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声侵蚀(1 / 1)

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已经浸入我的骨髓。

母亲在这里躺了三年,渐冻症,从指尖开始,一寸寸吞噬她的生命。

今天下午三点零七分,她的呼吸停了。

我握着她的手,那曾经灵巧编织毛衣的手,如今冰冷僵硬如大理石雕刻。

我没有哭,眼泪早在漫长的陪护中流干了。

按铃,护士来了,医生来了,确认,记录,白布缓缓盖上她的脸。

我走出病房,走廊的日光灯苍白刺眼。

奇怪的是,今天走廊异常安静。

不是那种肃穆的安静,而是……绝对的寂静。

没有护士推车的轱辘声,没有病人痛苦的呻吟,没有电视节目的嘈杂,甚至没有空调出风的嗡嗡声。

我的脚步声,是唯一的声音。

空洞,清晰,在长廊里回荡。

我望向护士站,两个值班护士背对着我,站得笔直,一动不动,像商场橱窗里的模特。

“请问……”我开口,声音干涩。

她们没有反应。

我走近,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。

触感坚硬,隔着护士服,像是拍在木头上。

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,脖子发出生锈齿轮般的“嘎吱”声。

她的脸是对着我,可眼睛……眼睛却仍看向原本的前方,瞳孔涣散,焦点落在虚空的某处。

嘴角向上弯着,是一个标准到刻板的微笑,像用尺子量过。

“一切正常。”她说,声音平板,没有语调起伏,每个字的间隔完全一致。

然后,她转了回去,恢复成雕塑般的姿势。

我脊背发凉,退后几步,冲向电梯。

电梯门开了,里面站着四个人,两男两女,穿着病号服或探视的便装。

他们面朝电梯门,站成一排,双手自然下垂,面无表情。
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走了进去,缩在角落。

电梯下行。

数字跳动:7、6、5……

到4楼时,电梯停了,门开了。

外面没有人按电梯。

门外是四楼的走廊,同样死寂,空无一人。

电梯门缓缓关闭。

就在门缝还剩一掌宽时,那四个一直静止的乘客,突然齐刷刷地、猛地转头,一百八十度,看向我!

他们的脖子扭转到不可思议的角度,脸上同时绽开和护士一模一样的、弧度精准的微笑!

“你该出去了。”他们异口同声,用那种毫无波澜的声调说。

我魂飞魄散,在电梯门完全闭合前,疯了一样挤了出去!

跌倒在四楼冰冷的地砖上。

回头,电梯门已关严,指示灯继续向下。

我爬起来,想找到安全楼梯。

四楼的病房门都敞开着。

每一间里,病床上都躺着人,盖着白被单,被单拉得很高,盖过头顶。

而床边的椅子上,都坐着陪护的家属。

所有的家属,都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,双手放在膝盖上,脸朝着病床的方向,脸上挂着那该死的、统一的微笑。

一动不动。

整个楼层,像一幅巨大而诡异的静物画,而我是唯一误入的活物。

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。

我找到楼梯间,冲进去,向下狂奔。

三层,两层,一层……出口!

我推开沉重的防火门——

外面不是医院大厅,而是一条我从未见过的、狭窄的灰色走廊。

走廊没有窗,只有头顶几盏惨白的灯,向前延伸,看不到尽头。

墙上有门,一扇接着一扇,都是厚重的金属门,没有门牌,只有编号:0401,0402,0403……

我回头,身后的防火门消失了,变成了一面光秃秃的墙。

无路可退。

我沿着走廊前行,试图找到出口或人影。

只有我的脚步声,在这密闭空间里被无限放大。

走到编号0417的门前时,我听到里面传来声音。

是母亲的声音!

她在哼歌,那首我小时候她常哄我睡觉的童谣!

“妈?”我扑到门前,用力拍打,“妈!是你吗?开门!”

哼唱声戛然而止。

接着,门内传来缓慢的、拖沓的脚步声,走到门后。

门锁“咔哒”一声开了。

门打开一条缝。

缝隙里,是母亲的脸。

苍老,消瘦,但确确实实是她的脸,带着我熟悉的、温柔的神情。

“你怎么才来?”她说,声音有些虚弱,但语气正常。

我几乎要哭出来,推开门就想进去。

门后,是一个和我家客厅一模一样的房间,连沙发上的碎花盖布都一样。

母亲侧身让我进去,关上了门。

“我……我这是在哪里?医院那些人……他们都不对劲……”我语无伦次。

“这里安全,”母亲拉着我的手,她的手温暖柔软,“先坐下,喝点水。”

她走向厨房去倒水。

我瘫在熟悉的旧沙发里,惊魂未定,却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心。

母亲回来了,把水杯递给我。

我接过,温水,喝了一口。

“妈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外面……”

“外面不重要,”母亲坐在我身边,轻轻抚摸我的头发,就像小时候一样,“留在这里,陪妈妈,好吗?”

她的抚摸很轻,很柔。

可我头皮却一阵发麻。

因为她的手指,在我的发丝间穿梭的触感……太规律了。

一下,一下,间隔分秒不差,力度完全一致。

我僵硬地转过头,看向她。

她依然温柔地笑着,看着我。

可她的眼睛,没有眨。

一次都没有。

正常人每分钟会眨眼十几次,可她,从我进来开始,那双慈祥的眼睛,就一直睁着,一眨不眨。

连湿润的反光都固定不变。

“妈,”我的声音开始发抖,“你……你能眨一下眼吗?”

