去年那批旧账本的印刷字几乎融为一体。

她皱了皱眉,用橡皮轻轻擦去。

可能是哪个前任会计无聊的涂鸦吧。

窗外下着雨,财务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加班,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轻响。

第二天清晨,她提前到岗。

昨夜擦掉字迹的那一页账本,平整如初。

可就在页码数字“213”的旁边,

又出现了那三个小字:

认领我。

笔迹一模一样,淡得仿佛就要晕开。

但位置,挪动了。

李青禾后背窜起一丝凉意。

她仔细检查账本,没有撕页痕迹,没有新纸张替换。

这行字,像是从纸页深处重新“浮”上来的。

她再次擦掉,这次用力了些,纸面微微发毛。

午休时,她去了档案室。

想查查去年经手这批旧账本的人。

管理员是个耳朵有点背的老头,眯着眼听她说完。

“去年?去年小库房漏水,泡了一批册子。”

老头推推老花镜。

“晒干后,好多本子里都有水渍,怪的是,那些水渍……”

他顿了顿。

“看着都像些人脸啊,手印啊什么的。”

“主任嫌不吉利,全当废纸处理了,怎么还有留着的?”

李青禾的心往下沉了沉。

回到财务室,她将那本账本单独锁进了最底层的抽屉。

铁锁咔哒一声合拢,她松了口气。

下午,人事部的张姐路过,随口问:“青禾,你早上擦桌子了?”

“没有啊。”

“奇怪。”张姐指了指她办公桌靠墙的缝隙,“那儿有好些纸灰,像是烧过什么东西。”

李青禾低头看去。

果然,那条狭窄的缝隙里,积着一层灰白色的、极细腻的灰烬。

她用尺子拨了拨,灰烬里露出一角未燃尽的纸片——

正是账本那种特有的淡黄色纸张。

可她明明将账本锁起来了!

她猛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。

锁是好的,钥匙还在她身上。

但抽屉里,空空如也。

那本账本,不见了。

快下班时,李青禾接到门卫电话,说有她的快递。

她从没把快递寄到单位。

那是个很薄的硬纸板文件袋,没有寄件人信息。

拆开,里面只有一张从账本上撕下来的纸。

正是213页。

那行“认领我”还在,只是颜色变得深了些,像干涸的血。

纸的背面,多了些东西——

是用无数极细密的针孔,刺出来的几个字:

“你不认,我来找。”

李青禾猛地将纸揉成一团,扔进垃圾桶。

她告诉自己,这是恶作剧,一定是。

可当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垃圾桶。

里面,是空的。

那张纸,又不见了。

当晚,她做了个梦。

梦见自己在档案室那片潮湿的废纸堆里翻找。

无数被水泡得肿胀的纸页黏在一起,触感冰凉滑腻。

她翻着翻着,翻到一张纸。

纸上没有字,只有一个人形的、深色的水渍。

那水渍忽然蠕动起来,伸出纸面,拉长了,像一道影子,贴上了她的手臂。

冰凉刺骨。

她惊叫着醒来,满头冷汗。

卧室里一片漆黑。

只有空调运行的微弱噪音。

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。

柔和的灯光洒下来。

她看见,自己那只在梦里被“贴”过的手臂上,

赫然印着一片暗色的、不规则的水渍。

怎么洗,也洗不掉。

第二天,她请假去了图书馆,想查查类似的事情。

在地方志民俗类的旧书区,一本发霉的线装书里,夹着一页泛黄的笔记。

字迹潦草:

“……阴雨久积,物易染秽。尤以书纸为甚,因其纳言藏意,若有未竟之念、不甘之魂附于其上,遇潮则显,化为‘痕’。”

“……‘痕’渴求认领,初仅现字,渐能动物,终将觅一宿主,以其形貌感官,重活于世。”

“……驱逐甚难,需寻其本源之物,以真火焚化。然‘痕’狡黠,常藏本体……”

本源之物?就是那本账本吗?

可账本在哪里?

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。

打开客厅的灯,她僵住了。

沙发的靠背上,搭着一件她的旧开衫。

那件开衫的袖子上,印着一大片和手臂上一样的、甚至更大的暗色水渍。

而开衫的姿势,不像随意搭着,更像是一个看不见的人,正穿着它,静静地坐在沙发上。

李青禾几乎要尖叫,却死死捂住嘴。

她一步步退向门口。

眼睛死死盯着那件开衫。

突然,开衫的一只袖子,极其轻微地,动了一下。

仿佛里面的“手臂”,刚刚调整了一下姿势。

她夺门而逃,在朋友家借宿了一夜。

一夜无眠。

第二天,她强打精神去上班。

必须找到那本账本,必须。

她再次找到档案室老头,详细描述了那账本的样子。

老头听完,浑浊的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。

“你说的那本……是不是硬壳,暗蓝色,角上还烫着金,但金粉都快掉光了?”

