博物馆的纺织品修复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。
周延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五年,那些褪色的绸缎和破损的刺绣在他手中仿佛能重新活过来。
但他从未想过,自己会接手这样一件“衣服”。
那是一件清末的嫁衣,血一般的正红色,金银线绣出的鸳鸯早已黯淡。
奇怪的是,经过百余年时光,衣料竟然没有丝毫朽坏,只是摸上去总是透着一股阴寒。
更怪的是,这件嫁衣没有记录在册,是上周清理地下库房时,从一个贴着封条的木箱里翻出来的。
箱子里还有张泛黄的纸,只写了一行字:“勿动,勿穿,勿念。”
周延本是不信这些的。
可自从嫁衣被移进修复室,怪事就开始了。
第一天夜里,监控显示嫁衣的袖子在无人时轻轻摆动,像被风吹拂。
可修复室的窗户紧闭,空调也没有开。
第二天,值夜班的保安说听见女人的哭声,细细的,从修复室门缝里钻出来。
保安推门查看,哭声戛然而止,只有那件嫁衣平平整整地铺在工作台上。
可保安记得清楚,下班时,周延明明把它挂在了人形模特上。
周延把这些归结于保安的臆想。
他真正开始不安,是在第三天自己加班时。
那晚十点多,修复室只剩下他一人。
他正用软刷清理嫁衣袖口的污渍,忽然觉得颈后有人轻轻吹气。
冰凉冰凉的,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桂花头油气味。
周延猛地回头——身后空无一人。
只有那件嫁衣挂在模特上,在灯光下红得触目惊心。
他定了定神,决定尽快完工。
可当他再次低头时,发现嫁衣前襟原本模糊的绣纹,竟清晰了几分。
那是一只鸳鸯的眼睛,原本只剩下轮廓,此刻却有了瞳孔,正幽幽地“看”着他。
周延后背蹿起一股寒意。
他关灯锁门,逃也似的离开了博物馆。
第四天早晨,他发现事情更诡异了。
嫁衣的腰身部位,竟然自动收窄了三公分,仿佛一夜之间按照某个人的体型改变了尺寸。
而博物馆的清洁阿姨战战兢兢地告诉他,她凌晨打扫走廊时,看见修复室玻璃后站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。
女人背对着她,头发梳得光溜溜的,挽着旧式的发髻。
阿姨吓得扔了拖把就跑,再回头看时,那身影已经不见了。
“周老师,那衣服……邪性啊。”阿姨声音发颤。
周延嘴上安慰着她,心里却越来越毛。
他想起箱子里那张纸:“勿动,勿穿,勿念。”
难道“勿念”的意思,是连想都不能想?
可他控制不住。
当晚他梦见自己穿着那件嫁衣,站在一个老式的庭院里。
周围张灯结彩,却寂静无声。
他低头,看见自己涂着鲜红蔻丹的手,正被一只干枯发青的手牵着。
牵着他的人盖着红盖头,脖子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歪着。
盖头下传来咯咯的笑声,然后,那只手猛地用力——
周延惊醒了,浑身冷汗。
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,他的睡衣袖口上,竟然沾着几丝红色的绣线!
和他修复用的线一模一样!
第五天,周延决定找人商量。
他约了民俗研究所的老赵在咖啡馆见面,可老赵听完描述,脸色一下子变了。
“你说那嫁衣……自己在改尺寸?”老赵压低声音,“这让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说法——‘认衣不认人’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有些陪葬的婚服,因为死者生前没能穿上,执念就附在了衣服上。”老赵凑近,“它会慢慢改变形状,去贴合一个‘合适’的人。等完全合身了,它就会……让那个人‘变成’新娘。”
周延觉得荒诞:“变成新娘?怎么变?”
老赵没有直接回答,反而问:“你这几天,有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?比如,闻到不该闻的气味?或者,身体有些……僵硬?”
周延猛地想起,今早刮胡子时,他发现自己的脖颈转动起来有点涩,好像关节生了锈。
还有,他明明从不使用任何香料,可身上总隐约有股桂花油的味道。
老赵看他神色,叹了口气:“赶紧把那衣服处理掉。烧了,或者埋回原来的地方。别等了。”
周延回到博物馆时,已是傍晚。
修复室的门虚掩着,里面亮着灯。
他明明记得自己走时锁了门。
推开门,他看见那件嫁衣,此刻正穿在一个人形模特身上。
不,那不是模特。
那是一个背对着他的女人。
头发乌黑油亮,挽着光滑的发髻。
嫁衣紧紧地裹在她身上,腰身收得极细,袖子长长地垂下来。
女人一动不动地站着,像在等待什么。
周延的心脏狂跳起来,他想跑,腿却像钉在了地上。
就在这时,女人缓缓地、缓缓地转过头来——
颈骨发出“咔咔”的摩擦声,仿佛很久没有活动过。
她的脸转了一百八十度,身子却还朝着前方。
那是一张惨白浮肿的脸,嘴唇却涂得鲜红。
眼睛是两个黑洞,正对着周延。
然后,她咧开嘴笑了,露出黑黄色的牙齿。
“你来了……”声音干涩沙哑,像摩擦的旧帛,“来……替我……”
周延终于能动了,他连滚带爬地冲出修复室,拼命按电梯。
电梯门缓缓打开,他冲进去,疯狂地按关门键。
就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,一只惨白的手突然伸了进来,挡住了门!
