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搬进这栋公寓已经三天了。
不是因为喜欢,而是因为便宜——便宜得离谱,一室一厅,月租只要三百。
中介把钥匙递给我时,眼神躲闪,指尖冰凉。
“记住,”他喉结滚动,“晚上十点后,不要使用楼道。电梯二十四小时运行。”
我当时嗤之以鼻。
老旧的省钱把戏罢了,假装楼里有忌讳,好让住户少用公共设施,省维修费。
第一天,相安无事。
第二天,我在公司加班到十一点,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。
电梯门口贴着“故障维修”的纸条,鲜红如血。
我只能走楼梯。
楼道灯是声控的,但反应迟钝,每跺一次脚,昏黄的光才勉强亮起,随即迅速暗下,仿佛被黑暗啃食。
我住在五楼。
爬到三楼转角时,我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,很慢,一步,一步,向下而来。
我停下,脚步声也停下。
“有人吗?”我试探着问。
没有回答。
我继续向上,脚步声再次响起,这次更快,更近!
我猛抬头——
声控灯恰在此时熄灭,浓稠的黑暗压下来,我只听见那脚步声已近在咫尺,几乎贴着我面前停下!
我尖叫着跺脚!
灯亮了。
空无一物。
只有陈旧的墙壁,和一股淡淡的、类似铁锈的腥气。
我连滚带爬冲回家,反锁房门,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。
一定是太累了,幻听。
我这样告诉自己。
第三天,我特意早早回家。
七点,我决定测试一下。
我走进楼梯间,从五楼向下走。
一步,两步……走到三楼与二楼之间的转角平台时,我愣住了。
平台对面,本应通向二楼的楼梯,不见了。
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斑驳的墙体,墙皮脱落,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。
仿佛这楼梯从未存在过。
可我昨天明明是从这里上楼的!
我心跳如鼓,转身想往回走,回到五楼。
刚一转身,我的血都凉了。
我下来的那条楼梯,也消失了。
上下都成了墙壁,我被困在不过三平米的转角平台!
不,不只是墙壁。
正对着我的那面墙上,原本该是邻居家门的位置,出现了一扇门。
一扇深绿色的、锈迹斑斑的铁门,门上没有把手,只有一个锁孔。
我从未在公寓里见过这样的门。
“喂!有人吗?救命!”我拍打着墙壁,呼喊。
声音闷闷的,传不出去。
绝望中,我看向那扇绿门。
鬼使神差地,我从钥匙串上找到一把多年不用的旧钥匙,插进了锁孔。
轻轻一拧。
咔嗒。
门,开了。
门后不是房间,而是一段向下的楼梯。
和我公寓的楼梯一模一样,只是更旧,扶手上的红漆剥落得厉害。
我迟疑着走进去。
身后的绿门无声关闭,消失了。
我只好向下走。
一层,又一层,我数着台阶。
走到我以为的“一楼”时,应该出现的出口没有出现,下面依然是盘旋的楼梯。
我不停地走,腿像灌了铅。
不知道下了多少层,二十层?三十层?这栋楼根本没有这么高!
终于,前方出现了光亮。
一扇普通的、带有“安全出口”绿标的门。
我冲过去,推开门——
门外,是我公寓所在的五楼走廊。
熟悉的401、402门牌,我家是405。
我瘫软在地,浑身被冷汗浸透。
回家了?我从楼梯间下去,绕了一圈,又回到了原点?
不,不对。
402的门前,我记得一直放着一个蓝色的鞋架。
现在,鞋架是红色的。
而且,更旧,仿佛放了十几年。
我颤抖着掏出钥匙,打开405的门。
屋内的格局和我家一样,但家具完全不同。
老式的木头沙发,褪色的牡丹花窗帘,墙上有许多钉子眼,却没有任何照片或装饰。
这不是我家!
