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这座城市里最后一位传统建筑修缮师。
不是那种敲敲打打的装修工人。
他修缮的是老建筑的“伤”。
砖缝里渗入百年的雨水渍痕,梁木上白蚁啃噬的隐秘通道,地基因地铁施工传来的细微震动裂痕,甚至包括老宅里某些房间经年累月积攒下的、无法解释的阴冷气息。
他叫郑淮,师承一位已经去世的、脾气古怪的老师傅。
老师傅传给他的不仅是手艺,还有一套听起来近乎玄学的理论:“房子是会生病的,和人和树一样。病灶分三种:肌理伤、筋骨伤、还有最麻烦的‘念伤’。肌理伤补灰抹缝,筋骨伤换柱固基。念伤……要找到‘郁结’的那一口‘气’,把它导出来。”
郑淮起初只当是故弄玄虚。
直到他独立接手的第一个“念伤”案子。
那是一栋民国时期的西式小楼,二楼西南角的书房,无论怎么翻新装修,墙皮总会迅速返潮发霉,住在里面的人总说感觉憋闷,心口发慌。
他按照老师傅留下的模糊笔记,没有动任何建材。
只是花了一周时间,查阅本地志,走访老街坊。
最后,他在那面墙的夹层里,发现了一沓用油纸包好、几乎烂透的信。
信是一个男人写给未能成婚的恋人的,字字泣血,充满绝望的思念与窒息的愧疚。
信的主人,在写完最后一封的当夜,就在这书房吞了鸦片。
郑淮没有把信交给现在的房主,而是选了个日子,在书房窗边静静烧掉了那些信纸残片。
灰烬随风飘出窗外的那一刻,他仿佛真的听到一声极轻的、如释重负的叹息。
从那以后,墙再没霉过。
郑淮信了。
他开始承接一些同行不愿碰、或根本察觉不到问题的“怪房子”。
收费不菲,但口碑在特定的小圈子里流传。
他过着规律而略显孤僻的生活,直到接到那个电话。
来电者自称姓周,声音苍老而急促,说是在郊区有栋祖传的老宅,最近“很不对”,恳请他务必去看看。
地址非常偏僻,几乎到了远郊的山脚。
老宅比想象中更大,是那种中西合璧的风格,看得出昔日的考究,如今却透着一股破败的暮气。
周师傅是个干瘦的老人,眼神里满是惶恐。
“郑师傅,您看看,您看看这墙!”
他指着堂屋的一面白墙。
墙上有一道裂缝,从上到下,蜿蜒如蛇,不算太宽,但在平整的墙面上十分扎眼。
“这缝,我三天前才请人用最好的腻子补平,砂纸磨得光光滑滑。”周师傅的声音发颤,“可第二天早上,它又原模原样出现了!就像……就像伤口自己裂开一样!”
郑淮上前仔细查看。
裂缝边缘整齐,不像是新的开裂,倒像是……原本就长在那里,补上去的材料被某种力量“排斥”了出来。
他伸手触摸裂缝边缘。
指尖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、温润的脉动感。
不是错觉。
这墙……是“活”的?或者说,这裂缝是“活”的?
“还有别的吗?”他问。
周师傅领着他,走遍了老宅上下。
问题不止一处。
厨房的地砖,有几块总是松动翘起,压下去,隔夜又弹起来。
阁楼的一扇窗,窗栓明明插好了,半夜总会自己滑开。
最诡异的是西厢房,那里被用作储藏室,堆满旧物。老人说,最近总是听到里面有细微的、类似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,但进去查看,空无一人,声音也停了。
郑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这不是单一的“念伤”。
肌理伤、筋骨伤的症状同时出现,还伴有无法解释的物理性“抗拒”现象。
老师傅的笔记里提过只言片语,称这种情况为“宅痾”,是房子自身机能出了严重问题,产生了类似“免疫排斥”的反应,会抗拒一切外来的修复,甚至开始影响内部空间逻辑。
处理起来极其棘手,弄不好,修缮师自己也会被“卷进去”。
他本想拒绝。
但周师傅几乎要跪下来,老泪纵横,说这宅子是祖产,也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,儿子在国外,他无处可去。
郑淮叹了口气,答应至少先做个全面“诊断”。
他花了三天时间,用老师傅传下来的、近乎失传的“观气”法(实则是结合湿度、温度、声波共振和极其敏锐的直觉),绘制了整个老宅的“病况图”。
结论让他头皮发麻。
这宅子的“病”不是外来的。
根源在于其自身的“结构记忆”出现了严重的错乱和增生。
它仿佛“记得”自己最初被建造时的完美状态,并将之后百年间任何自然的磨损、合理的改造、乃至必要的修补,都视作“异物”和“伤害”。
它在试图“愈合”自己。
以一种顽固的、排他的、扭曲的方式。
那面墙的裂缝,可能就是它最初建造时砖石拼接的微小错位,后来被抹平,如今它要“恢复原状”。
松动的地砖下,或许是最早铺设时不够平整的基础。
自行打开的窗户,可能对应着某个早已被遗忘的、需要通风的设计初衷。
而西厢房的刮擦声……
郑淮不敢深想。
他将诊断结果委婉地告诉了周师傅,并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且危险的方案:不是对抗性的修补,而是“引导性疏通”。
