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房子装修到第三天,工人在南墙挖出了一只铁盒。
盒子里没有金银,只有一沓用油布包着的旧报纸。
日期是一九七四年三月十七日。
头条新闻的标题让周维愣了一下:“我市昨日喜迎首批知青返城”。
可这座城市历史上从未有过知青下乡点。
周维以为是哪个小报的虚构故事,随手把报纸塞进了书架底层。
第四天清晨,他被滴水声吵醒。
声音来自卫生间,但龙头紧闭,地面干燥。
滴水声却持续着,很有规律,每三秒一次。
他顺着声音寻找,最后停在浴室的瓷砖墙前——声音竟是从墙内传来的。
中午工人撬开那块墙,里面是实心的红砖,没有任何水管。
可当砖块重新砌好,滴水声又出现了。
这次是每两秒一次。
周维开始注意到更多不对劲。
厨房的窗户,每天清晨会结出特定的冰花图案。
第一天像树枝,第二天像人脸,第三天像某个他不认识的字。
第四天,冰花呈现出清晰的三个字:“看报纸”。
他冲回书房,翻出那沓旧报纸。
在第三版的夹缝里,有一则启事:“寻人:沈素秋,女,二十六岁,于三月十六日走失。特征:左颈有红痣,爱穿蓝格旗袍。有见者请通知石库巷七号。”
石库巷,正是周维这栋房子所在的街道旧称。
而他的门牌,现在是七号。
那天下午,周维去了市档案馆。
他想查这栋房子的历史,查那个叫沈素秋的女人。
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,在电脑前敲了半天,摇头:“一九七四年?那年的档案目录里没有石库巷的记录。”
“怎么可能?这条街起码有百年历史了。”
“有历史,但没有一九七四年的记录。”年轻人推推眼镜,“不只是这条街,整个城市一九七四年的人口档案、户籍变动、新闻简报……全都没有。就像那一年被剪掉了。”
周维后背发凉:“被剪掉了?”
“档案学上叫‘断代’,但这么整齐的断代,我只在理论上见过。”年轻人压低声音,“您是不是……发现了什么?”
周维没有回答。
他离开档案馆时,天色已经暗了。
石库巷的老街灯一盏盏亮起,投下昏黄的光晕。
走到巷子中段时,他看见前方路灯下站着一个人。
是个女人,穿着深蓝色的旗袍,背对着他。
周维的脚步慢了下来。
女人缓缓转身——左颈确实有一颗红痣,在路灯下像一滴血。
她的脸很清秀,但眼睛没有焦点,仿佛在看他又仿佛在看别处。
“你看见我的报纸了吗?”女人开口,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周维想说话,喉咙却发不出声音。
女人朝他走来,一步,两步……
第三步时,她穿过了路灯的光柱,消失了。
不是走远,是像雾气一样消散在空气里。
周维瘫坐在巷子口,冷汗浸透了衬衫。
他告诉自己这是幻觉,是疲劳导致的。
可第二天,书房里的旧报纸多了一张。
不是他找到的那沓里的,是崭新的、墨迹似乎还没干透的一张。
日期:一九七四年三月十八日。
头条标题:“石库巷七号昨现异象,多名居民称见‘透明人’”。
报道里详细描述了昨晚周维见到女人的情景,甚至提到了他当时穿的衣服颜色。
最后一句是:“警方已介入调查,初步怀疑为集体幻觉。”
集体幻觉?
周维把报纸揉成一团,扔进垃圾桶。
可下午,那团报纸又平整地出现在书桌上,折痕全无。
他把它烧了,灰烬冲进马桶。
晚上,报纸出现在枕头边。
周维决定搬出去住几天。
他在城南租了间短租公寓,心想离开那房子就没事了。
第一夜相安无事。
第二夜凌晨,他又听见了滴水声。
还是每两秒一次,这次声音来自公寓的空调出风口。
第三夜,他在浴室镜子里看见了那个女人。
她就站在他身后,这次穿着淡紫色的旗袍,嘴唇在动,像是在说话。
周维猛地转身,身后空无一人。
再回头看镜子,女人还在,而且离他更近了。
她的嘴唇终于清晰了,说的是三个字:“救救我。”
镜面忽然裂开,裂纹恰好穿过女人的脖颈。
周维再也受不了了。
他找到本地一位研究民俗学的老教授,把经历和盘托出。
老教授听完,长时间沉默,最后从书柜深处取出一本线装笔记。
“你说的石库巷七号,我知道。”老教授的手指抚过发黄的纸页,“那不是普通的房子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一个‘褶皱点’。”老教授抬起眼睛,“时间不是平滑的直线,周先生。它像一块巨大的布,有平整处,也有褶皱处。大多数房子建在平整处,时间线性流淌。但极少数的房子,恰好建在时间的褶皱里。”
周维听不懂。
老教授继续解释:“在褶皱点,不同时代的时间会重叠、交错。你可能听见几十年前的声音,看见几十年前的人。而他们……也可能看见你。”
“可报纸上说一九七四年不存在!”
