枯山水(1 / 1)

京都这座庭院是川崎教授推荐他来的。

作为研究日本古典园林的中国学者,徐青原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考察。

可当他踏进“寂庵”的那一刻,空气中某种过于沉重的静谧让他呼吸一滞。

庭院是典型的。

白砂被耙出整齐的波纹,象征流水。

几块黝黑的巨石散落其间,苔藓在石缝中蔓延得有些过于旺盛了。

最奇怪的是,院子里没有一株真正的植物——没有松,没有竹,没有苔庭该有的那点生机。

只有砂,石,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、被凝视的感觉。

住持是个干瘦的老僧,眼皮耷拉着,几乎看不见瞳孔。

他收下香火钱,只说了两句话:

“日落前离开。”

“不要数石头。”

徐青觉得可笑。

的石头布置讲究奇数,三、五、七,一眼就能看全,何须去数?

但他还是礼貌地点头,架起相机开始工作。

午后阳光斜照,将石头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徐青正在记录一块形似卧虎的巨石,忽然发觉影子不对——太阳在西南,影子该朝向东北,可眼前这块石的影子,却歪歪扭扭地指向正北。

他抬头看天,太阳的位置没变。

再低头时,影子已经恢复了正常。

“眼花了。”他嘀咕着,继续拍照。

第二个异状发生在砂纹上。

那些本该静止的波纹,在他背过身整理笔记的几分钟里,似乎微微改变了走向。

原先同心圆状的纹路,现在朝着那块卧虎石聚拢,仿佛水流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。

徐青蹲下细看,砂粒干燥,毫无被动过的痕迹。

他想起住持的话,心里泛起一丝寒意。

再看那几块石头时,忽然觉得它们的位置……似乎和刚进来时不太一样。

最边上那块瘦长的石头,原本离廊缘有两米多远,现在好像近了些?

徐青决定测试一下。

他从包里取出红色粉笔,在每块石头的底部不起眼处画了一道短线。

做完这些,他退到缘廊坐下,死死盯着院子。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

什么也没发生。

石头静静地卧在砂海里,影子随着太阳西移缓慢转动。

徐青松了口气,看来真是自己多疑。

他掏出水壶喝水,视线移开了不到十秒。

再抬眼时,他浑身血液都凉了。

所有石头底部的红色标记,全都消失了。

不,不是消失。

是石头转动了方向,把标记转到了看不见的侧面!

徐青猛地站起来,头皮发麻。

他想要立刻离开,学者的固执却在这时冒了出来。

这违反物理规律的现象背后,一定有理性的解释——也许是庭院地下有磁力机关?或者是某种光学把戏?

他咬着牙,再次走进砂庭。

这次他直接走到那块最大的卧虎石前,伸手触摸石面。

冰凉。

不是石头的凉,而是像触摸冷藏尸体的那种、往骨髓里钻的阴寒。

更可怕的是,石头上那些斑驳的苔藓,在他触碰的瞬间,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!

墨绿色的苔丝像活物般爬过石面,缠上他的手指!

徐青惊叫着抽手,向后踉跄退去。

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,皮肤上竟然留下了几道淡淡的青绿色印记,擦也擦不掉。

而那块石头上的苔藓,已经覆盖了整个向阳面,形成一个扭曲的、近似人脸的图案。

人脸的眼睛部位,是两个深陷的凹坑。

徐青再也顾不上研究,转身就往院门跑。

可原本敞开的木门,不知何时关上了。

他用力拉拽,门纹丝不动,仿佛外面被焊死。

回头看去,庭院里暮色骤降——明明才下午三点,天光却暗得像黄昏。

然后他听见了声音。

不是风声,不是虫鸣。

是砂粒流动的簌簌声,从庭院中央传来。

白砂的波纹正在自行移动,像有看不见的手在耙梳。

新的图案形成了:不再是象征流水的曲线,而是一个个漩涡,所有的漩涡都指向院子中央——那里原本空无一物,现在却微微隆起,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砂而出。

徐青背抵着门,呼吸急促。

他想起川崎教授临行前欲言又止的神情,想起教授喃喃的那句“那座庭园……会认人”。

“认什么人?”徐青当时问。

“认那些心里有‘空’的人。”教授没有解释。

现在徐青忽然明白了。

他离婚后来日本,表面上是学术访问,实则是在逃避破碎的生活。

心里的空洞,他自己都填不满。

砂庭中央的隆起越来越高,砂粒滑落,露出下面漆黑的东西。

又是一块石头。

但这块石头不同——它有模糊的四肢轮廓,有头颅的形状,更像一个蜷缩的人。

石头人缓缓“坐”了起来,砂粒从它身上瀑布般泻下。

它没有脸,但徐青能感觉到它在“看”自己。

然后,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。

周围那几块巨石,开始发出低沉的、岩石摩擦的呻吟。

它们的形态在改变!

那块卧虎石表面剥落,逐渐显露出弓起的脊背和弯曲的肢体。

瘦长的石头顶端裂开缝隙,像脖颈在扭动。

所有石头都在向“人形”转变,而它们转变的方向……全都模仿着徐青此刻的姿势——背靠着门,身体微蜷,一手前伸仿佛在抵挡什么。

它们在模仿我!

