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滩上的淤泥,在连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之后,终于褪下去一层。
露出下面白花花的一片。
不是石头。
是骨头。
大大小小,长长短短,人的骨头。
李久耕的锄头,就磕在一根光滑的胫骨上,震得他虎口发麻。
他吓得倒退一步,险些跌坐在泥水里。
村里人闻讯赶来,围在河滩边上,鸦雀无声。
骨头太多了,层层叠叠,从河滩一直延伸到浑浊的河水下面。
不知有多少。
老村长蹲下身,捡起一块碎裂的颅骨,翻来覆去地看。
骨头的颜色很奇怪,不是那种腐朽的暗黄或灰黑。
是一种温润的、接近象牙的乳白。
更怪的是,许多骨头的表面,光滑得异乎寻常。
仿佛被人盘摸过成千上万遍,泛着一种类似瓷器般的、幽幽的冷光。
“是上游冲下来的吧?”有人小声嘀咕。
“上游?上游五十里都没人烟。”
“那是老坟地被冲了?”
“你看这骨头,像是埋过土的么?”
确实不像。
这些骨头太“干净”了,没有泥土的污渍,也没有苔藓水草的痕迹。
像是被人精心收藏、清洗、把玩过,然后一股脑倒进了河里。
李久耕心里发毛,想起村里流传的,关于“瓷窑”的老话。
村子叫瓦窑村,早百十年,确实以烧窑为生。
不是烧砖瓦,是烧一种很特别的“骨瓷”。
据说那瓷器薄如蝉翼,声如磬鸣,对着光看,能看见里面隐隐约约的、类似血脉的纹路。
但烧制方法,早就失传了。
老辈人说,那瓷,要用“有灵性的骨”做釉引子。
什么是有灵性的骨?
没人说得清。
后来窑厂败落,关于骨瓷的一切,都成了模糊的传说。
眼前这些骨头,白得像上好的瓷胎。
一个胆大的后生,用树枝拨弄着几块相连的脊骨。
忽然“咦”了一声。
“这上面……有画儿?”
人们凑过去看。
在那光滑得异常的骨面上,果然有极其细微的痕迹。
不是刻上去的。
更像是烧制瓷器时,釉彩自然流淌形成的纹路。
凑得极近,才能勉强分辨。
那是一幅极其微小、却又异常繁复的图案。
画的似乎是……一个房间?
有桌,有椅,有窗棂。
窗棂外面,还有一棵枝丫扭曲的树。
图案太细小,嵌在骨头本身的纹理里,几乎与骨头融为一体。
若非骨头表面那层诡异的瓷光反照,根本看不出来。
“这块也有!”
另一块臂骨上,发现了类似的纹路。
画的像是一片田野,田埂交错,远处有山。
“这块画的是街市……”
“这块……好像是一张人脸?”
恐惧像冰冷的河水,漫过每个人的脚脖子。
这些骨头,不仅被“盘”成了瓷器的质感。
骨头里面,还“烧”进了画?
老村长的脸色,变得和脚下的骨头一样白。
他猛地站起身,声音干涩:
“都别动!谁也别碰!回去!全都回去!”
他威望高,村民们虽然满腹疑惧,还是慢慢散了。
只留下那片白森森的河滩,和不断冲刷着骨头的浑浊河水。
李久耕没走远。
他蹲在河堤上的老槐树后面,远远望着。
他看到老村长没有立刻离开。
而是独自在河滩上站了很久,最后,弯腰捡起了几块骨头,用衣服下摆小心包好,匆匆往村西头去了。
村西头,只有一座废弃了很多年的老窑厂。
李久耕的心,咯噔一下。
他悄悄跟了上去。
老窑厂的破败超出想象。
窑炉塌了一半,长满了荒草和荆棘。
唯一还算完整的,是窑口旁边一间低矮的砖房。
那是当年看窑人住的地方。
老村长走到砖房前,左右看了看,推门闪了进去。
门没关严,留了一条缝。
李久耕蹑手蹑脚凑到窗下,窗户糊的纸早就烂光了,只剩下空洞的窗框。
屋里很暗,散发着一股浓重的、陈年的灰土味。
老村长背对着窗户,蹲在地上。
他面前的地面上,铺着他那件灰布褂子。
上面整整齐齐,摆着他从河滩捡回来的那几块骨头。
老村长伸出手指,极其缓慢、极其轻柔地,抚摸着其中一块骨片上的“图案”。
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。
然后,李久耕听到了压抑的、哽咽般的低语:
“……是这里……就是这里……”
“这么多年了……怎么还会回来……”
什么意思?
