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,整座城市都在沉睡。
只有陈未还醒着,坐在书房里对着一份昨天刚完成的设计稿发愣。
稿纸上的线条似乎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——楼梯的转角多了一级,窗框的宽度窄了三厘米,这些细微的差异像是自己长出来的。
他揉揉眼睛,归咎于过度疲劳。
清晨上班时,他发现自己常走的那条巷子变得陌生。
巷口那家红招牌的包子铺,招牌变成了蓝色,蒸笼的层数也少了一层。
老板还是那个胖老板,笑呵呵地递来豆浆:“陈工,老样子?”
陈未接过豆浆,忍不住问:“您这招牌……什么时候换的颜色?”
老板擦擦手,一脸理所当然:“一直就是这个蓝啊,开了八年了。”
陈未没再说话,豆浆喝进嘴里,味道似乎也淡了些。
办公室里,同事小张的工位让他停下脚步。
小张的盆栽昨天还是一盆绿萝,今天却变成了一盆仙人掌。
更怪的是,花盆边缘有一圈暗红色的污渍,像是干涸的血迹,但很小,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。
“小张,你的绿萝呢?”陈未问。
小张从电脑后抬起头,推了推眼镜:“什么绿萝?我一直养的都是仙人掌啊,都养了两年了。”
他说得那么自然,自然到陈未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。
中午在食堂,陈未刻意观察每一个人。
打菜的阿姨舀起红烧肉时,手腕会不自觉地抖三下——这个动作他记得很清楚,因为大学时他就常嘲笑这个习惯。
但今天,阿姨一次也没抖,每一勺都又稳又满。
陈未端着餐盘坐下,对面是项目组的李工。
“李工,您今天没戴手表?”陈未记得李工有块老上海牌手表,几乎从不离手。
李工抬起左手腕,露出的皮肤光洁,没有常年戴表的痕迹:“我从来不爱戴表啊,耽误事。”
他说完就低头吃饭,咀嚼的次数是二十三次,陈未在心里默数——而往常,李工习惯咀嚼二十五次。
这些细小的错位像灰尘一样累积。
陈未开始记录,用一个全新的笔记本,写下每天发现的“变化”。
他不敢再相信自己的记忆,所以每次都拍照存档。
但当他对比照片时,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——同一张办公桌的照片,今天看和昨天看,上面的物品位置竟然真的不同!
水杯从左边移到了右边,笔筒里的笔数量时多时少。
而当他询问同事时,所有人都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:“本来就是这样啊。”
直到周四下午的会议。
会议室的白板上画着项目流程图,陈未负责的模块标在右下角。
主管正在讲话,陈未的视线却死死盯住白板——他亲眼看见,那个代表他模块的蓝色方框,正在缓慢地、极其缓慢地向左移动!
就像一只蜗牛在爬,大概每分钟移动一毫米。
他猛地看向其他人,所有人都专注地看着主管,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诡异的画面。
陈未想喊出来,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。
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方框移到了完全不属于它的位置,和另一个模块重叠在了一起。
而主管恰好在此时说:“陈工这部分和小王的衔接,需要再调整一下。”
仿佛那方框本就该在那里。
下班后,陈未没有回家。
他去了城市档案馆,想查自己住的那栋楼的原始图纸。
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伯,听明来意后,慢吞吞地找出一叠发黄的图纸。
陈未住的“锦华苑”三号楼,图纸上清清楚楚画着每层八户,每户的户型都标得明白。
但他住在七楼,七楼只有七户!他一直记得很清楚,因为七这个数字很特别!
“老伯,这图纸……是不是后来的改建过?”陈未问。
老伯戴上老花镜看了看,又看看陈未:“没改过啊,这楼从建成起就是每层八户。你说你住七楼?七楼也是八户嘛。”
陈未的后背开始发凉。
他冲回家,从七楼楼梯间开始数。
701、702、703……一直数到707。
然后,就是一堵完整的、没有任何门洞的墙。
第八户不存在。
或者说,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它存在,在图纸上它存在,但在这现实的空间里,它消失了。
陈未站在那堵墙前,伸手触摸冰冷的墙面,忽然感到一阵眩晕。
墙里面,似乎传来极其微弱的声音——像是有人在说话,又像是水管的水流声。
他把耳朵贴上去。
“……不对……位置错了……”
那声音含糊不清,却让陈未浑身汗毛倒竖!
