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二十三年,沧州连日暴雨。
陈青岩盯着手中发黄的地契,指尖在“栖凤阁”三字上反复摩挲。
这座江南园林式宅院是他用全部积蓄换来的,价格低得不像话。
牙人眼神躲闪:“陈老爷,这宅子……有些年头了,您要是介意,现在反悔还来得及。”
“不过是旧了些。”陈青岩收起地契,“我辈读书人,不信那些怪力乱神。”
七日后乔迁,暴雨初歇。
宅子比他想象的更精美,九进院落,回廊蜿蜒,假山奇石皆似有灵。
唯独西北角有口枯井,井沿布满深绿色苔藓,像老人溃烂的嘴角。
管家老许是原主留下的,驼背,独眼,说话时总盯着地面:“老爷,那口井……封了三代了。”
“为何要封?”
“填不满。”老许的独眼在阴影里闪烁,“扔多少土石下去,第二天井还是空的。老太爷说,井底下……有东西在吃土。”
当夜陈青岩就听见了声音。
不是从井里传来的,是从墙壁里。
窸窸窣窣,像无数只指甲在抓挠青砖,从宅子最深处蔓延开来。
他提灯循声而去,声音却总在下一个转角。
最后停在西厢房外,那间据说从未打开过的书房。
铜锁锈成绿色,他用力一推——
门内没有书。
只有满满一屋子纸人,穿着各朝代服饰,从唐宋到明清,密密麻麻悬在梁下。
每张脸都画着夸张的笑,嘴角咧到耳根,眼睛是两个黑洞。
而所有纸人,都面朝同一个方向:那口枯井。
陈青岩踉跄后退,撞翻了一盏长明灯。
火苗舔上纸人,瞬间燃成一片。
但在噼啪声中,他分明听见了笑声!
尖细的,孩童般的,从每一个燃烧的纸人嘴里发出!
他连滚带爬逃出屋子,回头时,火光竟呈现出诡异的青绿色。
而那些纸人在火中手拉着手,跳起舞来。
次日清晨,书房完好如初。
铜锁依然锈死,从门缝窥视,里面空空如也。
仿佛昨夜只是噩梦。
但陈青岩掌心,多了一抹洗不掉的朱砂——像是从某个纸人脸上蹭下来的胭脂。
老许在井边等他,独眼里毫无波澜:“老爷看见了?”
“那到底是什么?!”
“宅子的住户。”老许缓缓道,“从嘉靖年间起,住过这宅子的人,都没能离开。有的死了,有的疯了,有的……成了它们的一部分。”
“它们?”
老许指向回廊的柱子:“您仔细看那些雕花。”
陈青岩这才注意到,每根廊柱上都刻着精细的纹路。
原以为是祥云瑞兽,凑近才看清——
全是扭曲的人形!
有的嵌在花纹里挣扎,有的半个身子已变成藤蔓,有的张着嘴似在尖叫。
而越靠近枯井的柱子,人形越密集,越狰狞。
“宅子是活的。”老许的声音像从井底飘上来,“它在等凑齐某个数。昨天您烧了纸人,它生气了。”
话音刚落,整座宅子开始震动!
不是地震,是那种有节奏的、仿佛巨大心脏跳动的震颤!
所有门窗同时自动开合,噼啪作响!
假山石缝里渗出暗红色液体,带着铁锈般的腥气!
陈青岩逃向大门,可明明只有九进的宅子,他跑了半个时辰,却还在第五进打转!
回廊在生长,在扭曲,像肠子般蠕动!
墙上的雕花人形开始凸起,一张张脸挣扎着要脱离木头的束缚!
他终于崩溃,跪在井边嘶喊:“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?!”
井里传来回应。
不是声音,是景象——水面竟映出画面,如走马灯:
明代,一个道士在井边布阵,将三十六枚铜钱投入井中,铜钱落水无声。
清代,一家十三口接连投井,尸体从未打捞上来。
民国,军阀在此处枪毙囚犯,血渗进井沿石缝,第二天石缝里开出血色小花。
最后是昨夜——
画面里,陈青岩自己站在井边,正将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黄纸,扔进井中。
而那张八字,是他三天前为自己卜的吉时!