李久耕瞪大了眼睛。
老村长似乎对骨头上的图案很熟悉?
他认识这些“画”?
老村长抚摸了好久,才小心翼翼地把骨头重新包好,塞进砖房墙角一个松动的砖块后面。
然后,他像一下子老了十岁,佝偻着背,慢慢走了出去,消失在暮色里。
李久耕等了一会儿,确定人走远了,才溜进砖房。
他挪开那块砖,取出骨头包裹。
打开。
借着最后一点天光,他仔细看那些骨头上的“画”。
一块颅骨碎片上,画着一个院子,院子里有口井,井边有棵石榴树。
李久耕越看越觉得眼熟。
这……这好像是他家的老院子?
他家的老宅就在村东头,他小时候在那里长大,后来爹妈去世,老宅荒了,但他记得清清楚楚,院子里就是有口井,井边有棵歪脖子石榴树。
他手一抖,骨头差点掉在地上。
另一块骨片上,画着一条巷子,巷子尽头是一棵大槐树。
这是村口的槐树巷,他每天都要路过。
还有一块,画着一张模糊的人脸。
眉眼间……竟然有几分像他已经去世多年的爷爷。
李久耕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这些骨头上的画,不是随意的。
画的都是瓦窑村真实的地方,甚至可能是……真实存在过的人?
这些骨头,是从哪里来的?
谁把村里的景象,“烧”进了骨头里?
那个“有灵性的骨”,和眼前的骨头,是不是一回事?
失传的难道不是传说?
他把骨头按原样包好,放回去,魂不守舍地回到家。
夜里,他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一闭眼,就是那片白花花的河滩,和骨头上那些诡异的、栩栩如生的画。
画着他熟悉的一切。
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,曾经长久地、仔细地观察着这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,每一个人。
然后把看到的,用某种可怕的方式,永久地“封存”在了这些骨殖里。
第二天,村里炸开了锅。
更多的人去了河滩。
河水又退了一些,露出了更多的骨头。
这次,不仅骨头,还在淤泥里,挖出了几件破碎的瓷器。
瓷器的质地非常特别。
不像普通的陶瓷,也不像玉石。
它有一种独特的、温润中透着冰冷的光泽,薄得几乎透明。
最骇人的是,那些破碎的瓷片上,也有画。
而且画得更加清晰,更加细致。
一片碗碟的弧形碎片上,画着村中祠堂的屋檐,连瓦片上的裂纹都一丝不苟。
一个壶嘴的残件上,画着一个妇人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的侧影,连她鬓角散落的一缕头发都清晰可见。
这已经超出了“像”的范畴。
这简直像是把真实的场景,用什么妖法,生生“拓印”进了瓷器和骨头里。
挖出瓷器的地方,淤泥下面,还有人发现了更多的东西。
不是骨头,也不是瓷片。
是一些焦黑的、板结的硬块。
有经验的老窑工只看了一眼,就倒吸一口凉气:
“这是窑渣。”
“是烧坏了、没成形的废瓷,砸碎了扔掉的。”
“可这窑渣……怎么也混在骨头里?”
废瓷,骨头,带着村庄画面的瓷器……
所有这些,都从上游被冲下来,堆积在瓦窑村的河滩上。
上游,到底有什么?
老村长这次没有再阻止大家。
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权威,只是呆呆地坐在河堤上,望着奔流的河水,眼神空洞。
村里几个胆大又好奇的年轻人,决定结伴往上游去探个究竟。
李久耕也在其中。
他们沿着河岸,往上游走了大半天。
越走越荒凉。
两岸的山势渐渐陡峭,树木变得稀疏。
终于,在日落前,他们看到了一处断崖。
河水从断崖上方的一个洞口涌出,形成一道不大的瀑布。
洞口黑黢黢的,隐在藤蔓和水雾后面。
洞口附近的河岸上,散落着更多的白骨和碎瓷。
颜色,质地,和下游河滩上的一模一样。
看来,源头就在这个洞里。
洞里会有什么?
