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永乐十七年,苏州府有个叫陆文海的雕匠,擅刻人像,尤擅骨雕。
他常在乱葬岗拾取无名尸骨,雕成仕女、童子,卖给达官贵人把玩。这年七月半,陆文海捡到一具完整女尸,骨骼莹白如玉,触手生温。他如获至宝,将整副骨架搬回作坊。
雕刻到第七夜,陆文海发现这骨头会自己生长。
原本雕成簪子的肋骨,第二天又长回原位;刻成玉佩的指骨,夜里会重新接回手上。更骇人的是,每当他雕完一部分,女尸空荡的眼眶就会渗出血珠,顺着颅骨滴在案上,聚成两个字:“还我。”
陆文海非但不惧,反而狂喜——这是传说中的“活骨”,可雕成永生不灭的傀戏人偶。
他焚香沐浴,用祖传的犀角刀开始雕刻整副骨架。七七四十九天后,一尊等身大的骨雕仕女立在作坊中央,衣袂翩然,眉眼如生,唯独右手小指少了一节——那节指骨在雕刻时突然崩飞,怎么也找不到了。
当夜,陆文海暴毙。
死状极怪:全身骨骼消失,只剩皮肉软塌塌堆在床上,像一摊融化的蜡。而那尊骨雕仕女,右手小指不知何时补全了。
骨雕被陆家子孙当成邪物封入祖宅夹墙,宅子随后荒废。
清光绪二十六年,洋人打进北京城,南方亦动荡。
苏州药商周怀安为避祸,低价购入陆家旧宅。修缮时,工人从西厢房夹墙拆出个樟木箱,箱里正是那尊骨雕。周怀安之女周素娥一见倾心,执意要将它摆在闺房。
当夜,周素娥梦见个穿白衣的女子站在床前,幽幽道:“妹妹借我身子一用,三日便还。”
次日醒来,周素娥发现自己右手小指不能弯曲了,指节处多了圈淡红印记,像被极细的丝线勒过。她没在意,只当睡姿不对。
第三天,整只右手失去知觉。
第七天,周素娥清晨对镜梳妆,镜中人突然对她一笑——那不是她的笑容!她尖叫着砸碎镜子,碎片里每张脸都在笑,笑得嘴角咧到耳根。
周怀安请来道士。道士一见骨雕,脸色大变:“这是‘骨契’!有人把魂魄分封在骨头里,每借一次活人身,就补全一点。等它借满七七四十九人,就能……”
话音未落,道士的右手小指“咔嚓”折断,断口处不见血,只有森白骨茬。他惨叫着逃出宅子,当夜投井自尽。
周家匆忙将骨雕运到城外,扔进一口枯井,填土掩埋。
井边老槐树上,不知谁系了条褪色红绳,在风里晃了九十九天,终于断了。
民国三十七年,枯井所在的地界被划为新式学堂操场。
工人在平整土地时掘出那尊骨雕,已污损不堪。校长是留洋回来的,不信邪,命人将骨雕清洗后摆在图书馆当装饰品。
图书馆管理员是个叫秦月茹的年轻女子,战乱中失了所有亲人,性格孤僻。她夜夜独自整理图书,常对骨雕说话:“你也没家人了吗?那我们做伴吧。”
渐渐地,秦月茹变了。
她开始用左手写字——原本她是右利手。走路时右脚微跛,说话尾音带着奇怪的苏州腔调。最诡异的是,她在图书馆日志里用朱笔写满同一句话:“还有三十七个。”
同事发现时,秦月茹已失踪三日。
最后见到她的人说,那晚秦月茹抱着骨雕在月光下跳舞,跳的是早已失传的明代祭舞,舞姿诡谲,关节扭动的角度非人所能及。
警方在图书馆地下室找到秦月茹的日记,最后一页写着:“我终于想起来了,我就是陆文海。不,我是被他封进骨头的那个人。也不对……我们早就分不开了。”
日记旁躺着那尊骨雕,右手小指又长出一截,如今已齐根完整。
而秦月茹本人,再也没出现过。
一九七五年,学堂改为纺织厂,图书馆拆建成仓库。
搬运旧物时,骨雕被工人随手扔进废料堆,混在破桌椅里,运往城郊垃圾场。途中卡车翻倒,货物散落山沟,骨雕滚进一条暗河,顺水漂进溶洞深处。
溶洞曾是古代矿坑,八十年代初被探险队发现。
一九八三年,地质学院学生赵志军带队勘探溶洞,在深处钟乳石丛中看见一尊人形骨骸,以为是古人遗骸。拍照时,闪光灯照亮骨骸的瞬间,赵志军透过取景器看见骨骸抬起了头!
没有肌肉的眼眶,直勾勾“看”着他。
赵志军吓得倒退,失足跌进地下河,被冲出溶洞,侥幸生还。但从此他总做同一个梦:自己在雕骨头,雕的是自己的脸。醒来后,他的右手小指开始萎缩,皮肤下骨骼一点点消失,像被无形的东西啃噬。
他求助无数医院,皆无解。
最后有个老中医沉吟良久:“你这不像病,像‘还债’。是不是碰过什么不该碰的骨头?”
