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像泼翻的浓墨,缓慢吞噬着这座临江城市。
加班到凌晨的苏晚,揉着发酸的脖颈,终于踏出了办公楼。
她习惯性地走向那条沿江的步行道——那是她回家最近的路,尽管夜里寂静得过分,但两岸的灯火总会倒映在江面上,碎成一片流淌的金箔。
可今晚有些不同。
江面起了雾,那雾薄薄的,贴着水面蠕动,像有生命一般。
苏晚缩了缩外套,加快了脚步。
就在她即将走上那条熟悉的沿江石板路时,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条向下延伸的小径。
那是一条她从未注意过的、被茂密灌木半掩着的石阶,歪歪斜斜地探向江边,尽头没入雾中。
奇怪,天天走这里,怎么从未见过?
鬼使神差地,她的脚挪向了那条小径。
石阶潮湿滑腻,生满青苔,仿佛已有百年无人踏足。
她一步步向下,江面的雾似乎更浓了,身后的城市灯火和声响,像被一只巨手骤然抹去,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。
终于到了底。
眼前是一条窄窄的栈道,贴着陡峭的江岸向前延伸。
栈道旁的江水黑沉沉的,映不出半点光,那浓雾就是从这漆黑的江水里升腾起来的。
她开始后悔,转身想回去,却猛地僵住——来时的石阶,消失了!
身后只有冰冷潮湿的岩壁,爬满暗绿色的藤蔓,哪里还有阶梯的影子?
冷汗瞬间爬满脊背。
她只能硬着头皮,顺着栈道往前走。
哒、哒、哒……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,显得格外空洞。
不知走了多久,前方雾气里,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,背对着她,站在栈道边缘,面朝江水。
苏晚心中一喜,有人就好!
“请问……”她开口,声音干涩。
那人影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。
苏晚的血液几乎冻结!
那确实是一张人的脸,却没有任何五官,平滑得像一颗剥了壳的煮鸡蛋,在雾中泛着惨白的光。
它“看”着她。
苏晚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,连连后退!
那无面人却并没有追来,只是又缓缓转回去,恢复了面朝江水的姿势,仿佛从未动过。
苏晚魂飞魄散,沿着栈道狂奔起来!
栈道仿佛没有尽头,两侧始终是黑水和岩壁,只有浓雾永恒地翻滚。
直到她筋疲力尽,几乎瘫倒时,前方又出现了人影。
不止一个。
三个,五个,十个……越来越多,密密麻麻,站在栈道边,面朝江水。
它们全都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,有的像民国长衫,有的像几十年前的工装,有的则穿着现代的t恤牛仔裤。
它们全都悄无声息,如同静默的雕像。
而它们,全都没有脸!
苏晚捂住嘴,把尖叫死死憋在喉咙里,双腿发软,几乎要跪下去。
她贴着岩壁,屏住呼吸,从这群恐怖的“人”背后一点点挪过去。
浓雾包裹着它们,也包裹着她。
就在她快要穿过这片令人窒息的无面人林时,她下意识地,朝它们面对着的江面瞥了一眼。
就这一眼,让她彻底坠入了冰窟!
那漆黑如墨的江水里,有倒影!
不是两岸的灯火,也不是天空。
江水里,清晰地倒映出那些无面人的“脸”——每一张脸上,都有极其生动、鲜活的五官!
有的在笑,有的在哭,有的狰狞,有的恐惧,有的甚至正对着“水面”外的苏晚,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、混合了悲哀与渴望的复杂表情!
水面下的它们,才是活的!
水面上的它们,只是空壳!
苏晚胃里一阵翻搅,她死死咬住手背,才没有呕吐或尖叫出声。
她连滚带爬地逃离那里,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些身影。
栈道前方,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。
那是一盏老旧的、挂在木桩上的煤油灯,灯下竟放着一把藤椅,椅上搭着一条灰色的毛毯,毯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、纸张泛黄的书。
仿佛刚刚有人坐在这里阅读,只是暂时离开。
这温馨得近乎诡异的景象,在此刻比那些无面人更让苏晚毛骨悚然。
她不敢靠近,想从旁边绕过去。
可那本书被江风吹动,哗啦啦翻了几页。
苏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,借着昏黄的灯光,她看清了翻开那一页上的字迹。
那不是印刷体,而是手写,字迹工整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:
“第七夜,她找到了路。”
“她坐在灯下,读着我的记录。”
“她知道,她也该写点什么,留给下一个。”
苏晚的头皮轰然炸开!
这书……是在记录走上这条栈道的人?
她猛地看向书的封面,那里用同样的字迹写着三个字:《访客录》。
她颤抖着伸出手,指尖冰凉,往前翻了一页。
上一页写着:
“第六夜,他是个渔夫,喝了酒,失足滑下石阶。”
“他看到了水里的笑脸,是他三天前淹死的儿子。”
“他想抱抱他,就走进了水里。”
“现在,他和儿子一起,在水里朝我笑。”
再往前翻:
“第五夜,一对私奔的恋人。”
“他们以为找到了无人知晓的乐土。”
“现在他们面对面站着,永远站在这里,却再也认不出彼此。”
……
每一页,都是一个走上这条栈道之人的最终记录!
记录者,就是那个“暂时离开”的、坐在藤椅上的人!
他(或她)是谁?他为什么在这里记录?他自己又是什么?