她的笑容不变:“傻孩子,妈妈不是一直在这里看着你吗?”

她放在我头上的手,停止了抚摸,五指慢慢收紧,抓住了我的头发。

不轻不重,但绝不容挣脱。

“留下来吧。”她说,语调还是那么温和,可组合起来,却冰冷刺骨,“这里很安全。很安静。”

我猛地挣开,跳起来,水杯打翻在地。

“你不是我妈妈!”我尖叫。

“我当然是。”她也站起来,姿势有些僵硬,但一步步朝我逼近,脸上的温柔笑容像面具一样焊在脸上,“你看,这是我们的家。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,还放在那里。”

她指向电视柜。

柜子上,真的摆着我童年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泰迪熊。

连污渍的位置都一模一样。

“那是我收起来的!放在老房子阁楼的箱子里!”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无路可退。

“我帮你拿回来了。”她越走越近,伸出的手,指尖微微弯曲,“我们永远在一起,不好吗?像以前一样。”

她的手快要碰到我的脸。

那手上的皮肤纹理,在近距离下显得有些不自然,像极了高级的、仿生硅胶。

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,狠狠推开她,冲向大门!

拧动门把手——

锁死了!

“为什么总要离开呢?”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困惑?还是恼怒?

我回身,看到令我血液凝固的一幕。

“母亲”站在那里,她的头微微歪着,脸上那完美的温柔笑容,正从边缘开始一点点融化、剥落。

像加热过头的蜡像。

皮肤下面露出的,不是血肉,而是一种暗灰色的、细腻的蜂窝状物质,微微蠕动。

那双不曾眨动的眼睛,也像两颗玻璃珠子般滚落,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

空洞的眼窝里,是两团深邃的、旋转的黑暗。

“融入我们吧。”许多个声音重叠在一起,从它(她?)的体内传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包括我母亲的声音,“安静,没有痛苦,没有分离。”

它朝我伸出手,那只手也开始融化、变形,指尖拉长,变成细细的、触手般的东西。

我绝望地扫视房间,目光落在阳台上。

老房子的一楼,窗外是小院子!

我冲向阳台门,锁扣老旧,用力一拽就开了!

我翻过栏杆,跳进院子。

脚下是松软的泥土。

我回头,阳台门口,那个“母亲”的身影站在那里,轮廓在屋内光线下扭曲不定,但它没有追出来。

只是用那无数声音混合的语调说:

“你会回来的。”

“所有离开的,最终都会回来。”

“这里……才是归宿。”

我连滚带爬冲出院子,跑到街上。

街上空空荡荡。

没有车,没有人,甚至连风都没有。

两旁的建筑窗户后,隐约能看到静止不动的人影,贴着玻璃,面朝外,脸上似乎都带着模糊的微笑。

天空是一种沉闷的铅灰色,没有云,也没有太阳。

整个世界,像一张巨大而精细的静物照片,而我是里面唯一一个在动的东西。

我漫无目的地奔跑,直到力竭,瘫坐在马路中央。

寂静。

无边无际的、令人发狂的寂静包裹着我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,也许几分钟,也许几小时。

远处,传来一点声音。

是脚步声!

还有一个女人的啜泣声,压抑而绝望。

我抬起头,看到街角,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踉跄着跑来,脸上满是真实的恐惧和泪水。

她看到我,猛地停住,眼睛里爆发出希望的光芒。

“你……你也是……逃出来的?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。

我点点头,想开口,却发不出声音,只能指着自己,又指指她,做出跑的姿势。

“跟我来!”她抓住我的手,她的手温暖而颤抖,是活人的手,“我知道一个地方,可能安全!我丈夫……我丈夫他也变成了那种东西,在家里对我笑……不眨眼地笑……”

她拉着我,钻进一条小巷,七拐八绕,来到一栋废弃的筒子楼前。

“这里,它们好像不喜欢破旧的地方。”她低声说,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。

里面阴暗潮湿,但确实没有那种被凝视的感觉。

我们爬上三楼,进了一个空房间,她用破烂的柜子堵住门。

我们缩在角落,分享着劫后余生的颤抖。

“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。”她喃喃道,眼神却有些涣散,“可是……哪里才是外面?”

我靠着墙,疲惫和恐惧如潮水般涌来。

不知不觉,我竟睡着了。

迷迷糊糊中,我感到有视线在看着我。

我猛地惊醒。

房间昏暗,那个女病人坐在我对面,静静地看着我。

她的啜泣停止了,脸上的恐惧也消失了。
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嘴角,正一点一点地,向上弯起。

形成一个我无比熟悉的、标准的微笑。

她的眼睛,睁得很大,一眨不眨。

“你醒了。”她说,声音平静无波,“欢迎归队。”

门外的走廊里,传来了许多脚步声。

缓慢,整齐,由远及近。

还有无数个声音,轻轻哼唱着那首母亲哄我入睡的童谣。

调子一致,分毫不差。

在绝对寂静的底色上,这歌声温柔地、无可阻挡地蔓延过来,包裹住这小小的房间,包裹住僵硬的我。

她的笑容愈发清晰甜美。

“听……”

“多安静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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