赵志军想起溶洞里的骨骸,带人回去寻,溶洞却因塌方彻底封死了。
一九九九年,城市扩建,暗河改道,溶洞所在的山体被炸开建高速路。
爆破后工人在乱石堆里捡到一尊完好无损的骨雕,辗转流入古玩黑市。古董贩子将它卖给一位日本收藏家,谎称是唐代墓葬品。
收藏家斋藤一郎酷爱东方秘术,宅中设有“骨室”,专门收藏人骨制品。
骨雕入驻当夜,斋藤宅邸所有钟表停摆。佣人听见骨室传来女子哼唱声,调子古怪,似戏非戏。斋藤查看监控,画面里骨雕静静立着,但回放时发现——每过一个小时,骨雕的姿势就微调一点,四十八小时后,它从展架中央移动到了门口,面朝斋藤卧室的方向。
斋藤不惧反喜,认为这是“物之灵”。
他按照古籍方法,每日以指尖血涂抹骨雕眉心,试图建立契约。第七日,他在镜中看见自己背后站着个白衣女子,女子的脸渐渐变成他自己的脸,然后开始融化,露出底下另一张女人的脸,再融化,又是一张……层层叠叠,最后定格在一张没有五官的骨面上。
斋藤突发心肌梗塞,送医途中死亡。
尸检时法医发现,他的右手小指骨骼完全消失,x光片显示那截指骨的位置,填充着某种极细的、类似植物根须的异物。
骨雕作为死者遗物被送回中国,由斋藤在华友人保管。这位友人正是赵志军的儿子,赵明远。
赵明远从事人体雕塑创作,在父亲遗物中看到溶洞骨骸的照片时,就痴迷上这种“天然雕塑”。收到骨雕后,他如获至宝,将它摆在工作室中央。
诡异的事接踵而来。
他捏的泥塑,晾干后全部面向骨雕;养的猫狗不敢靠近工作室;最可怕的是,他所有作品完成后,右手小指都会出现淡红勒痕——和当年周素娥一模一样。
赵明远开始调查骨雕来历,顺着线索找到陆家祖宅遗址、枯井位置、旧学堂档案,甚至在日本找到了斋藤的日记。线索像拼图般逐渐完整,但他越接近真相,越感到恐惧。
因为所有接触过骨雕的人,死前都留下同一句模糊的话:“我们都在里面。”
二零二一年,赵明远用3d扫描技术分析骨雕,发现内部有微小的空洞结构,像蜂巢,又像……像大脑皮层褶皱。计算机重建空洞模型后,屏幕上出现一张人脸——是陆文海。
紧接着是第二张:周素娥。
第三张:秦月茹。
第四张:斋藤一郎。
一张接一张,总共四十六张人脸,最后一张竟是赵志军!他父亲去世时明明遗体完整,可扫描显示,父亲的一部分骨骼结构被“复制”进了骨雕内部。
赵明远颤抖着继续扫描。
在四十六层人脸之下,还有一层极淡的影像,是个明代装束的年轻女子,眉眼温婉,却满脸泪痕。她嘴唇微动,通过唇语识别软件,读出一句话:“陆郎,为何将我封入这无尽轮回?”
原来根本没有什么“活骨”,也没有什么邪灵。
陆文海当年爱上一个叫苏婉的女子,求而不得,便用邪术将她杀害,抽魂封入自己雕刻的骨像,想让她永生永世陪伴自己。但苏婉的怨念太强,反将陆文海的魂魄也拖了进去。此后每有生人接触骨雕,两人的魂魄就会争夺宿主身体,失败者的部分魂魄被骨雕吸收,成为新的“层”。
骨雕就像一个灵魂监狱,关押着所有被吞噬者。
而右手小指,是“契约”开始的部位——陆文海当年就是用右手小指骨,刻下了第一道咒文。
赵明远想毁掉骨雕,用锤子砸、用火烧,甚至买了工业切割机。但每次要动手时,他就听见无数人在耳边哀求:“不要!放我们出去!”“毁了它我们就真的魂飞魄散了!”“你可以超度我们……”
那些声音里,有父亲赵志军。
他犹豫了。
当晚,赵明远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的白骨塔前,塔每层都站满了人,全都长着同一张脸——他的脸。塔顶站着苏婉和陆文海,两人手牵手,齐声说:“还差三个就满了,满了就能重见天日。你父亲也在等你呢。”
醒来后,赵明远发现自己坐在工作台前,手里拿着雕刻刀,正在削自己的右手小指。
骨头露出来了,莹白如玉。
他疯狂大笑,又嚎啕大哭,最后平静下来,对着骨雕轻声说:“我明白了,你们不是想出去,是想让监狱变得热闹些,对吧?”
他打开直播,对着镜头举起骨雕:“今天,我要完成一尊史上最伟大的人体雕塑。”
观看人数飙升。
赵明远将骨雕放在镜头前,开始雕刻自己的右手小指。鲜血淋漓中,他缓缓说道:“每个时代都有人痴迷永恒,但永恒是什么?是陆文海的占有,是周素娥的好奇,是我父亲的求知欲,是斋藤的掌控欲……也是你们的猎奇心。”
他割下那截指骨,接在骨雕缺失的左手无名指上——原来从一开始,骨雕缺的就不是右手小指,而是左手无名指。所有记载都是错的,是骨雕故意引导的。
指骨接上的瞬间,直播信号中断。
屏幕前的观众们,同时感到右手小指一阵刺痛。低头看,每个人都出现了淡红勒痕。
而那尊骨雕,在赵明远的工作室里,缓缓抬起了刚刚接好的左手,无名指微微弯曲,像在勾动无形的线。
窗外,城市灯火通明。
每盏灯下,都可能有人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,疑惑那圈红痕从何而来。他们不知道,自己已在一场持续了六百年的契约里,留下了浅浅的印记。
骨雕静静立在黑暗里,眼眶中似乎有微光闪烁,像在等待,又像在计数。
等四十九个印记全部亮起,这座灵魂监狱就会打开。
但不是为了释放。
而是为了捕捉更多的狱卒。
因为最可怕的监狱,从来不需要围墙,只需要所有囚徒都相信——自己其实是看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