一座埋满尸骨的古老瓷窑?
还是一个专门把人和景“烧”进瓷器的妖窟?
年轻人举着临时做的火把,踩着湿滑的石头,一个接一个,钻进了洞口。
洞内比想象中宽敞。
一股浓重的、混合着水汽、土腥和某种奇异焦糊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火把的光亮有限,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。
脚下高低不平,踩到的不是石头,就是咔嚓作响的碎骨和瓷片。
洞壁上,也有那种奇特的、温润的瓷光在隐约反照。
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前面豁然开朗。
一个巨大的、天然形成的石窟出现在眼前。
石窟中央,是一个早已干涸的、巨大的深坑。
坑底,密密麻麻,堆满了森白的骨骸。
骨头堆的中间,矗立着一个庞然大物。
那是一座窑。
一座巨大无比的、奇形怪状的窑。
它不是用砖石垒砌的。
它的主体,看起来像是用无数巨大的、扭曲的骨骼拼接烧制而成的,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、流淌状的琉璃质釉彩,在火把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。
窑身上,布满了孔洞。
那些孔洞的形状,像极了人的五官,扭曲着,张着,仿佛在无声地呐喊。
而更让人血液冻结的是,在窑炉周围,石窟的墙壁上,密密麻麻,嵌满了“瓷器”。
不是碗碟壶瓶。
是一个个“人”。
或者说,是人形的“瓷俑”。
它们保持着各种各样的姿态:站立的,坐着的,奔跑的,回首的……
所有的瓷俑,都栩栩如生到了恐怖的程度。
脸上的皱纹,衣物的褶皱,甚至眼中惊恐的神态,都被完美地“烧制”保存了下来。
它们就那样被镶嵌在岩壁里,像是这座石窟本身长出的可怕装饰。
火把的光摇曳着,照过一张张熟悉的、或陌生而古老的面孔。
李久耕看到了一个瓷俑,穿着他爷爷那辈人的衣服,容貌酷似他家祠堂里挂着的太爷爷的画像。
他看到另一个瓷俑,分明是村里几年前失踪的一个货郎。
他还看到,岩壁的高处,有一些瓷俑的“画面”不再是单一人物。
而是几个人在一起的场景:祠堂议事,田间劳作,河边洗衣……
仿佛按下快门,定格了瓦窑村某个瞬间的生活。
这就是“”。
不是用骨头做釉引子烧制普通瓷器。
而是直接把活人,把景象,连同他们的骨头和血肉神魂,一起“烧”进永恒的陶瓷之中!
“是‘祭窑’……”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,是同行里最年长的福伯。
他面无人色,指着那座诡异的骨窑。
“老辈人偷偷说过……最早的骨瓷,要想烧出灵性,光用骨头不行……”
“要‘以骨为窑,以魂为火,以景入釉’……”
“这窑……这窑就是用人的骨头先烧出来的‘骨窑’!再用这窑,去烧人!”
“烧进去的人,就成了瓷,他们看到的景象,也会被烧进去……”
“这哪是烧瓷……这是……这是把人和地,都封进窑里啊!”
李久耕想起河滩上那些带着画面的骨头。
那些,恐怕是“烧制”失败,或者作为“窑骨”消耗掉的残次品。
而成功的“作品”,就镶嵌在这四周的岩壁上。
这座石窟,就是一个巨大的、残酷的瓷窑展厅。
展示着瓦窑村漫长岁月里,被吞噬封存的一切。
上游根本就没有别的村庄。
所有的骨头,所有的瓷,都来自这里。
来自瓦窑村自身被遗忘的、血腥的过去。
那些失踪的人,那些老辈口中“外出闯荡再无音信”的先人,或许很多都在这里。
变成了墙上冰冷的瓷俑。
“快走!”福伯嘶哑地喊道,“这地方不能待!”
年轻人早已吓破了胆,闻言转身就想跑。
就在这时,石窟深处,那座诡异的骨窑,忽然轻轻震动了一下。
窑身上那些扭曲的孔洞,仿佛同时吸了一口气。
一股微弱的气流,从窑炉深处涌出。
带着那股熟悉的、淡淡的焦糊味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
甜腥气。
紧接着,窑炉靠近底部的一个孔洞里,有什么东西,被“吐”了出来。
咕噜噜——
滚落到白骨堆上。
是一个新的、小小的瓷俑。
只有巴掌大小,烧制得似乎还不完全,有些地方还是陶土的质感。
但五官已经清晰可辨。
李久耕借着火光,只看了一眼,就如坠冰窟。
那个小瓷俑的脸——
分明就是老村长的孙子,那个才六岁、前几天还在河滩上捡石子玩的虎头!
