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初,李远只觉得办公室的气氛有些异样。
那种异样并非来自任何具体的事件或声响,而是弥漫在空气里的一种粘稠的凝滞感。同事们依旧在打字、交谈、翻阅文件,但他们的动作似乎被调节到了相同的频率——抬手的高度、眨眼的间隔、甚至清喉咙的时长,都逐渐趋同。
他揉了揉太阳穴,将这归咎于连日的加班和睡眠不足。
直到周三下午的会议,他才真正意识到不对劲。部门七个人围坐在椭圆桌旁,主管正在讲解新的项目流程。李远低头记录要点,笔尖忽然顿住了——他听见了完全重叠的嗓音。不是相似,是真正的重叠,就像用同一台录音机同时播放了两段完全相同的音频。他猛地抬头,看见主管和王组长正在同时说话,嘴唇开合的弧度分毫不差,吐出的音节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:“所以我们必须确保在周四前提交方案。”
而其余五个人,正以完全同步的幅度点头。
李远后背渗出冷汗。他死死攥住笔杆,指节发白。“王组长,”他打断道,“您对测试环节的时间安排有什么补充吗?”他想制造一点错位,一点属于正常人类的、不可避免的反应延迟。
王组长和主管同时转过脸来。两张脸上的笑容像是用同一把尺子丈量过嘴角上扬的角度。“和李工的想法一致。”他们异口同声地说,连换气的微弱哨音都完全相同。
会议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。其余同事依旧在点头,一下,一下,如同上了发条的人偶。
李远借口去洗手间,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。冰凉的水拍在脸上,他才稍微缓过神。镜中的自己面色惨白,眼窝深陷,但至少还是独特的、属于自己的脸。他深吸一口气,决定暂时将这一切归为过度疲劳导致的群体性错觉。
但变化并未停止,反而开始加速。
第二天,他注意到三位女同事梳了完全相同的发型——一种并不流行、甚至有些过时的低盘发,碎发的弧度都一模一样。午餐时,他看见平时口味各异的六个人,餐盘里都盛着等量的米饭、相同的三样菜,甚至红烧肉的数量都是五块。他们用完全同步的动作夹起第一块肉,送进嘴里,咀嚼了十五下,然后吞咽。
李远感到胃里一阵翻搅。他冲回工位,打开抽屉,取出一本平时记录工作灵感的笔记本。他必须写下来,必须用客观的文字锚定这疯狂的现实。笔尖在纸面上疾走:“九月十九日,下午一时二十分,观察到集体行为同步化加剧……”
写到这里,他愣住了。笔记本上前一页的末尾,明明是他昨天草草画下的接口示意图,可现在,那页纸上布满了整整齐齐、完全相同的句子:“一切正常。工作顺利。团队和谐。”一遍,一遍,一遍……写满了每一行,每一寸空隙。字迹是他的,又不像他的——太过工整,工整得失去了个人笔触的起伏。
他发疯似的往前翻。更早的会议记录、项目思路、甚至随手记下的电影台词,全部被那三句偈语般的话覆盖了!“一切正常。工作顺利。团队和谐。”黑色的墨水像蚁群,吞噬了他所有的过往记录。
“李工在看什么?”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李远浑身一颤,砰地合上笔记本。主管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,脸上挂着那副标准化的微笑。“没什么,一点旧笔记。”他努力让声音平稳。
主管的视线落在那本笔记本上,笑容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。“很好的习惯。记录能让思维清晰。”他拍了拍李远的肩膀,力道不轻不重,“保持一致性,是团队高效的关键。”
那只手离开时,李远感到肩胛处传来一阵细微的、被按压过的麻木感,久久不散。
恐慌开始啃噬他的理智。他开始暗中观察,用手机拍照、录音。但他很快发现,记录介质本身不可靠。拍下的照片里,同事们模糊的面容会逐渐变得清晰且相似;录下的音频播放到第三遍时,里面所有的声音都会融合成一种平稳无波的单调音调。更可怕的是,他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出现“顺应”的迹象。某天早晨,他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将牙刷在嘴里来回移动了整整三十下,和隔壁租客的洗漱节奏完全吻合。还有一次,他在路口等待红灯,当周围所有行人同时迈出左腿时,他的右腿僵在半空,一股强烈的、想要调整步伐以保持一致冲动,几乎压垮了他的意志!