他连连后退,跌坐在地上。
第二天,陈未请了病假。
他不敢出门,缩在家里,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。
但家里也开始出现变化。
客厅墙上那幅山水画,瀑布的水流方向昨天还是向左,今天变成了向右。
书架上那套《资治通鉴》,明明记得是二十册,现在数来只有十九册,可书脊上的编号却是连续的,看不出少了哪一册。
最恐怖的是浴室镜子里的自己——左眼角那颗痣,似乎比昨天离眼睛远了半厘米。
陈未决定去找大学时的心理学教授,这是他认识的最有可能相信这些事的人。
教授住在城西的老校区宿舍,陈未赶到时已是傍晚。
听完陈未语无伦次的叙述,教授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开口:“你听说过‘认知固化’现象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就是当足够多的人相信某件事是事实时,这件事就会逐渐成为事实。”教授的表情在台灯阴影里有些模糊,“但这只是理论,从未被证实过……”
“那我现在经历的算什么?!”陈未几乎在低吼。
教授站起身,从书柜深处抽出一个旧档案袋,灰尘在灯光下飞舞。
“五年前,我接触过一个病例。”他抽出几张纸,手有些抖,“一个老太太坚持说她住的公寓楼电梯按钮永远少一个,她说十三楼的按钮不存在。但所有人都说存在,物业还当着她面按了十三楼。最后老太太疯了,跳了楼。”
教授抬起头,看着陈未:“而奇怪的是,老太太死后,那栋楼真的再也没有十三楼了。不是取消了,是所有人——包括我自己——都记得那楼本来就只有十二层。”
房间里安静得可怕。
陈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教授家的。
他走在夜晚的街道上,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。
经过一个公交站时,他瞥了一眼站牌。
上面列着十五路车的站点,其中一站叫“槐安桥”。
陈未愣住了——这座城市根本没有叫“槐安桥”的地方!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,他可以肯定!
可站牌上清清楚楚写着,就像它一直都在那里。
等车的人们低头玩着手机,没有人对这陌生的站名提出疑问。
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,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。
陈未开始疯狂地查阅地方志、老地图、城市年鉴。
他在市图书馆的旧报纸堆里,发现了一条不起眼的报道:一九九二年七月,城东“槐安桥”发生坍塌事故,三死七伤。桥随后被拆除,原址建起了现在的购物中心。
但现在的所有地图上,都没有标注过这座桥曾经存在。
就连那篇报道本身,也像是被遗忘在了时间的缝隙里——它所在的报纸版面,其他地方都是空白,只有那一小块有字。
那晚,陈未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他在一座桥上行走,桥的样子很怪,栏杆时有时无,桥面的石板会突然变成木板。
桥对面站着许多人,背对着他,所有人的背影都一模一样。
他想走过去,桥却突然开始扭曲、拉伸,像橡皮泥一样改变了形状。
他眼睁睁看着对岸越来越远,而那些背影始终没有回头。
惊醒时是凌晨四点。
陈未浑身冷汗,走到窗边,拉开窗帘。
对面楼的一扇窗户还亮着灯,透过窗帘,能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前。
陈未看了那人影一会儿,忽然感到一阵恶寒——那人影的站姿,和他此刻的站姿,一模一样!
就像在照镜子!
他猛地拉上窗帘,心脏狂跳。
天亮后,陈未做出了一个决定:他要去找那座不存在的“槐安桥”的遗址。
根据旧报纸上的模糊描述,大概在现在的时代购物中心一带。
购物中心人潮汹涌,陈未在地下停车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,试图找到任何可能残留的痕迹。
在停车场最深处,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,他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石板。
蹲下身撬开石板,下面不是泥土,而是另一层石板——上面有模糊的刻字。
陈未用手擦去灰尘,辨认出三个字:槐安桥。
还有一行小字:通彼岸。
突然,整个停车场的光线暗了一下。
不是停电,而是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上方掠过,投下了阴影。
陈未抬起头,只看见天花板上规整的管道和灯带。
但当他再低头时,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——石板上的字,变了!
“槐安桥”三个字还在,但那行小字变成了:“你已在彼岸。”
脚步声从身后传来。
陈未猛地回头,看见一个清洁工推着车缓缓走来。
清洁工低着头,帽檐压得很低,车上的水桶随着车轮滚动发出规律的声响。
“师傅,”陈未的声音干涩,“这里……以前是座桥吗?”