窑,还在运转。
它还在“烧”。
而这一次,它选中了现在瓦窑村的人。
“虎头……虎头昨天说跟老村长去河滩捡‘白石头’玩……”一个年轻人瘫软在地,喃喃道。
老村长!
李久耕瞬间明白了老村长昨天的反常。
他认出了骨头上的画,因为他知道这个窑的存在。
他可能一直都知道。
他甚至可能……在守护这个秘密?
还是说,他也参与了什么?
“回去!找村长!”李久耕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。
他们连滚爬爬地冲出石窟,冲下山崖,趁着夜色未深,拼命跑回村子。
村里已经乱了。
老村长的儿媳妇哭得死去活来,说虎头傍晚就不见了,找遍了村子都没找到。
老村长不在家。
他们又冲向村西头的废弃窑厂。
砖房里有昏暗的油灯光。
推开门。
老村长跪在地上。
面前摆着的,正是李久耕昨天见过的那几块骨头。
还有一件东西。
一个保存得相当完好、只有一道裂纹的骨瓷笔筒。
笔筒上,画着一幅详细的、全景式的图画。
画的是这座砖房内部。
油灯,土炕,破桌子。
以及,跪在桌前的、一个年轻版本的老村长。
画中的他,满脸泪水与恐惧,正对着桌上一个模糊的、类窑炉形状的东西叩拜。
而现实中衰老的他,此刻正对着这个笔筒,重复着画中的动作。
听到破门声,老村长缓缓回过头。
脸上早已老泪纵横,眼神涣散,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恐惧。
“它饿了……”
老村长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。
“隔几十年……它就会饿一次……”
“得喂它……不然……它就会自己出来找……”
“以前……是抓外乡人……后来没了外乡人……就抽签……”
“我爹……我爷爷……都是‘窑守’……”
“轮到我了……”
“可这次……它要虎头……它要我的血脉……”
“它说……这样的‘料’……最灵……”
老村长哆哆嗦嗦地指着那个笔筒。
“这东西……是我爹死前交给我的……”
“他说……每一个‘窑守’最后的样子……都会被烧进去……”
“留给下一个……”
“这就是诅咒……逃不掉……”
李久耕冲过去,一把抓住老村长的衣领:“虎头在哪儿?怎么救他?”
老村长惨然一笑,指向河的上游。
“进了窑口……就救不出来了……”
“烧得快……几个时辰就……就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。
但所有人都明白了。
虎头,可能已经变成了窑壁上,一个新的、小小的瓷俑。
“毁了那鬼窑!”同来的年轻人红着眼睛吼道。
“毁不掉……”老村长摇头,“试过……用火药都炸不塌……”
“那窑……是活的……吃够了,它自己会睡……”
“睡几十年……再醒……”
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。
村外,河的上游方向,忽然传来一阵低沉悠长的嗡鸣。
像风吹过巨大的空腔。
又像无数人在一起呻吟。
声音穿过夜空,笼罩了整个瓦窑村。
家家户户的狗,此刻一齐凄厉地狂吠起来,又很快变成绝望的呜咽,最后彻底安静。
村里所有的灯火,一盏接一盏,莫名其妙地熄灭了。
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。
和黑暗中,那座废弃窑厂砖房里,一点如豆的、颤抖的油灯光。
李久耕看着地上那个画着老村长跪拜的笔筒。
看着笔筒上,油灯光在瓷面上投出的、摇曳的、宛如活物的阴影。
他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。
这个笔筒,是“上一任”窑守被烧制进去的。
那“这一任”老村长最终的样子,是否也正在某个地方,被缓缓烧制?
而他们这些闯入石窟,知晓了秘密的人。
他们此刻惊恐的脸,他们所在的这个砖房的景象。
是否也正被那只无形的、贪婪的“窑眼”注视着,缓缓地“烧”进下一片等待着的,温润的,骨瓷之中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