这个念头让徐青魂飞魄散。

他冲向庭院的侧墙,想翻墙出去。

手指刚碰到墙头,就感到一阵灼痛——墙头不知何时生满了湿滑的墨绿苔藓,正迅速缠绕他的手腕。

他拼命挣脱,摔回砂地。

回头时,那个从砂中坐起的石人,已经站了起来。

它迈步了。

石头与砂粒摩擦,发出“沙……沙……”的声响,沉重而缓慢。

它朝着徐青走来,每一步都在砂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。

而其他几块正在“化形”的石头,也纷纷转动方向,将无形的视线锁定在他身上。

徐青退无可退,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。

石人停在他面前三步远,缓缓抬起“手臂”——那根本就是一段粗粝的石柱,末端开裂成五道缝隙,像手指。

它要碰到我了!

就在石指即将触到徐青额头时,暮色中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。

是寺院的晚钟。

石人的动作顿住了。

它的“手”悬在半空,然后,极其缓慢地,转向了庭院中央。

其他石头也停止变化,重新恢复成静止的模样。

砂地上的漩涡开始平复,波纹重新变回整齐的直线。

徐青瘫软在地,大口喘息。

他看见石人一步步走回中央,缓缓沉入砂中,最后消失不见。

白砂流动,覆盖了所有痕迹,庭院恢复成最初那个完美、寂静、了无生机的。

木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
徐青连滚带爬地冲出庭院,冲过寺院长廊,一直跑到山门外才敢回头。

寂庵的匾额在暮色中泛着幽光。

住持不知何时站在门内,那双几乎看不见瞳孔的眼睛,正“望”着他。

“你数了吗?”老僧问。

徐青摇头,牙齿打颤。

“那就好。”住持慢慢关上门,“它记住你了。下次……它会更像你。”

门合拢了。

徐青在山路上狂奔,直到看见城市灯火才停下。

他找到一家旅馆,反锁房门,开了一整夜的灯。

第二天,他去找川崎教授。

教授听完他的叙述,沉默良久,从书架深处抽出一卷古旧的手稿。

“寂庵的,不是给人看的。”教授的声音干涩,“它是‘封印之庭’。江户时代,一位高僧将七名无法超度的恶徒埋入院中,上覆灵砂,以石镇之。砂纹不是水,是梵文咒语。石头不是景,是锁。”

“那……石人……”

“恶徒的怨念与砂石同化,成了‘石妖’。它们渴望血肉,但无法离开庭院。所以它们会模仿来访者……模仿得越像,就能分得越多‘生气’。等它们完全变成你的样子……”教授抬起眼,“你就会成为庭院的第八块石头,而它们中的一个,就能穿着你的皮囊,走出来。”

徐青浑身冰冷。

“为什么没人毁掉那院子?”

“毁不掉。”教授摇头,“战乱时试过,进去的人都没出来。后来只能立下规矩:日落前离开,不要数石头——数石头会让它们意识到‘数量’,会催生聚合的欲望。你……没数吧?”

徐青摇头,突然想起什么,猛地卷起袖子。

手臂上,昨天被苔藓碰到的地方,青绿印记不仅没消失,反而蔓延开了。

印记蜿蜒,形成细密的纹路——像砂地上的波纹。

也像石头的裂缝。

“它给你打了印记。”教授颓然坐下,“你已经是庭院的一部分了。无论你在哪里……它都在等你回去,完成‘替换’。”

徐青逃回了中国。

他以为隔着大海就能安全。

开始几周的确平静,除了手臂上日渐扩大的青绿纹路。

然后,怪事开始了。

先是家里的盆栽莫名其妙枯萎,土壤变成干燥的白砂。

接着,他公寓楼下那片草坪,一夜之间出现规则的波纹——和寂庵砂纹一模一样。

有一天他惊醒,发现卧室墙角渗出细小的砂粒,而砂粒正自动排列成漩涡状。

昨晚是最恐怖的。

他半夜口渴起床,经过穿衣镜时,吓得魂飞魄散——镜中的自己,皮肤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灰白色的、石质的质感。

他摸自己的脸,是温热的血肉。

可镜中的影像,却缓慢地、僵硬地转了下头,对他咧开一个没有牙齿的、石缝般的笑。

徐青砸了镜子。

今天,他决定回去。

不是回日本,是回老家山里,找一位据说懂这些事的远房叔公。

火车上,他靠着车窗假寐,手臂上的纹路在衣袖下隐隐发烫。

迷迷糊糊中,他听见砂粒流动的声音。

睁开眼,车厢里一切正常。

可当他看向车窗——

玻璃反射的影像里,他旁边的座位上,安静地坐着一个由砂石凝聚成的人形。

它没有五官,但徐青知道它在“看”着自己。

它的形态,和自己此刻蜷在座位上的姿势,分毫不差。

窗外的景色飞逝。

窗内的倒影中,砂石人缓缓抬起手,指了指徐青,又指了指自己。

然后,它开始融化,变成细砂,流进车厢地面的阴影里。

徐青猛地低头。

座位下的阴影中,一小摊白砂正微微发光。

砂粒自动蠕动着,拼出两个汉字:归庭。

列车轰隆前行,驶向深山。

徐青抱紧双臂,感到皮肤下的骨骼,正发出细微的、石头摩擦般的声响。

他知道,自己无论逃到哪里,那座没有植物的庭院,那些渴望变成他的石头,都会一寸寸地,将他的世界,替换成它们的砂与石。

而最先被替换的……

他低头,看着自己逐渐僵硬、泛出青灰光泽的手指。

……是他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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