“对!”

“那本……没泡过水啊。”老头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
“它一直放在最里面那个铁柜的顶上,干得很。”

“主任说那是好多年前的旧样式,留着不合规,但一直没顾上销毁。”

李青禾如坠冰窟。

如果没泡过水,那些“水渍”是什么?

笔记里说的“未竟之念、不甘之魂”,又是什么?

她求老头带她去小库房。

铁柜很高,老头搬来梯子。

柜顶积着厚厚的灰。

在柜顶最靠墙的角落,她看到了。

暗蓝色的硬壳,烫金几乎磨灭。

正是那本账本。

它静静地躺在那里,封面上也落满了灰。

看起来,很久很久没人动过了。

那么,之前她锁进抽屉、又消失的那本……是什么?

她颤抖着手,想去拿。

老头在下面扶住梯子,嘟囔着:

“咦,这底下怎么湿了一块?”

李青禾低头看去。

梯子脚下的水泥地面上,果然有一小片深色的、不规则的水渍。

正在缓缓地……向外晕开。

她顾不上那么多,一把抓起那本真正的旧账本。

入手沉重,冰凉。

封面上,似乎也有什么痕迹。

她吹开灰尘。

只见暗蓝色的封皮上,布满了大片大片黯淡的、凹凸不平的印子。

像是一个人被水泡得肿胀的身体,紧紧拥抱过这本册子,留下的压痕。

她翻开账本。

里面的纸张大部分是空白的。

只有中间某一页,写满了密密麻麻、极度潦草、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。

那些字迹,与其说是写上去的,不如说是用指甲、用什么东西,极力地划刻上去的。

在无数划痕般的字迹中间,有一行稍微清晰些的话:

“他们都错了……不是我失足落水……是他推我……把我和账本……一起锁进了水柜……”

李青禾的呼吸停止了。

她忽然明白了“认领我”的意思。

不是认领物品。

是认领……一段被隐藏的死亡真相。

就在这时,她感觉自己的脚踝,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。

低头一看。

那片地上的水渍,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了梯子脚下。

一只由污水构成的、轮廓模糊的“手”,正从水渍中心伸出,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!

力量大得惊人,将她向下拖去!

老头惊叫一声,吓得松了手。

梯子晃动!

李青禾抱紧账本,另一只手拼命抓住铁柜边缘。

那污水构成的“手臂”越伸越长,开始顺着她的腿向上“爬”!

冰冷的、带着陈年腐水气息的触感,透过裤子,清晰传来。

与此同时,她怀中那本旧账本里,那些潦草的划痕字迹,开始渗出暗红色的、粘稠的液体。

一滴,一滴,落在她的手上,衣服上。

“认……领……我……”

一个模糊的、含混的声音,直接在她脑子里响起!

不是通过耳朵,是直接在颅腔中回荡!

带着无尽的怨毒与渴望。

李青禾在极致的恐惧中,爆发出惊人的力量。

她猛地将手中渗血的账本,狠狠砸向地上那滩水渍的中心!

噗嗤一声。

像是砸进了泥泞的深渊。

脚下的拉扯力陡然一松。

那只污水构成的手也溃散开来。

她连滚带爬地从梯子上下来,捡起账本,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小库房。

身后,传来老头惊恐至极的叫声,和一阵剧烈的、仿佛无数湿报纸被撕扯的怪响。

她跑回家,反锁所有门窗。

抱着那本冰冷粘腻的账本,缩在沙发角落。

账本不再渗血,那些划痕字迹也恢复了原状。

但封皮上的人形压痕,似乎更加清晰了。

仿佛那个无形的“存在”,正隔着封皮,与她紧紧相拥。

窗外的天色,完全黑了下来。

她没有开灯。

黑暗中,她感到脸颊有些痒。

伸手一摸,是湿的。

不是泪。

是冰冷的水珠。

她缓缓抬头。

看到天花板上,正慢慢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。

水渍的轮廓,渐渐形成一个扭曲的人形。

仿佛有一个人,曾经被紧紧压在那里,挣扎过,留下了永恒的印记。

一滴冰冷的水,正好滴落在她的眉心。

与此同时,她怀中的账本,自动翻到了最后一页。

空白的纸页上,正在缓缓浮现出新的字迹。

不再是铅笔印,不再是针孔,也不是划痕。

而是一种深褐色的、仿佛干涸血液写成的字:

“你……看……到……了……”

“现在……”

“我们……一起……等……他……”

李青禾屏住呼吸,望向黑洞洞的卧室门口。

她忽然想起,今天在单位,好像听到人事张姐提起,那位几年前突然提前退休的老主任……

似乎,就住在离她家不远的那条街上。

而此刻,门外寂静的楼道里,

忽然传来了,

缓慢的,

沉重的,

一步一顿的,

上楼脚步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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