最大的恐惧攫住了苏晚——如果她也走不出去,她的故事,是不是也会被某个人,用这样平静而诡异的笔触,写进这本《访客录》里?
不!
她发疯似的把那本书扫进漆黑的江水里!
书页在空中散开,像一群苍白的蛾,落入水中,连涟漪都没有激起,就沉没了。
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了几下。
然后,一个温和的、带着些许叹息的声音,从她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:
“你不该扔掉它的。”
“那是很重要的记录。”
苏晚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!
她像生锈的机器,一寸寸扭过头。
藤椅上,不知何时,坐着一个老人。
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,面容普通得就像街边任何一个下棋的老头,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。
“吓到你了吧?”老人温和地说,“我只是去散了散步。这里太久没来新访客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苏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我?”老人想了想,笑容加深了些,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,“我是这里的……管理员。你可以叫我守灯人。”
“这到底是什么地方?那些没有脸的人……水里……”
“哦,他们啊。”守灯人望向栈道深处,目光悠远,“他们都是迷路的人。走上了不该走的路,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——江水的‘另一面’。于是,他们的‘模样’就留在了水里,外面的躯壳,自然就空了。”
“那你呢?你为什么没事?”
“我?”守灯人笑了,笑容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,“我看了太久,已经习惯了。而且,我接受了这里的‘工作’。”
“工作?”
“嗯。点亮这盏灯,记录每一个访客,为他们保存最后一点‘存在’的证明。”他惋惜地看着漆黑的江面,“那本书没了,你的故事,以后恐怕没人知道了。”
苏晚猛地后退:“我要离开!告诉我怎么离开!”
守灯人静静地看着她,看了很久。
“真想离开?”
“想!”
“好吧。”守灯人指了指栈道前方,“一直走,别回头,无论听到什么,看到什么,都别回头。走到你看见向上的石阶,就能回去。记住,千万别看江水,尤其是当水里有人叫你名字的时候。”
苏晚如蒙大赦,道谢都忘了,转身就朝着他指的方向拼命跑去!
“一直走!别回头!”老人在身后叮嘱,声音渐渐飘远。
苏晚咬紧牙关,狂奔。
栈道似乎真的到了尽头,前方出现了向上的、熟悉的石阶。
城市的喧嚣和灯火的气味,隐隐约约传来。
她心中狂喜!
就在她的一只脚就要踏上石阶的瞬间,她身后的漆黑江水里,传来一个无比熟悉、无比亲切、让她魂牵梦萦的声音:
“晚晚……妈妈好冷啊……”
“拉妈妈一把……”
是妈妈!是她三年前病逝的母亲的声音!
苏晚的心脏被狠狠攥住!脚步猛地一顿!
不能回头!不能看!
她知道!她理智知道!
可那声音太真实了,带着哭腔,带着溺水般的喘息:
“晚晚……妈妈在这里……水里好黑……”
“让妈妈看看你……就看一眼……”
泪水瞬间模糊了苏晚的双眼。
她就看一眼……就看一眼妈妈的样子……她太想她了……
就一眼!
她绝望地、缓缓地,转过了头,看向了声音来源的江面。
黑沉沉的江水上,浮着一张脸。
是妈妈!和记忆中一模一样,慈爱地看着她,张开双臂。
苏晚的嘴角下意识地想要上扬。
可下一刻,那张慈爱的脸突然变了!
它像融化般扭曲,五官移位,变成一个充满恶意的、狰狞的冷笑!
“你回头了。”
它用守灯人那温和的语调说。
紧接着,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从江水中涌出,像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,抓住了苏晚的脚踝,将她猛地拖向江面!
“不——!!!”
惨叫戛然而止。
扑通。
水面泛起几圈涟漪,很快恢复平静。
浓雾依旧。
……
几秒钟后,或者几个小时后。
栈道边,那把藤椅旁。
守灯人慢慢弯下腰,从江水里捞起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本湿淋淋的、完好无损的《访客录》。
他翻开空白的新一页,用不知从哪拿出的钢笔,蘸了蘸墨水,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,工整地写下:
“第九个夜,她叫苏晚。”
“她差点就成功了。”
“可惜,她太想她的母亲了。”
“现在,她也在水里了。”
“她的‘模样’很生动,眼睛里还留着最后的惊恐。”
写到这里,他停下笔,抬起头。
那张普通的老人的脸,在煤油灯闪烁的光线下,开始像蜡一样融化、变形。
光滑的皮肤褪去,露出了下方另一张脸——一张年轻的、属于苏晚的、却带着守灯人那般温和笑容的脸。
“哦,对了。”
“现在,该我去‘散步’,等下一个访客了。”
“而新的‘守灯人’,该坐下来,继续记录了。”
“苏晚”微笑着,合上了《访客录》,将它轻轻放回藤椅上。
然后,他(她)站起身,舒展了一下这具“新”的身体,慢慢地、悠闲地,沿着栈道,向那片无面人林走去。
煤油灯静静燃烧。
藤椅空着。
那本《访客录》被江风吹动,哗啦啦地翻回了第一页。
那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堪,但仍能辨认出开头的几个字:
“第一个夜,我是一个迷路的画家……”
江水黑沉,倒映着空椅孤灯。
水面之下,无数张生动的脸,正睁着眼睛,静静地看着上方那个即将坐上去的、新的“记录者”。
等待着,将自己的故事,讲给他(她)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