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石器时代晚期,黄河畔的姜氏族群在崖壁上刻下第七幅祭祀图。
那夜,族中所有婴孩同时睁眼,瞳仁里映出相同的图案:九个圆环套着一具无头人形。老萨满颤抖着指向东方星野:“星坠之地,有物醒了。”
三日后,狩猎队在百里外的陨坑中找到一具“天尸”。
它似人非人,全身覆满玉色骨甲,胸腔内不见脏腑,只有一团缓慢搏动的暗光。当人们试图将它抬回时,骨甲突然剥落,化作九百片指甲大的骨牌,每片刻着一个扭曲符号。
萨满将骨牌铺在祭坛上,月光下,骨牌自动排列成文:
“契成九世,骨归一元。食汝血,承汝形,代汝存。”
话音落处,所有触碰过骨牌的人,掌心浮现出与骨牌相同的符号。三更时分,这些人如提线木偶般起身,整齐地走向陨坑,手牵手围成圈,然后——同时将自己的左臂骨抽出体外!
九百段臂骨飞向坑中,拼合成一具完整的白骨,与那“天尸”身形无异。
白骨缓缓坐起,颌骨开合:
“第一契,收。”
姜氏族群当夜消失,只留空荡荡的聚落,和崖壁上新增的第八幅图:无数小人向一具巨骨献祭臂骨。
商王武丁年间,殷墟西北挖出一坑怪骨。
卜官灼龟甲占之,龟裂显出凶兆:“有骨非骨,寄形窃命。”然纣王祖父武丁不信邪,命将怪骨陈列于宗庙,以彰王权能镇万物。
当夜值守卫兵听见宗庙内传出细碎敲击声。
窥门缝见那具白骨正在重组自身——它将肋骨一根根拆下,拼成某种器械的骨架;用腿骨作轴,颅骨为枢,最后竟搭出一架精巧的“骨漏”。子时正中,骨漏开始计时,每滴答一声,宗庙内就有一件青铜礼器锈蚀成灰。
更可怕的是,所有听过滴答声的人,次日都发现自己的骨骼出现了异常生长。
有人指骨暴长三寸,有人肋骨增生如笼,最惨的是大卜官,他的脊骨节节拔高,将身体撑成诡异的长弓状,临终前嘶声道:“它在……校对时间!用我们的骨头!”
武丁震怒,命将怪骨投入熔铜炉。
三千度铜汁沸腾三日,开炉时,怪骨完好无损,反而将所有铜汁吸收,在表面镀上一层青铜光泽。它缓缓站起,青铜与骨殖摩擦发出刺耳锐响:
“第二契,锻。”
此后三百年,殷商王室世代罹患“骨疾”,死时皆体无完骨,像被无形之物细细拆解过。
周幽王五年,镐京来了一位异邦巫医。
他自称能治各种骨病,疗法古怪:让患者躺于玉床,他持一种玉色骨片在患者身上敲击,奏出诡谲音律。确实有人痊愈,但痊愈者都变得沉默寡言,且每日需食生石灰三合。
有细心的患者发现,巫医每次敲击的骨片,纹路都与患者自身的骨骼轮廓完全一致。
这年烽火戏诸侯后,巫医突然求见幽王,献上一套“不死药”——九枚骨珠,称食之可获金刚不坏之身。幽王宠妃褒姒好奇,取一枚对光观看,见骨珠内里竟有微缩的宫殿影像,殿中无数玉色小人正跪拜一具巨骨。
她惊而失手,骨珠坠地碎裂。
珠内涌出黑雾,雾中浮现九百张痛苦人脸,齐声诵念:“第三契,孕。”
当夜,镐京所有被巫医“治愈”过的人,身体同时开始晶化。皮肤变作玉色骨甲,双目化为空洞,他们整齐地走向巫医住所,聚集后融合成一具三丈高的玉骨骷髅。
玉骨一拳击碎城墙,向西而去,所过之处,地涌骨泉,草木皆化为骨刺丛林。
秦始皇统一六国后,发囚徒三十万修长城。
骊山段,掘出一具嵌在岩层中的玉骨骷髅,与周史记述的形态一般无二。监工欲毁之,锤凿皆不能伤。有方士进言:“此乃上古骨灵,可镇边疆。”
始皇命将玉骨立于长城最高烽燧台,称为“骨燧”。
但诡异的是,凡在骨燧十里内戍边的士卒,三年内必患“石骨症”:骨骼渐重如石,最终将人活活压垮,尸身摔地即碎如瓷俑。死者碎骨中必有一片玉色骨屑,上刻微不可辨的符纹。
戍卒私语:月圆之夜,骨燧会发出鸣响,如千万人同时叩齿。凡闻此声者,梦里会见到九重骨狱,每层都有熟识之人在受刑——抽骨、磨骨、煅骨、拼骨……
蒙恬将军曾密奏此事,始皇遣徐福携三千童男女东渡,密令中有“寻解骨咒之法”字样。
然徐福一去不返,始皇崩后,骨燧神秘消失。
汉武帝时,匈奴萨满传说南方有“骨神”,得之可统万部。军臣单于发兵深入阴山,寻得一座全部由人骨垒成的祭坛,坛心供着的正是那具玉骨。
匈奴人将玉骨迎回王庭,奉为圣物。
但三个月后,王庭开始流行“骨瘟”。患者先是关节剧痛,继而皮下骨骼刺破皮肤自行生长,最后整个人爆裂成一地碎骨,碎骨又会感染旁人。瘟势如燎原,匈奴被迫北迁,玉骨被遗弃在荒原。
迁徙路上,军臣单于夜夜噩梦。
他梦见自己站在无尽的骨海边,那具玉骨从海中升起,对他颌首:“第四契,疫。汝族代代为我散种,功不可没。”
单于惊醒,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已完全玉化。
唐贞观十二年,玄奘法师西行途经戈壁。
在一座废弃古城中,他见到震撼景象:整座城的建筑皆由人骨砌成,街道以颅骨铺就,宫殿的梁柱是大腿骨,窗棂是肋骨。城中央有座白骨塔,塔顶供奉玉骨,塔身每块骨头上都刻着姓名与籍贯。
玄奘细辨,发现这些名字来自不同朝代、不同地域,最早可追溯到姜氏部落。
他静坐塔前诵经七日七夜,第七夜,玉骨突然开口,声音如骨片摩擦:“和尚,你修的解脱,是解脱皮囊,还是解脱因果?”