我想退出去,走廊的灯却骤然熄灭。
黑暗中,我听见我家卫生间里,传来滴水声。
滴答。
滴答。
缓慢而规律。
我明明记得,水龙头没有坏。
我摸到墙上的开关,按下去。
灯没有亮。
停电了。
只有卫生间的门缝下,透出一点微弱的光,像是烛光。
那光吸引着我,我像被线牵着的木偶,一步一步挪过去。
伸手,推开了卫生间的门。
里面没有蜡烛。
浴帘拉着,后面隐约有个人形的轮廓。
水滴声是从浴帘后传来的。
“谁……谁在那里?”我的声音干涩嘶哑。
浴帘后的人影,缓缓抬起了手。
那是一只惨白浮肿的手,手指的皮肤泡得皱皱巴巴,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。
它抓住了浴帘,慢慢拉开。
我看见了“我”。
另一个我,穿着我昨天穿过的衬衫和牛仔裤,浑身湿透,头发贴在脸上,水不断从身上滴落。
它睁着眼睛,瞳孔扩散,毫无生气。
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!
它直勾勾地看着我,嘴角慢慢向上扯,形成一个极端不自然的笑容。
“你……找到……我了……”它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,咕噜作响。
我魂飞魄散,惨叫一声,转身就逃!
冲出房门,冲进楼梯间!
我不顾一切地向下狂奔,一层,两层,三层……
又是那个转角平台!
绿门再次出现,像一张等待猎物的嘴。
我别无选择,只能用那把旧钥匙再次打开它,冲进向下的楼梯。
这次我拼命跑,不敢回头。
直到筋疲力尽,看到那扇“安全出口”的门。
我撞开门——
还是五楼走廊。
402门前,放着那个蓝色鞋架,和我记忆里一样新。
我几乎要哭出来,扑到405门前,用钥匙开门。
门开了,熟悉的玄关,我昨天随手丢在鞋柜上的快递盒。
回来了!这次真的回来了!
我冲进屋,反锁,把所有的灯都打开,瘫在沙发上,久久不能平静。
是噩梦吗?还是精神压力太大?
我需要冷静。
我起身去厨房倒水。
走过客厅时,眼角余光瞥见阳台。
阳台的玻璃推拉门上,映出客厅的景象。
沙发上,坐着一个人。
一个低着头,浑身滴水的人。
我僵在原地,血液冻结。
玻璃门上的倒影里,那个“我”缓缓抬起了头,湿漉漉的头发下,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,正透过玻璃,直直地“看”着我。
它抬起手,指向我。
不,是指向我身后。
我脖后的寒毛根根倒竖!
我身后……有东西?
极度的恐惧让我失去了回头看的勇气。
玻璃门上的“我”,嘴巴一张一合,没有声音,但我读懂了唇语。
“它……在……你……背……后……”
我猛地转身!
身后空空如也。
只有墙壁,和墙上挂着的电子钟。
时钟显示:晚上九点五十九分。
我松了口气,再次看向玻璃门。
沙发上,已经空了。
果然是我的幻觉……
这个念头还没转完,我忽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。
我家的电子钟,是液晶显示,数字是绿色的。
而现在墙上的这个钟,数字是红色的。
而且,我从不在阳台的玻璃门旁摆放那个盆栽。
那是一盆早已枯死的绿萝。
这里……仍然不是我的家!
这里是我第一次推开绿门后进入的那个“家”!
我从未真正回去过!
我从一个“错位”的楼梯间,进入了另一个“错位”的公寓,然后又进入下一个,像掉进了一个嵌套的、无穷无尽的盒子里!
真正的出口在哪里?
就在我绝望之际,我听到了敲门声。
很轻,很有节奏。
咚,咚咚。
来自我的入户门。
谁?会是邻居吗?这个“错位”的空间里,还会有其他活人吗?