他必须找到源头,或者至少,找到另一个清醒的人。
他想到了楼下的保安老赵。老赵是个退伍军人,脾气倔,爱较真,总抱怨现在的人“没点儿个性”。下午三点,李远溜到楼下值班室。老赵正坐在椅子里看报纸,姿势有些僵硬。
“赵师傅,”李远压低声音,语速极快,“您有没有觉得……这栋楼里的人,最近有点怪?特别……整齐?”
老赵缓缓放下报纸。他的脸转过来,面部肌肉似乎不太协调,笑容像是挤出来的。“整齐好啊,”他说,每个字吐得又慢又清晰,“整齐,安全,稳定。李先生,您说是不是?”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远,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旋转。
李远倒退一步,夺门而逃。奔出大楼时,他回头望了一眼。整栋玻璃幕墙大楼的窗户后,似乎都站着人影,面朝他的方向,静静矗立。
夜晚成了他唯一的喘息之机。但恐惧无孔不入。他开始失眠,一闭上眼,就仿佛听见无数个声音在耳边低语,试图统一他的呼吸频率。他打开电视,不同频道的主持人用相似的语调和表情播报新闻;他切换音乐电台,迥异的歌曲里竟能听出相同的鼓点节奏。整个世界都在平滑,都在抹平棱角,汇向一个寂静的同质深渊!
崩溃边缘,他想起了一个人——住在城市另一端、同样独来独往的大学同学周维。周维是自由程序员,常年居家工作,几乎不与人接触。或许,远离人群能延缓这种“感染”?
电话接通了,周维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不耐:“喂?李远?少见啊。”
“周维!听我说,很重要的事!”李远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自己的发现,提到同步行为,提到被篡改的记录,提到那种无处不在的、想要将他同化的压力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,只有电流的沙沙声。就在李远以为信号中断时,周维开口了,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、压抑的兴奋:“你也发现了?我就知道,不可能只有我一个!这不是错觉,李远!这是一种现象,一种……‘格式化’!我正在研究它,我需要数据,需要另一个观察样本!你过来,马上过来!地址我发你!”
希望如同溺水时的稻草,李远紧紧抓住。他连夜驱车赶往周维的住处,一座偏僻的老旧公寓楼。楼道灯光昏暗,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旧物的气味。周维住在顶楼,门虚掩着。
李远推门而入。屋内没有开大灯,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一片区域。周维背对着他,坐在电脑前,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,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代码和波形图。
“周维!”李远激动地喊道。
周维停下手,缓缓转过办公椅。电脑的冷光从他下巴向上照射,让他的脸显得格外诡异。“你来得正好,”他笑着说,笑容却僵硬如面具,“我的模型就差最后一点‘差异值’输入了。”
“模型?什么模型?你找到原因了?”李远急切地上前几步。
“原因?不,我不找原因。”周维站了起来,动作有些卡顿,像关节生锈的木偶,“我测量它,量化它,然后……适应它。抵抗是低效的,李远。最优解是主动拥抱一致性。你看——”
他张开双臂。李远这才骇然发现,周维公寓的墙壁上,贴满了照片和图纸。有街上的人群、办公室、超市货架……所有场景里,人的动作、表情、物品的摆放,都被他用红笔标出了惊人的规律性和重复性。而最大的一张图,是一个复杂的三维数学模型,核心是一个不断收缩的螺旋。
“个体差异是噪音,是错误,是系统的熵!”周维的声音越来越高亢,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可怖的平稳,“‘它’在纠正错误,在优化系统。而我,将是第一个主动完成校准的人!然后,帮助更多人‘升级’!”他的眼睛在屏幕光下反射着非人的亮光,“感谢你带来的……最后一点新鲜的、未被处理的‘噪音’。你的挣扎,你的恐惧,你的独特思维模式……是绝佳的最终对比样本!”