他需要找到几个关键的“结构记忆节点”,像针灸一样,用特殊的方法(一些振动、特定的材料嵌入、甚至可能是声音频率)进行刺激,引导老宅混乱的“愈合冲动”朝着一个可控的、不损害整体居住安全的方向释放。
这相当于给一个精神错乱的巨人做心理疏导。
周师傅似懂非懂,但全盘信任。
准备工作繁琐而细致。
郑淮选定了七个“节点”,大多在梁柱接头、承重墙内部等隐蔽处。
他用了特制的、带有细微孔隙和记忆形状的合金针,配合能产生稳定低频振动的古老音叉。
工作从最不重要的储藏室开始。
过程很顺利,嵌入,轻敲音叉,感受墙壁传来的细微震动变化,记录。
前五个节点都成功了。
老宅那种隐隐的“敌意”和“躁动”似乎平息了不少。
周师傅高兴极了,说夜里再没听到怪声,觉也睡得安稳了。
郑淮却越发不安。
太顺利了。
顺利得像这宅子在“配合”他。
开始处理第六个节点,位于主卧室床头上方的楼板内部。
这里的感觉完全不同。
当他将合金针缓缓推入预设的孔洞时,没有感受到之前那种紊乱震动的逐渐理顺。
相反,他感到一股冰冷的、带着强烈吸吮感的“注视”,从楼板深处传来。
音叉刚轻轻一碰。
针孔周围的木质楼板,突然像活过来的肌肉纤维一样,微微蠕动起来!
紧接着,以针孔为中心,木头的纹理开始旋转、重组,形成了一幅模糊的、不断变化的图案。
那图案……像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!
郑淮猛地抽回手,连退几步,冷汗瞬间湿透后背。
“周师傅!这卧室以前……住过什么人?”他厉声问道。
门外的周师傅走进来,看着那木纹人脸,脸色唰地变得惨白。
“是……是我父亲。”他嘴唇哆嗦着,“他当年……就是在这张床上……病了很久才去世的。临终前很痛苦。”
郑淮明白了。
这不是简单的“结构记忆”。
这宅子混乱的愈合冲动,已经和曾经居住者强烈的痛苦情感残留——“念”,纠缠在了一起,发生了难以想象的畸变!
它不仅在试图恢复建筑结构,还可能想“恢复”某种它所“记得”的居住状态!
包括居住者的痛苦!
“不能继续了!”郑淮当机立断,“剩下的节点必须封闭!这房子……在‘吃’掉过去的痕迹,它可能会把你也……”
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因为他看到,周师傅身后的那扇卧室门,正在无声地、缓慢地自行关闭。
门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。
光滑得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。
“周师傅!快出来!”他大吼。
周师傅如梦初醒,转身想冲出门。
但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的瞬间,门槛的木条猛地向上弹起,绊了他一下!
老人惊叫着向前扑倒。
与此同时,那扇门“砰”地一声紧紧合拢!
郑淮扑到门前,用力拧动门把。
纹丝不动。
不是锁住了,是门与门框仿佛长在了一起,严丝合缝,连条光都不透。
“周师傅!周师傅你怎么样?!”他用力拍门。
门内传来周师傅惊恐模糊的回应和挣扎声,还有……某种湿漉漉的、仿佛什么东西在缓慢包裹蠕动的窸窣声。
那声音越来越弱。
郑淮红了眼,抄起随身的工具锤,狠狠砸向门板!
咚!
声音沉闷,锤子像是砸在极其坚韧的皮革上,反震得他手发麻。
门板上连个凹痕都没有。
他发疯似的砸着,踹着,喊着。
无济于事。
几分钟后,门内彻底没了声音。
只有那种湿腻的蠕动声,持续了片刻,也渐渐消失。
万籁俱寂。
郑淮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滑坐在地,浑身抖得无法控制。
他害死了委托人。
不,是这房子……“消化”了他。
恐惧之后,是冰冷的绝望和一丝绝境中的狠厉。
他不能死在这里。
他还有最后一个节点没处理,也是理论上最核心的“主枢”,位于堂屋正下方地基的某个位置。
如果……如果能强行刺激甚至破坏那个节点,也许能让这疯狂“愈合”的宅子彻底“瘫痪”?
哪怕同归于尽!
他挣扎着爬起来,找到工具,开始在地面寻找可以向下挖掘的位置。
堂屋的地砖坚硬异常,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撬开几块。
下面是夯土和碎石。
他拼命挖着,指甲翻裂,手掌磨破。
终于,在挖下去约半米深的地方,他的铲子碰到了不同于泥土的东西。
硬,但有弹性。
他小心翼翼清理开浮土,露出了那东西的真容。
那不是砖石,也不是木料。
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、暗红色的、微微搏动着的、类似巨大血管或肌腱组织的东西!