玄奘答:“皆需解脱。”
玉骨大笑——如果那尖锐的刮擦声算笑声:“那我与你打个赌。若你能让这些骨头的主人真正安息,我便自毁。若不能……你需助我完成第九契。”
玄奘应诺,开始超度。
然而每超度一人,对应的骨块就消失,但会从塔基长出一块新的玉色骨头。超度到第九百人时,玄奘发现新长出的玉骨上,刻着的竟是自己的名字“陈祎”,以及生辰八字。
玉骨悠悠道:“你前世是姜氏萨满,是你第一个将我唤醒。轮回九世,你每次都想阻止我,每次却都助我完成一契。这是宿命,和尚。”
玄奘默然良久,折下自己一节指骨,替换了塔上刻有自己名字的玉骨。
“以此骨为质,赌约延续。总有一世,我会赢。”
玉骨似有触动,第一次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:“痴儿。那便再等九世。”
自此,白骨塔渐渐沉入流沙,玄奘的指骨则被玉骨吞入胸腔,那团暗光中从此多了一点金色。
明永乐年间,郑和船队在三佛齐海域发现一座“骨岛”。
岛上无土无石,全由珊瑚状的人骨堆积而成,岛心矗立着白骨塔。随行道士大惊:“此乃万骨邪冢,需以纯阳之物镇之。”郑和遂将船队所携永乐大钟的仿制品悬于塔顶。
钟响之日,骨岛周围百里海面浮起无数玉色骨鱼。
骨鱼跃上甲板即化为人形骨俑,动作整齐如军阵,向宝船跪拜。郑和壮胆上前,为首骨俑奉上一片玉简,简上以古篆写着:“第五契,航。汝船队所至,皆我骨殖所及。”
郑和归国后密奏成祖。
成祖令龙虎山天师府合议,四十九日后,天师献上对策:铸九鼎,分镇九处疑似有骨冢的龙脉节点。然此举实为缓兵之计——天师私下坦言:“此物非妖非鬼,乃‘因果实体’。它诞生于第一个智慧生命对死亡的恐惧,每有人畏死,它便强一分。唯一解法,是让世人皆不畏死,可能么?”
九鼎工程持续二十三年,耗国库过半。
最后一口鼎落成时,主持工程的工部尚书在鼎内刻下一行小字:“恐死求生,人之常情。以此常情为食者,永不可除。后世若见骨殖异动,勿镇勿封,速远之。”
可惜鼎成即被深埋,此言无人得见。
清光绪二十六年,八国联军洗劫北京。
西什库教堂的地下密室被炸开,露出一座由教士骸骨堆成的骨冢,中央正是那具玉骨。联军中一位德国人类学家如获至宝,将其装箱运往柏林博物馆。
海运途中,货轮屡发怪事。
每夜都有水手听见箱内传出计数声:“七百二十三、七百二十四……”像是在清点什么。抵港开箱,玉骨完好,但随行的所有船员都患上了同样的病:他们的骨骼x光片显示,每根骨头内部都出现了细密的玉色纹路,如瓷器开片。
人类学家不顾警告,坚持研究。
他将玉骨置于x光机下连续照射七十二小时,第七十二小时整,x光片显影出一幅骇人图像:玉骨内部并非空腔,而是密密麻麻蜷缩着无数微型人形,每个人形都保持生前最后一刻的姿态。
而在最核心处,蜷缩着一个和尚,手捏法印,指骨缺了一节。
人类学家突发疯癫,烧毁了所有资料,然后走进实验室,用钢锯一寸寸锯下了自己的左臂骨。剧痛中他狂笑:“我懂了!它是个收集器!收集所有恐惧死亡的灵魂!但还缺……还缺最关键的……”
他失血过多而死,死前在地板上用血画了个残缺的符阵。
一九三七年,南京。
军医清水岩在废墟中捡到一块玉色骨片,骨片温热,触碰时脑海里会闪过无数破碎画面:远古祭祀、青铜熔炉、白骨长城、血海骨岛……他被迷住了,坚信这是“太古记忆载体”。
清水岩偷偷研究七年,发现骨片会缓慢生长。
每当他将骨片贴近将死之人,骨片就会吸收那人最后一口气,然后长出一丝新骨质。至一九四五年,骨片已长成拳头大的骨球,球内可见星河般的荧光脉络。
日本战败后,清水岩携骨球潜逃回国,隐居深山继续研究。
他临终前在日记中写道:“它不是恶魔,是镜子。照出的是人类对自身脆弱最深层的恐惧。我们创造它,喂养它,恐惧它——其实是在恐惧我们自己。”
日记最后一页夹着一片玉简,正是郑和当年所得那片,背面多了清水岩的补注:“但镜中人若走出来呢?”