“不是不存在,是‘被折叠’了。”老教授合上笔记,“有些时间褶皱太深了,深到把一整段历史都折叠进去,从主时间线上隐去。但褶皱还在,住在褶皱点上的人,就可能接触到那些被折叠的时间。”
“那女人……”
“她可能是一九七四年的人,被困在褶皱里,出不来也进不去。”老教授叹气,“她在求救,向所有能看见她的人求救。”
周维回到石库巷七号时,天已全黑。
他站在房子前,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这栋老宅。
青砖墙、雕花窗、翘起的飞檐。
它看起来和周围的房子没什么不同,可周维现在知道了,它建在时间的褶皱上。
他走进房子,没有开灯。
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在地上投出格子的光影。
他走到客厅中央,轻声说:“沈素秋?”
没有回应。
“我看见报纸了。”周维继续说,“我知道你在一九七四年三月十六日走失了。但现在是二零二三年,你已经走失了四十九年。”
月光移动了一寸。
墙角出现了一个淡蓝色的光点,然后是两个、三个……
光点汇聚成一个人形。
正是那个穿旗袍的女人。
这次她的脸清晰多了,眼睛也有了焦点,正悲伤地看着周维。
“不是走失。”女人开口,声音直接出现在周维脑子里,“是被卡住了。”
“卡在时间里?”
“三月十六日下午三点,我在家里缝衣服。”女人的影像开始波动,像水中的倒影,“忽然一切都变慢了。钟摆停在半空,窗外的鸟定在飞行的姿态,阳光不再移动。我想走出去,却发现门外的巷子……变了。”
“变成了什么?”
“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。”女人指着窗外,“巷子一会儿变得很宽,一会儿变得很窄。行人穿着奇怪的衣服,铁盒子在路上跑。有时候巷子又变回原来的样子,但我就是走不出去。我在这房子里,看着外面变来变去,看了不知道多久。”
周维感到一阵窒息:“四十九年……”
“时间在这里不一样。”女人摇头,“对我来说,可能只是几天,也可能是几百年。我只知道,我回不去了。而且我开始……忘记。”
“忘记什么?”
“忘记我是谁,忘记我为什么在这里。”女人的影像开始淡化,“每次有人住进这房子,我就能清晰一点。但他们很快就搬走了,因为害怕。然后我又开始模糊,开始忘记。周先生,你也会搬走的,对吧?”
周维看着她逐渐透明的身影,忽然问:“我怎么帮你?”
女人停住了淡化的过程。
“你真的想帮我?”
“告诉我该怎么做。”
女人指向书房的方向。
周维走过去,打开灯。
书桌上,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本笔记本。
皮革封面,纸张泛黄,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件。
他翻开第一页,上面是工整的钢笔字:
“时间褶皱观测笔记——一九七四年三月起。”
笔记里详细记录了女人(现在周维知道她就是沈素秋)发现自己被困后的经历。
她如何看见不同年代的景象从窗外掠过,如何尝试与偶尔能看见她的人沟通,如何逐渐理解自己卡在了时间的褶皱里。
在最后一页,她写下了自己的发现:
“褶皱点并非固定。它在移动,像布上的皱痕被抚平又再起。要离开,必须在两个时间层完全重叠的瞬间,找到那个‘缝隙’。而重叠的时刻,可以通过冰花图案预测——那是时间挤压产生的具象。”
周维猛地想起厨房窗户的冰花。
那些树枝、人脸、文字……
他冲进厨房。
窗户上,新的冰花正在形成。
不是自然结霜,而是有意识地生长,勾勒出复杂的几何图案——两个重叠的菱形,中间有一条细细的缝隙。
下面还有一行小字:“子时三刻。”
当晚十一点四十五分,周维站在客厅里。
沈素秋的影像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清晰,她紧张地绞着手。
“如果失败了,你也会被卡住。”她说。
“如果成功了呢?”
“我会回到我的时间,你会留在你的时间。但褶皱可能还在,这房子永远是个特殊的地方。”
钟表的指针走向十二点。
月光忽然变得异常明亮,照得满室银白。
周维看见房间开始出现重影——老式家具的虚影叠加在现代装修上,墙纸时而变成斑驳的石灰墙,地板时而变成青石板。
两个时代正在重叠。
沈素秋指着客厅东墙:“那里!缝隙!”
墙面上,出现了一道光。
不是裂缝,而是一道垂直的光线,细得像头发丝,却亮得刺眼。
“过去!”周维喊。
沈素秋朝光跑去,在接触光的瞬间,她的身影开始拉长、变形,像被吸进一个狭小的空间。
她回头看了周维一眼,嘴唇动了动。
然后消失了。
光缝随即闭合。
一切恢复平静。
重影消失了,房间变回现代的样子。
周维瘫坐在地上,浑身被汗湿透。
他做到了吗?沈素秋回到一九七四年了吗?
他看向窗外,巷子还是那条熟悉的巷子。
但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路灯的光晕里,似乎还有一层极淡的、发蓝的光,像是另一个光源的余晖。
第二天,周维去了档案馆。
还是那个年轻人,这次在电脑前查了很久,抬起头时脸色古怪。
“找到了。”他说,“一九七四年的档案……出现了。”
“出现了?”