“不……我没做过!”他对着井嘶吼。
井水里的“他”缓缓抬头,露出与纸人一模一样的笑容。
然后“他”开口了,声音是无数人的合唱:“你会的。因为现在,就是‘三天前’。”
陈青岩瘫软在地,终于明白宅子的把戏——
它扭曲的不仅是空间,还有时间!
昨夜、今日、明朝,在这里是打结的线团,是首尾相衔的毒蛇!
他所经历的“现在”,可能早在百年前就已注定!
老许的身影在晨雾中淡去,声音却从四面八方涌来:“它在等第一百个。您猜,您会是第几个?”
2018年,地方报社记者苏晚接到匿名信。
信里只有一张黑白照片:一口枯井,井沿刻着“栖凤阁”三字。
背面用血似的红字写着:“第一百个将醒,速来。”
她本不信这些,但照片上的井,竟与她连续一周的梦魇一模一样。
梦里她总在井边打水,桶里捞上来的,是自己腐烂的脸。
循着线索,她找到沧州老城。
栖凤阁早已不存,原址上盖了养老院。
看门大爷听了来意,脸色骤变:“姑娘,那宅子……拆不掉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六几年破四旧时,红卫兵来拆,第一天推倒了东墙,第二天墙自己立起来了。第三天来了个老道士,绕着宅子走了三圈,说了句‘还差三个’,当晚就吊死在井边那棵槐树上。”
大爷压低声音:“后来这里改建养老院,打地基时,挖出过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九十九个陶罐,埋成北斗七星状。每个罐里,都有一把头发,和一枚生辰八字。”
大爷的眼睛浑浊如井水:“最邪门的是,那些头发……到现在还在长。”
苏晚在档案室泡了三天。
地方志记载:栖凤阁建于明嘉靖七年,首任主人是退休的钦天监监正。
此人精通风水,却将宅子建成“九鬼抬棺”的极阴格局。
更诡异的是,此后四百年,宅子每逢易主,必在契约夹页藏一黄符,符上写着一道算术题。
题目越来越难,从加减到微积分。
最后一任主人陈青岩,光绪二十三年购入,三月后暴毙。
死时手握算盘,打出答案:九十九。
而那页契约的角落里,有他歪歪扭扭的绝笔:“它在等解出最后一道题的人。”
苏晚后背发凉。
因为她大学专业,是数学。
当夜她留宿养老院废弃的后院——那里正是枯井原址。
月光惨白,她鬼使神差走到井边。
井早已填平,但当她踩上那块地砖时,整片地面突然塌陷!
她坠入的不是地窖,而是一条倾斜向下的青砖甬道!
通道壁上刻满算式,从最古老的算筹符号,到近代的哥德巴赫猜想,密密麻麻,如疯子的日记。
而在甬道尽头,她看见了——
一口巨大的青铜棺,悬在深坑之上。
九条铁链从棺椁延伸进黑暗,每条链子上,都挂满了陶罐。
正是大爷描述的那些罐子。
它们微微摇晃,发出风铃般的声响,仔细听,竟是极轻的啜泣。
棺材盖是透明的,像水晶。
棺内躺着一具身着明代官服的尸骸,胸口压着一本玉册。
苏晚爬上去,透过棺盖看见玉册上的字:
“朕夜观天象,紫微晦暗,妖星现于东南。钦天监监正徐怀山,以身为饵,布‘百鬼镇煞局’。需集百名慧魄,锁于此井,镇东海之渊三百年。今已九十九,尚缺其一。后世解出此题者,当为最后一魄,完此大阵,天下可安。”
落款:嘉靖十年。
所以不是什么凶宅索命,是持续五百年的献祭!
那些住户不是被害,是自愿或被选中的“慧魄”,他们的意识被囚禁在此,维持某个镇压妖魔的大阵!
