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的镜子里,他总是多看见一个人影。
不是错觉。
那影子就贴在他肩后,与他同步抬手,同步眨眼。
但慢上半拍。
像信号不良的转播。
他猛回头!
空荡荡的卧室里,只有空调低沉的喘息。
已经第七夜了。
他试过砸碎那面浴室镜。
可第二天,崭新的镜子又完好如初地挂在原处。
母亲温和地问:“你自己换上的呀,忘了吗?”
她的眼神里,没有一丝玩笑的痕迹。
他开始不敢睡觉。
一阖眼,就感到有冰凉的手指在摩挲他的后颈。
不是梦。
因为醒来时,脖颈上总留着湿黏的指印,泛着淡淡的腥气。
像河里泡久了的石头。
他去看医生。
医生说他压力太大,开了些白色的药片。
药片让他昏沉,却让镜子里的东西更清晰了。
他甚至能看清“它”嘴角那颗痣——和自己左颊的一模一样。
只是位置相反。
像镜中倒影。
可他知道,自己脸上从来干净,根本没有痣!
那天洗澡,雾气蒸腾。
他瞥见镜中人的脸在融化!
蜡一样淌下来,露出底下另一张模糊的脸。
他尖叫着冲出浴室,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。
母亲闻声赶来,却看着空无一物的浴室,责怪他疑神疑鬼。
“你需要休息,孩子。”
她温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。
他触电般躲开。
那只手的掌心,有一颗他从未注意过的、小小的黑痣。
位置和镜中人嘴角的一模一样。
恐惧像冰锥扎进脊椎!
他开始偷偷记录。
用手机拍镜子,相册里却永远只有自己惊恐的脸。
用钢笔在镜角刻下记号,清晨必定消失无踪。
他留了一手:在镜框背面,用透明胶带粘了一根自己的头发。
第二天,头发不见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根更粗、更蜷曲的、陌生的黑发。
家里只有他和母亲。
而母亲是栗色的短发。
那天夜里,他假装吞下药片,实则压在舌底。
等母亲房门轻合,他溜到浴室。
月光惨白,透过磨砂玻璃,给一切蒙上尸布般的颜色。
他对着镜子,颤抖着举起水果刀。
“出来!”
他对自己——或者说对“它”——低吼。
镜中人笑了。
嘴角那颗痣,像一只爬行的苍蝇。
然后,“它”举起了手。
手里握着一把一模一样的刀。
但刀尖对准的,是“它”自己的心脏。
他吓得松了手。
铛啷一声,真实的刀掉在瓷砖上。
镜中的刀却没有落下。
“它”依旧握着,依旧笑着,然后——缓缓将刀尖刺入胸口!
没有血。
只有镜子表面,蛛网般裂开细纹。
裂纹的中心,正是那颗痣的位置。
他连滚带爬地逃回房间,反锁上门,用被子蒙住头。
黑暗中,他听见极轻的脚步声。
停在门外。
门把手,缓缓转动。
一下。
两下。
然后,传来了母亲温柔到诡异的声音:
“睡了吗?妈妈热了牛奶。”
他屏住呼吸,指甲掐进掌心。
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他瘫软下来,冷汗浸透睡衣。
天快亮时,他做了一个决定。
他要去证明,证明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。
证明母亲还是母亲,家还是家,自己还是自己。
他悄悄打开门。
客厅寂静无声。
母亲的房门虚掩着,透出暖黄的灯光。
他走过去,透过门缝窥视。
母亲坐在梳妆台前,背对着门。
手里拿着什么,正一下、一下地梳着头。
可母亲的头发,明明只到耳际。
那梳子拢起的,分明是一把乌黑浓密的长发!
镜子里映出母亲的脸。
她闭着眼,表情是一种沉醉的宁静。
嘴角,有一颗小小的、漆黑的痣。
他几乎要尖叫出声!
死死捂住嘴,他踉跄后退,却碰倒了墙角的伞架。
哗啦——!
母亲的身影猛地一顿。
脖子以一种人类不可能的角度,扭转了一百八十度!