“就像一直在那里,只是之前没看见。”年轻人困惑地摇头,“而且有条记录……您看看这个。”
屏幕上是一则简短的社会新闻:
“一九七四年三月十九日,失踪三日的沈素秋女士于石库巷七号被寻回。据其描述,她‘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,看见了许多奇景’。经检查,身体健康,唯左颈红痣消失。”
周维盯着最后五个字。
左颈红痣消失。
他见过那颗痣,在路灯下像一滴血。
现在它消失了。
周维回到石库巷七号。
房子还是老样子,但空气中的异样感减轻了。
滴水声再也没有出现。
厨房窗户也不再结出有图案的冰花。
他想,褶皱被抚平了。
沈素秋回到了她的时代,褶皱点恢复正常,两个时间层不再交错。
直到一周后的深夜。
周维在书房看书,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。
他抬起头,看见玻璃窗上,映出了两个人影。
一个是他自己。
另一个,是穿着现代睡衣的沈素秋,站在他身后,左颈光滑,没有红痣。
他猛地转身。
身后空无一人。
再回头看玻璃,她的影像还在,而且……在笑。
那笑容不是获救的喜悦,而是一种深沉的、了然的悲哀。
她的嘴唇在动,周维读懂了唇语:
“褶皱还在移动。”
“现在轮到你了。”
周维冲出书房,检查每一个房间。
没有人,没有任何异常。
但当他回到书房,书桌上多了一样东西。
不是旧报纸,不是笔记本。
是一张彩色照片。
照片上是一个房间,看布局就是他现在站着的书房,但装修风格是九十年代的。
照片中央,一个男人坐在书桌前看书。
那是年轻时的周维自己。
而他身后,站着一个穿九十年代连衣裙的女人,正微笑着看着他的背影。
女人的左颈,有一颗红痣。
周维拿着照片的手开始颤抖。
他忽然明白了沈素秋最后的眼神。
她不是回到了过去。
她是被褶皱带到了另一个时间层——也许是九十年代。
而她发现,时间的褶皱不是固定的点,而是移动的波。
它会经过不同的时代,带走不同的人。
一九七四年,它带走了沈素秋。
九十年代,它带走了……谁?
而周维自己,现在住在褶皱点上。
当褶皱再次移动,它会带走什么?
或者,已经带走了什么?
那天夜里,周维做了个梦。
梦见自己在一片灰色的空间里行走,前后左右都是半透明的幕布。
幕布上放映着不同时代的景象:七十年代的巷子,九十年代的街道,二零二三年的城市。
他在幕布间穿行,看见许多模糊的人影。
有些人影在哭泣,有些人影在茫然行走,有些人影试图撕开幕布。
他看见沈素秋,穿着不同的衣服,出现在不同年代的幕布里。
她看见了他,伸出手。
他们的手指几乎要碰触到,幕布却突然移动,将她带向远处。
周维在梦中奔跑,追逐那些移动的幕布。
最后他累了,停下来,回头看。
身后是无数层叠的幕布,每一层里都有一个他。
童年的他,少年的他,现在的他。
而所有的他,都在回头看。
目光穿过时间的褶皱,彼此对视。
周维醒来时是凌晨四点。
他走到窗边,看着沉睡的城市。
忽然想知道,这城市里有多少这样的褶皱点?
有多少人卡在时间里?
有多少人看见过不该看见的景象,然后选择沉默?
因为说出来,就会被当作疯子。
不如假装一切正常,假装时间是一条平滑的直线,从过去流向未来,不会打结,不会褶皱,不会把人卡在皱痕里。
他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掌心的纹路在月光下清晰可见。
生命线、感情线、事业线……
有没有一条线,叫做时间线?
如果有,它现在是平滑的,还是已经打了一个看不见的结?
天亮后,周维没有搬走。
他留在了石库巷七号。
每天清晨,他检查厨房窗户的冰花。
每天深夜,他倾听墙壁里的声音。
他在等,等下一个重叠的时刻,等下一道光缝。
不是为了逃离。
是为了看清,时间的布料上,到底有多少这样的褶皱。
以及那些被卡在皱痕里的人,是否终有一天,能找到一个可以挤出去的缝隙。
或者,至少能隔着幕布,向另一个时代的人,轻轻说一声:
“我看见你了。”
“你也看见我了吗?”
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,周维在书房写作。
窗外的雨声很急,敲打着玻璃。
他抬起头,看见雨水在玻璃上流淌的痕迹,忽然组成了几个字:
“谢谢。”
“小心褶皱。”
字迹停留了三秒,然后被新的雨水冲散。
周维没有惊讶。
他只是点点头,对着空房间说:
“你也小心。”
然后继续低头写作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,仿佛要洗净所有时代的灰尘。
而在周维余光所及的墙角,月光投下的影子,似乎比他自己应有的影子,多了一道极淡的、旗袍的轮廓。
那轮廓没有红痣。
它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,像一道时间的伤疤。
一道永远不会完全愈合的、温柔的褶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