清洁工停下脚步,缓缓抬起头。
帽檐下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,普通到看过一眼就会忘记。
但他开口时,说的话让陈未如坠冰窟:
“桥一直都在。只是过桥的人,常常忘了自己已经过来了。”
清洁工推着车继续向前,车轮声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回荡。
“有时候,过来的人太多了,桥就会变形。位置也会……漂移。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远。
“你最近是不是总觉得东西的位置不对?那是因为你还在桥上,桥在晃呢。”
陈未瘫坐在地上,石板冰凉。
他想起那些微小的变化:楼梯多了一级,招牌变了颜色,工位上的绿萝成了仙人掌。
那不是世界在变,而是他自己所在的位置在变!
他在一座桥上,一座看不见的桥,这座桥连接着某个地方和……另一个地方。
而桥本身在扭曲、变形,所以周围的参照物才会错位。
那些理所当然说“本来就是这样”的人呢?
他们是已经过桥的人,还是从未上桥的人?
或者……他们就是桥本身?
陈未跌跌撞撞地跑出停车场,跑进购物中心的人群中。
每一个人的脸都那么正常,那么真实。
但他们的影子——陈未忽然注意到——所有人的影子,投向的方向都有极其微小的差异。
本应平行的人影,有些微微偏左,有些微微偏右。
就像光源不止一个。
就像他们并不完全在同一个平面上。
陈未站在人群中央,感到一阵天旋地转。
周围的嘈杂声逐渐扭曲、变形,变成一种低沉的、持续的嗡鸣。
橱窗玻璃倒映出他的脸,那张脸在笑——可他自己明明没有笑!
倒影里的嘴角越咧越大,最后整张脸都开始融化,像蜡烛一样流淌下来。
陈未闭上眼睛,捂住耳朵,蹲下身。
再睁开眼时,一切恢复了正常。
人们正常行走,影子平行,橱窗里的倒影也是自己惊恐的脸。
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幻觉。
但陈未知道不是。
他慢慢站起身,走到购物中心的大门口。
门外是熟悉的街道,熟悉的城市。
但他忽然不确定了——这真的是他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吗?
还是只是桥那头的倒影?一个因为过桥的人太多而被挤压变形的复制品?
那些细微的错位,是系统的漏洞,是复制时产生的瑕疵。
陈未没有回家。
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,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。
一个小女孩的气球脱手飞走,她仰头看着,哭了起来。
母亲蹲下身安慰她,答应再买一个。
这一切多么真实,多么生动。
但如果这一切都只是……回响呢?
一座已经不存在的桥的回响。
一群已经不存在的人的回响。
夜幕再次降临。
陈未还坐在那里,路灯一盏盏亮起。
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脚下拉长,投向某个方向。
而三米外另一个独坐老人的影子,投向的方向和他的影子有着三度的偏差。
很微小,但存在。
就像两盏灯照出的影子。
就像两个略微错位的世界重叠在了一起。
陈未忽然明白了教授说的那个老太太。
她不是疯了,她是太清醒了——清醒到看见了重叠的边界,看见了错位的缝隙。
而当你指出皇帝没有穿衣服时,被修改记忆的不是皇帝,是你。
因为让一个人闭嘴,比让所有人承认事实要容易得多。
远处,时代的钟楼敲响了八点的钟声。
钟声在夜空中回荡,一层又一层。
陈未静静听着,在第八声钟响时,他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、像是玻璃开裂的声音。
很清脆,转瞬即逝。
但就在那声音之后,他眼中世界的颜色,似乎微微偏蓝了零点一度。
他低下头,掏出手机,屏幕上映出自己的脸。
这一次,他没有笑。
但他眼角的那颗痣,又移动了。
这次,它离眼睛更远了。
陈未关上手机,靠在长椅背上,望着城市的夜空。
星星很少,只有零星几颗。
他不知道哪一颗是真实的,哪一颗只是遥远光源在记忆里的回响。
但他知道,从明天起,他再也不会指出任何“变化”了。
他会学会说:“一直就是这样。”
他会学会相信蓝色招牌从来就是蓝色,相信仙人掌一直就在那里,相信每层楼都有八户。
因为在这座所有人都已过桥的城里,唯一还留在桥上的人,必须学会伪装。
直到某一天,桥彻底断裂。
或者直到某一天,他终于忘记自己还在桥上,欣然走下桥头,成为又一个“理所当然”的人。
到那时,世界将彻底严丝合缝,再无错位。
也再无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