那只手上涂着鲜红的蔻丹,指甲又长又尖。
门被迫重新打开,穿着嫁衣的女人就站在外面,头依然诡异地扭着,黑洞洞的眼睛“望”着他。
“该你了……”她轻轻地说。
周延尖叫着,从电梯另一侧尚未关闭的缝隙中挤了出去,冲向楼梯间。
他不敢回头,只听见身后传来“咚、咚、咚”的跳跃声——那女人没有走路,她是在一跳一跳地追他!
楼梯间的灯忽明忽暗。
周延向下狂奔,可楼梯仿佛没有尽头,转了一圈又一圈,还是看不到出口。
墙上的楼层标识,始终是鲜红的“4”。
鬼打墙!
他累得几乎吐血,终于在一个转角瘫倒在地。
跳跃声停在了他上方。
女人站在那里,俯视着他,红嫁衣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流淌的血。
“为什么……跑呢?”她歪着头,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,“穿上……就好了……”
她开始向下走,动作僵硬却迅速。
周延绝望地闭上眼。
就在这时,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——是老赵打来的。
刺耳的铃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,女人的动作停顿了一瞬。
周延像抓住救命稻草,猛地按下接听,开了免提。
老赵焦急的声音传出来:“周延!我查到了!那衣服的主人是个陪嫁丫鬟,小姐病死后,她被强迫‘代嫁’,和小姐的牌位成了亲,然后就被活活缝进了这件嫁衣里陪葬!她的怨念全在衣服上,她在找替身!你千万不能……”
话音未落,那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!
她似乎被老赵的话激怒了,整个身影扭曲起来,嫁衣像充了气般鼓胀,红袖猛地伸长,向周延卷来!
周延连滚带爬地躲开,袖子击打在墙壁上,竟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。
他趁机跳起来,继续向下狂奔,这次他不再看楼层,只管闭着眼睛往下冲。
不知跑了多久,他终于看到了“1f”的标识。
出口就在眼前!
他撞开门,冲进空旷的大厅,奔向博物馆的玻璃正门。
门外就是夜间的街道,有车流,有路灯,有活人的世界!
就在他的手碰到门把手的瞬间,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后拽去。
他低头,看见腰间不知何时缠上了密密麻麻的金银绣线,线头一直延伸到身后黑暗的大厅深处。
线越收越紧,勒进了他的皮肉。
他艰难地回头。
大厅中央,那女人正站在那里,双手做着收线的动作,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。
她的嘴一张一合,没有声音,但周延读懂了唇形:
“你跑不掉的……你就是下一个……”
绣线猛地一收,周延被凌空拖了回去,重重摔在大理石地面上。
他挣扎着想要爬起,却看见更多的绣线从嫁衣上飞出,像有生命的触须,缠上他的手腕、脚踝、脖颈。
线越缠越多,越缠越紧,他开始无法呼吸。
视线模糊中,他看见女人一步步走近,然后——像褪下一层皮似的,从那件嫁衣里“滑”了出来。
嫁衣空荡荡地立在那里,而那个女人,变成了一具干瘪发黑的枯骨,哗啦一声散落在地。
绣线拉扯着周延,将他拽向那件空荡荡的嫁衣。
他拼命反抗,却毫无用处。
红线缠上了他的脸,迫使他抬起头。
空嫁衣的领口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嘴,缓缓向他“罩”了下来。
冰凉的绸缎贴上他的皮肤,然后是刺骨的阴寒。
他感到自己的肢体在被扭曲、挤压,以适应这件衣服的尺寸。
他的意识渐渐模糊,最后只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呢喃:
“真好……你又活过来了……”
……
第六天清晨,清洁阿姨来到博物馆。
修复室的门关着,灯却亮了一夜。
她推开门,看见周延背对着门,站在工作台前,正在仔细地熨烫一件红色的嫁衣。
他的动作有些僵硬,脖子似乎不太灵活。
“周老师,这么早啊?”阿姨打招呼。
周延缓缓地、缓缓地转过头。
他的脸有些苍白,嘴唇却意外地红润。
他冲阿姨笑了笑,笑容有些古怪。
“早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我在准备‘新衣服’呢。”
阿姨觉得周延今天怪怪的,又说不上来哪里怪。
她退出房间,带上了门。
门缝合拢的前一瞬,她似乎看见,那件铺在工作台上的嫁衣,袖口轻轻动了一下。
像是……人的手指,微微蜷缩了起来。
修复室里,周延——或者说,穿着周延身体的那个东西——低下头,看着自己那双逐渐变得柔白纤细的手。
鲜红的蔻丹,正从指甲根部慢慢蔓延开来。
他走到镜前,端详着镜中那张越来越陌生的脸,嘴角向上扯出一个僵硬而满足的弧度。
窗外的阳光照进来,落在嫁衣上。
那血一般的红色,仿佛比昨日更加鲜艳,更加生动了。
像在等待着,下一个夜晚的降临。
而博物馆的地下库房里,那个被打开的空木箱深处,依稀可见几缕深褐色的、干枯的头发。
还有一张新的纸条,墨迹似乎还未干透:
“已着,勿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