我屏住呼吸,挪到猫眼前,向外望去。
猫眼那边,是一片模糊的暗红色。
好像有什么东西,正紧紧地贴在猫眼另一面,也在向里看。
然后,那片暗红色动了。
一颗布满血丝、瞳孔几乎占据整个眼眶的眼球,猛然出现在猫眼那头!
死死地对准了我!
“找到你了!”
一个兴奋到扭曲的声音,直接穿透厚厚的门板,钻进我的耳朵。
那不是人的声音!
我跌坐在地,手脚并用地向后爬。
门把手,开始缓缓转动。
锁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它要进来了!
我连滚带爬冲进卧室,锁上门,又用床和桌子死死顶住。
然后我看到了卧室的窗户。
这里是五楼,跳下去必死无疑。
但窗外,是对面楼的墙壁,距离不过两米。
更重要的是,对面那户人家的窗户开着,里面亮着温暖的灯光,还有人影在晃动。
那是正常的、活人的世界!
生的希望燃烧起来!
我用力推开窗户,冷风灌入。
估算距离,拼死一跳,或许能抓住对面的窗台。
没有时间犹豫了!
客厅传来门被撞开的巨响,和沉重而湿漉的脚步声。
我爬上窗台,回头看了一眼卧室门。
门板下方缝隙外,有一滩水迹,正在迅速蔓延进来。
还有几根惨白的手指,正从门底缝慢慢伸入,抠抓着地板。
我闭上眼睛,纵身一跃!
身体腾空,风在耳边呼啸。
我伸出手,拼命去够对面生锈的窗台栏杆。
指尖碰到了!
抓住了!
我紧紧握住栏杆,身体吊在半空,脚下是五楼高的深渊。
我用尽力气向上攀爬。
一只脚搭上了窗台,另一只脚也够到了。
我翻进了对面的窗户,摔在冰冷的地板上,大口喘息。
得救了……我得救了!
“哎呀,你怎么这么不小心?”
一个关切的声音响起。
我抬起头,看见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,手里拿着锅铲,正惊讶地看着我。
她身后是温馨的客厅,电视开着,播放着晚间新闻,饭菜的香气从厨房飘来。
平凡,温暖,真实得让我想哭。
“对不起,我……我从对面……”我语无伦次地解释,指着窗外。
女人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,脸色瞬间变得古怪。
“对面?”她慢慢转回头,脸上的关切像潮水般褪去,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平静,“对面没有楼啊。”
我如遭雷击,踉跄扑到窗边,向外望去。
窗外,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
没有街道,没有路灯,没有我刚刚跳过来的那栋公寓楼。
只有虚空。
仿佛整个世界,只剩下这一扇亮着灯的窗户,悬浮在无边的黑暗里。
女人走到我身后,很近。
她的声音贴着我耳畔响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笑意:
“你是这星期,第三个从‘那边’跳过来的。”
“欢迎来到‘夹层’。”
“我们……都在这里等了很久了。”
我缓缓转身。
客厅的灯光开始忽明忽灭。
电视屏幕上的新闻主播,她的头正一点一点地转向我,脖子发出咔嚓咔嚓的扭断声,脸上挂着和那个水下“我”一模一样的僵硬笑容。
厨房里,饭菜的香气变成了腐肉般的恶臭。
而那个女人,她的脸在闪烁的灯光下,皮肤一块块脱落,露出下面暗黄色、蜂窝般的结构。
她张开嘴,嘴里没有舌头,只有密密麻麻、不断蠕动的黑色细线。
“别担心,”她的声音从那些细线摩擦中发出,“很快……你也会习惯的。”
“然后,和我们一起……”
“等待下一个‘跳跃者’。”
灯光彻底熄灭。
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前,我看见这房间的四面墙壁上,浮现出无数张模糊的人脸。
他们全都睁着眼,无声地呐喊,表情定格在最后一刻的极致恐惧。
而窗户外的黑暗深处,传来了更多的、此起彼伏的敲门声。
咚,咚咚。
从四面八方传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