它深深扎入地基更深处,表面布满了细密的、类似电路板又像神经网络的纹路。
在它旁边,静静“躺”着几样东西。
一只老旧的怀表,表壳已经和那暗红组织微微粘连。
一本纸页枯黄的日记。
还有……几枚散落的、人类的牙齿。
郑淮忍着极度的恶心和恐惧,用颤抖的手,翻开了那本日记。
是周师傅父亲的笔迹。
前面记录着日常。
翻到后面,字迹开始潦草、混乱:
“……房子在疼,我知道它在疼……它和我一样疼……”
“……补不上了,什么都补不上了……裂缝从心里往外长……”
“……儿子怕了,他想走……走了好……别像我一样,被‘钉’在这里……”
“……它想帮我……它觉得这样能治好我……不……不要……”
日记戛然而止。
郑淮全明白了。
这宅子最初的“结构记忆”紊乱,或许源于一次地基的轻微变动或白蚁侵蚀。
但让它彻底畸变的,是上一代主人漫长痛苦死亡过程中,那种与建筑空间深度绑定的绝望情绪。
房子“感知”到了主人的痛苦,并将这种痛苦错误地理解为自己需要“修复”的一部分。
于是,它开始了一种可怕的“愈合同化”。
它排斥一切外来的改变,试图回归“原点”。
它甚至开始“吸收”主人的痛苦,将其固化为自身结构的一部分,如同肿瘤般增生。
而周师傅,作为血脉的延续,也被它视为需要被“修复”回“正确状态”的一部分——也许是他父亲临终前念念不忘的、健康的模样?
所以,它“吞”了他。
郑淮看着那搏动的暗红“主枢”,又看了看手边的工具。
摧毁它?
他举起铁镐。
就在镐尖即将落下的一瞬,整个堂屋的地面,突然像水波一样柔软地荡漾起来!
他站立不稳,跌倒在地。
只见以那暗红主枢为中心,地面、墙壁、屋顶,所有的建材纹理都开始疯狂流动、重组!
木纹变成肌肉纤维,砖缝化为血管脉络,灰泥如脂肪般堆积……
整个空间,正在从一个“建筑”,变成一个巨大而恐怖的“内脏”!
而在地面荡漾的波纹中,缓缓浮现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。
轮廓越来越清晰。
是周师傅。
他闭着眼,表情安详,甚至带着一丝微笑。
但他的身体,从腰部以下,已经和那暗红色的“地面”完全生长在了一起!
他的皮肤变得和周围的“组织”颜色质地一模一样。
他还活着?
郑淮惊恐地看到,周师傅的胸口在微微起伏。
这宅子……没有杀死他。
它以自己扭曲的方式,“治愈”了他。
它把他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,一个永恒的、安静的、不再痛苦的“住户”。
就像它“保存”了他父亲的怀表和牙齿,以及那份痛苦一样。
现在,它“保存”了他。
郑淮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和绝望。
他挣扎着想爬向大门。
但大门早已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蠕动的、布满黏液的肉壁。
整个空间都在向内收缩,包裹。
那暗红的主枢搏动得更加强劲,发出沉闷的、如同心跳般的巨响。
咚!咚!咚!
随着每一声巨响,空间就向内收紧一分。
墙壁上开始渗出温热的、带着淡淡铁锈味的液体。
空气变得黏稠而窒息。
郑淮被无形的压力挤压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
他最后的意识,是看到那和地面长在一起的周师傅,缓缓地、缓缓地睁开了眼睛。
那双眼睛里,没有瞳孔。
只有和周围墙壁一模一样的、不断旋转重组的木纹与砖缝图案。
然后,周师傅的嘴,慢慢张开。
没有声音发出。
但郑淮的脑海里,却无比清晰地“听”到了一个混合了无数叹息、痛苦呻吟、木材断裂、砖石摩擦的诡异“声音”:
“欢……”
“……迎……”
“……归……”
“……宿……”
黑暗温柔地,彻底吞没了他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远郊山脚的老宅,静静地矗立在暮色中。
它看起来依旧破旧,但奇怪的是,墙面上那道着名的裂缝不见了。
松动的砖块稳稳当当。
紧闭的窗户没有丝毫缝隙。
整个宅子呈现出一种异样的、完好的……甚至可以说是“崭新”的宁静。
仿佛刚刚被最用心的匠人,精心修缮过一样。
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,领着一位好奇的房产中介,推开吱呀作响的老式木门,走进堂屋。
“这就是我父亲的老宅,他一个人住。”中年男人,周师傅远在国外的儿子,环顾四周,语气有些惊讶,“比视频里看到的……好像整齐多了?奇怪,老爷子最近有请人打扫?”
中介满脸堆笑:“周先生,这宅子虽然旧,但结构看起来真扎实,保养得也好,很有历史价值……”
两人交谈着,走向里面。
堂屋平整的地面上,某一块颜色略深、纹理格外细密的地砖缝隙里。
似乎有一缕极其微弱的、人类的气息,缓缓渗了出来。
又迅速被砖体吸收,消失不见。
如同一个刚刚结束的、悠长的呼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