眼睛睁开了。
没有瞳孔。
只有两颗混浊的、乳白色的球体,正“望”向他所在的方向。
“看见你了。”
那声音从母亲喉咙里挤出,却重叠着另一个低沉的、男人的嗓音。
他魂飞魄散,转身就逃!
大门近在咫尺。
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门锁,脚踝却被一只冰冷黏湿的手抓住了!
那手从地板下伸出来。
不,是从他自己的影子里伸出来!
他低头,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蠕动,在膨胀。
像一团漆黑的沥青,缓缓立起,呈现出人形。
那张脸上,空白一片。
没有五官。
只有嘴角的位置,渐渐浮现出一颗痣。
影子“抬手”,抚摸他的脸颊。
触感像是浸了冰水的丝绸。
“回来吧。”
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他回头,看见母亲站在走廊尽头,脖子依旧扭曲着,脸上带着慈爱到恐怖的笑容。
“回到镜子里来。”
“你才是那个走丢的影子啊。”
巨大的信息像铁锤砸碎他的认知!
不,不对!
我是真的!我是活人!
他疯狂挣扎,踢打着那团人形黑影。
黑影却像胶泥,黏着他的皮肉,一寸寸将他往下拖,往他自己的影子里拖。
地板变得如同水面。
他在下沉。
看见母亲缓缓走来,蹲下身,用那双长着黑痣的手,抚摸他逐渐没入黑暗的头顶。
“乖,回去。”
“外面不是你该待的地方。”
黑暗吞没了他。
冰冷,窒息,无边无际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他猛地睁开眼!
阳光刺目。
他躺在家里的床上,浑身酸痛,像宿醉未醒。
母亲推门进来,端着牛奶和煎蛋。
笑容温暖,眼神清澈。
“做噩梦了?一头汗。”
她关切地拭去他额角的汗。
掌心光滑,没有任何痣。
他冲到浴室。
镜子里,是自己苍白惊恐的脸。
一切如常。
没有痣,没有裂纹,没有多余的人影。
难道……真的只是一场漫长而可怕的噩梦?
他虚脱般滑坐在地上,又哭又笑。
母亲在门外温柔地催促他吃早餐。
生活回到了正轨。
连续几天,风平浪静。
他甚至开始嘲笑自己的神经质。
直到那个周末,大扫除。
母亲让他清理储藏室最顶上的旧箱子。
灰尘扑面。
在箱底,他摸到一个硬硬的、冰凉的东西。
拿出来,是一面古朴的铜镜。
镜面模糊,映不出清晰的影像。
他随手用袖子擦了擦。
铜镜忽然变得清晰。
镜中,还是他自己的脸。
但下一秒,那张脸的背后——母亲的背影在储藏室门口一闪而过。
镜中的“母亲”,脖子上有一圈清晰的、缝合般的红线。
嘴角,有一颗痣。
他手一抖,铜镜跌落。
却没有碎。
镜面朝上,静静躺在地上。
里面映出的,不再是天花板。
而是一个狭小、黑暗的空间。
像一口井的底部。
一个“人”蜷缩在那里,抬头望着“井口”——望着他。
那张脸上,没有痣。
却写满了绝望的惊恐。
那是他自己的脸。
而镜面边缘,缓缓浮现出一行蚀刻的小字,像是早就存在,只是此刻才被看见:
“谁在镜外,谁在镜中?”
他怔怔地看着。
忽然,铜镜里的“他”动了动嘴唇。
没有声音。
但他看懂了唇语。
那是在说:
“快跑。她来了。”
与此同时,一双温暖的手,轻轻从他身后环抱过来。
母亲将下巴搁在他肩头,亲昵地蹭了蹭。
一同望向地上的铜镜。
“找到啦?”
母亲的声音里,带着孩子发现宝藏般的欢欣。
“妈妈找这面镜子,找了好久呢。”
他全身的血液,瞬间冻结。
因为铜镜里,那井底之人的肩头,也正搭着一双苍白的手。
手的后面,母亲微笑的脸,正从黑暗里缓缓浮现。
嘴角的黑痣,像一滴永恒的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