而苏晚,就是第一百个祭品!
她转身要逃,九条铁链突然哗啦作响!
陶罐一个接一个炸裂,黑发如潮水涌出,缠上她的脚踝!
发丝里浮现出无数张脸,男女老幼,皆张口嘶喊,却发不出声。
它们在哭求,在警告,在催促她快走!
棺材里的尸骸,突然睁开了眼睛!
那双眼没有瞳孔,只有两团旋转的星图!
“你终于来了。”尸骸的嘴没有动,声音直接响在苏晚脑海,“五百年来,你是唯一解出最后那题的人。”
“什么题?我根本没解题!”
“你解了。”尸骸缓缓坐起,棺材盖无声滑开,“从你收到信开始,你走的每一步,都是演算。你查到的地方志,你问的人,你做的每一个选择,都是公式的一部分。现在,只差最后一步:你自己走进阵眼。”
苏晚低头,发现自己正站在深坑中心,脚下浮现出巨大的血色太极图。
九条铁链如巨蟒蠕动,向她聚拢。
那些黑发缠上她的腰、她的手臂,温柔却不可抗拒地将她拉向棺材。
她看见棺内铺着厚厚的、依然在生长的黑发,像一张等待她的温床。
“成为最后一块拼图吧。”尸骸的声音充满慈悲,“你的意识将永恒不灭,与我一同镇守东海之渊。这是荣耀,不是死亡。”
最后一刻,苏晚摸到口袋里的录音笔。
她按下录音键,用尽最后力气嘶喊:“不要找栖凤阁!不要解题!它在——”
黑发堵住了她的嘴,将她拖入棺中。
棺材盖缓缓合拢。
最后一线光消失前,她看见尸骸对她露出笑容。
那笑容,与她梦中从井里打捞出的、自己腐烂的脸,一模一样。
三个月后,养老院拆迁。
工人在井下发现完好保存的女尸,经鉴定为失踪记者苏晚。
但诡异的是,她的遗体旁,散落着九十九枚铜钱,摆成八卦状。
而她的手里,紧握着一支还在运转的录音笔。
警方打开录音,只有一片沙沙声。
但有个耳朵尖的小警察发誓,他在杂音深处,听见了极轻的、仿佛从深海传来的低语:
“还不够……还要更多……东海……要醒了……”
项目被永久搁置。
枯井重新封死,这次浇了三米厚的混凝土。
封井那晚,所有工人都做了同一个梦:
梦见一口巨大的青铜棺,在深海里缓缓漂荡。
棺盖上坐着个穿明代官服的人,正对着一局残棋苦思。
而棋盘对面,坐着另一个“他”,正在慢慢变成一株血肉模糊的珊瑚树。
然后两个“他”同时抬头,对梦外人说:
“快了。等第一百零一个来,我就能离开了。”
第一个“我”,指的是穿官服的。
第二个“我”,指的是变珊瑚树的。
没人知道谁真谁假。
就像没人知道,那天录音笔里,苏晚没说完的半句话到底是什么。
只有养老院看门大爷,在封井后莫名开始痴迷数学。
他整日整夜地算,算到眼睛出血,算到十指溃烂,还在纸上疯狂书写。
最后一张草稿纸,在他猝死时被血浸透。
纸上只有一道未完成的算式,和一个隐约的结论:
“第一百个,不是结束。是它……故意放出去的饵。”
“真正要等的,是第一百零一个。”
“那个来调查第一百个失踪案的人。”
而此刻,千里之外的地方报社。
主编将一张枯井照片,推到一个年轻实习生面前。
“小陆,苏晚的失踪案,就由你跟进了。”
实习生抬头,眼里闪过一丝暗绿色的、井苔般的光。
他微笑,嘴角咧到耳根:
“太好了。我等这个案子,等了很久很久。”
窗外,暴雨将至。
像极了光绪二十三年,陈青岩推开栖凤阁大门的那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