周维从桌上拿起一个类似摄像头的小型设备,对准了李远。“让我记录下这珍贵的‘错误状态’,然后……”
李远瞬间明白了。周维没有被感染,他疯了!或者说,他以一种科学狂人的方式,主动投向了那种同化的逻辑,甚至想成为它的帮凶!这里不是避难所,是陷阱!
他转身想逃,脚却被地上散乱的电线绊了一下,重重摔倒在地。周维举着设备,一步步逼近,嘴里喃喃念叨着关于效率、统一、完美系统的呓语。
就在那设备快要触碰到李远额头的瞬间,公寓里所有的灯光,连同电脑屏幕,猛然熄灭了!只有窗外远处城市零星的光透进来。
黑暗中,周维的动作戛然而止。他保持着前倾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
李远趁机爬起,摸向门口。他拉开门,冲进楼道。就在他即将奔下楼梯时,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
门内的黑暗里,隐约可见周维依然僵立的身影。但不止一个——他的轮廓旁边,似乎还叠着另一个、两个……更多个淡淡的身影,所有的轮廓都在缓慢地、无声地与中间那个身影融合,越来越清晰,也越来越单一。
一个平静的、混合了周维声线但又完全陌生的声音,从黑暗深处传来,不大,却顺着楼道冰冷地钻进李远的耳朵:
“校准……完成。”
李远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,发动汽车,疯了一般驶离。后视镜里,那栋公寓楼迅速缩小,每一扇窗户都黑着,仿佛巨兽沉默的眼眶。
他无处可去。回到自己的公寓?那里可能早已布满看不见的“触须”。去找当局?谁会相信?或许他们早已是“它”的一部分。
天亮时分,精疲力竭的李远将车停在郊外一个废弃的加油站。阳光刺眼,世界看起来正常无比。鸟儿鸣叫,树叶摇曳,各自有着不同的节奏。
他跌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,看着自己的双手。它们还在颤抖,还是独特的、属于李远的手。但那种内在的拉扯感更强了——当他试图集中精神思考下一步时,无数个“标准化”的念头会自动浮现:回家,工作,保持沉默,融入集体……
他抬起头,望向公路尽头。一辆长途大巴驶来,缓缓停在路边休息。乘客们鱼贯而下,舒展身体,抽烟,聊天。乍看之下,毫无异样。
但李远的心脏骤然冻结了。
他看到,那些乘客活动颈部的方向,抽烟时弹烟灰的间隔,甚至脸上疲惫神情的细微变化……正以肉眼难以察觉,但他已能“感受”到的方式,逐渐趋向一致。就像无数个独立的钟摆,正在无形的力量牵引下,慢慢同步摇摆。
这不是爆发式的感染。这是渗透,是潜移默化,是一场发生在每一寸空气里、每一秒时间中的。没有怪物,没有血腥,只有一种绝对的、冰冷的“整齐”正在抹平整个世界。
而他,这个依然保留着“错误”感知的人,还能坚持多久?
李远低下头,看向自己身旁积满灰尘的地面。他伸出手指,颤抖着,用力划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。这是他自己的痕迹,不标准,不完美,充满噪音。
然后,他看着那道痕迹。
慢慢地,慢慢地,灰尘似乎在自己移动,细微的颗粒滚动着,试图将那道突兀的划痕,抚平成周围浑然一体、毫无特征的平整表面。
阳光灿烂,万里无云。
一片死寂的和谐,正从四面八方温柔地包裹而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