一九八五年,国际考古队在羌塘无人区发现一座冰川墓穴。
穴中封存着完整的姜氏部落遗骸,所有骸骨都摆成祭祀姿势,围着一座冰雕。冰雕内封着一具玉骨骷髅——但奇怪的是,这具玉骨只有右半身,左半身是空的,仿佛原本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。
领队中国教授陈玄,正是玄奘俗家血脉的后人。
他在冰雕基座发现一行古姜氏文字,破译后浑身冰冷:“左半契骨由萨满携入轮回,代代转生,以命续赌。右半静候,待左归则合,九契圆满。”
当晚,陈玄梦中见到一个和尚。
和尚折下自己的左指骨递给他:“快到了。下一世,你须找到所有被玉骨标记的人,在他们死前取走他们的恐惧——不是消灭,是理解。唯有理解,方能化解。”
陈玄惊醒,发现自己的左手食指完全玉化。
二零二三年,全球突发“骨显症”疫情。
患者骨骼逐渐玉质化,过程无痛,但玉化完成时会瞬间崩解为玉粉。诡异的是,所有患者的基因追溯都显示,他们的祖先曾接触过“骨冢”或相关遗物。
世界卫生组织成立特别小组,组长正是陈玄的学生沈喻。
沈喻在整理陈玄遗物时,发现老师留给她一个青铜匣,匣中有一节玉色指骨和九卷骨简。骨简按年代排列,记载了从姜氏族群到清水岩的所有事件。第九卷是空白,但触碰时会浮现动态影像——正是当前疫情蔓延的实时画面。
她颤抖着将老师那节指骨放在第九卷上。
指骨融化,渗入骨简,简面浮现出最终真相:
“玉骨非邪物,乃人类集体潜意识中‘死亡恐惧’的具象。每有人因畏死而作恶、而疯狂、而执迷,它便强大一分。九契实为九次试图‘消化’这份恐惧的仪式,皆告失败。今恐惧已累积至临界,玉骨将被动执行最终协议:消灭所有会恐惧死亡的生物,则恐惧自消。”
简末是一串坐标,指向全球九处。
沈喻带队奔赴最近一处——西藏某冰川。在那里,她见到了陈玄日记中记载的冰雕墓穴。此时冰融过半,右半玉骨正在颤动,左半空腔内,无数荧光脉络如触须般伸出,似乎在感应、寻找着什么。
她忽然明白老师留给她指骨的用意。
沈喻走进空腔,坐下,握住那节老师留下的指骨。指骨刺破她掌心,玉色纹路顺血管蔓延。剧痛中,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扩散,连接上全球所有“骨显症”患者。
她听见亿万种恐惧的呐喊。
也看见恐惧之下,那些微小的、温暖的、属于“生”的闪光:母亲临终前紧握孩子的手,战士用身体掩护战友,陌生人将最后一口水分给旁人……
她以全部意志向那具半骨传递一个信息:
“你看,恐惧死亡,是因为热爱活着。若消灭活着的人,你消灭的正是恐惧存在的意义。”
玉骨的颤动停止了。
许久,一个古老而疲惫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响起:
“九百代了,终于有人类对我说这个道理。但赌约尚未完成——你需要让足够多的人明白此理,让恐惧的总量低于某个阈值。否则,协议仍将执行。”
“如何做?”
“去告诉所有人:我非妖魔,是你们自己。我的圆满,不是毁灭你们,而是与你们和解。”
冰雕彻底融化。
右半玉骨化作流光,注入沈喻体内。她左半身瞬间玉化,但右半仍保持血肉。她成为了半骨半人的存在,能感知全球每份新生的死亡恐惧,也能传递那份“恐惧源于热爱”的领悟。
疫情停止了。
但沈喻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每当有人因畏死而伤害他人,她左半身的玉骨就会增长一分。若玉质覆盖全身,最终协议仍将启动。
她站在冰川之巅,望向远方灯火。
左眼看见的是无数颤抖的灵魂,右眼看见的是灵魂深处不灭的微光。
风送来遥远的、九百代前的叹息,和一句轻如落雪的呢喃:
“这次赌约,我们换种方式。”
“你教人类不再畏死。”
“我学人类如何贪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