讳庙记(1 / 1)

雨下得黏稠,像陈年的米汤,糊在青石板上。

万岭拖着破旧的行李箱,站在村口牌坊下。

牌坊很高,石质被雨水浸成深黑,正中两个大字:哑村。

字是阴刻的,凹槽里积着乌沉沉的水,不像雨水。

他并不是第一次来。

二十年前,他叫万小岭,从这里逃出去的时候,才十四岁。

如今接到老家堂叔病危的电报,他不得不回来。

村里静得出奇。

雨声之外,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,啪嗒,啪嗒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
两旁的房屋门窗紧闭,窗户纸都是暗黄色的,不见人影。

连狗叫都没有。

他凭着模糊的记忆,朝堂叔家的方向走。

巷子又窄又深,青苔从墙角一直爬到墙腰。

然后,他看见了那座庙。

很小的一座庙,就蹲在巷子拐角,黑瓦白墙,墙皮剥落得厉害。

庙门是两扇窄窄的木板门,漆掉光了,露出木头的原色。

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匾,没有字,只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。

像一只手,捂着一张嘴。

万岭的心猛地一缩。

他记起来了。

村里一直有这座庙,大人从不让孩子靠近,说里面住着“吃名字的东西”。

孩子们互相吓唬,说谁的名字被它吃了,谁就会变成哑巴,然后慢慢消失,连别人关于他的记忆也会淡去。

他那时只当是荒诞的传说。

可现在,这庙看起来比他记忆中更破败,也更……真实。

庙门忽然无声地开了一条缝。

里面黑洞洞的。

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飘出来,不是香火味,也不是霉味,更像是什么东西放久了,干透了,碎成粉末的味道。

万岭下意识后退一步。

门缝里,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的光,一闪即逝。

像眼睛。

他不再停留,加快脚步离开。

堂叔家到了。

低矮的土坯房,门虚掩着。

他推门进去,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衰朽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
堂叔躺在床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眼眶深陷,直勾勾地看着房梁。

床边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太太,是他堂婶。

堂婶看见他,浑浊的眼睛动了一下,张了张嘴,却没发出声音。

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,又指了指门外,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和麻木的神情。

万岭放下行李,走到床边。

“叔,我回来了。”

堂叔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他,嘴唇哆嗦着。

万岭俯下身。

堂叔的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气声,挣扎了许久,才挤出几个极其嘶哑、几乎辨不清的音节:

“……庙……在……收……”

“收什么?”万岭追问。

堂叔的手猛地抬起,枯枝般的手指,指向万岭的胸口,又指向门外那座庙的方向。

然后,手无力地垂落。

眼睛依然睁着,望着房梁,但里面的光彻底散了。

堂婶没有哭,只是默默地拉过一张破旧的草纸,盖在堂叔脸上。

她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悸。

“婶,这到底……”万岭开口。

堂婶猛地转头,死死盯住他,用力摇头,手指再次抵住自己的嘴唇,眼神里满是惊恐的警告。

不要说。

不要问。

万岭把话咽了回去。

帮忙料理后事时,万岭才发现村里的怪异不止一处。

几乎没有年轻人,留下的多是老人,眼神呆滞,行动迟缓。

他们彼此之间很少交谈,必要的时候,只用手势和眼神示意。

整个村子,像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戏台。

他在村里走动,总感觉有人从窗户后面窥视他。

那些目光黏在他背上,冰凉,沉默。

他又经过那座庙几次。

庙门有时关着,有时开一条缝。

他再没看到那两点光,但那干粉般的味道似乎总是萦绕在附近。

下葬那天,雨停了,天还是阴的。

抬棺的,挖坟的,都是村里的老人,动作慢腾腾的,全程没有人说话。

只有铁锹插入泥土的闷响,和粗重的喘息。

坟地在村后的山脚,一片荒草萋萋的坡地。

万岭看见,几乎每座坟前,都没有墓碑。

只有一块光滑的、未经雕琢的石头,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有。

“为什么不立碑?”他忍不住低声问旁边一个帮忙的老汉。

老汉身体一僵,像是被蛇咬了一口,惊恐地瞪着他,连连摆手,然后低头快步走开,仿佛万岭身上带着瘟疫。

坟坑挖好了。

棺材缓缓放下。

就在泥土即将掩埋棺木的时候,万岭忽然看见,堂叔坟茔不远处,有一座很小的土包,没有立石,土色很新。

土包顶上,插着一根细细的竹签。

竹签上,似乎刻着什么。

他趁人不注意,悄悄挪过去。

蹲下身,看清了竹签上的刻痕。

那是一个名字:“万水生”。

是他小时候的玩伴,一起下河摸鱼,上树掏鸟蛋的水生。

竹签很新,刻痕清晰,插在小小的坟头,像一根哀伤的香。

水生死了?

什么时候的事?

为什么没有人提起?

葬礼在绝对的沉默中结束。

人们散去,像一群灰色的影子,融入村庄的寂静里。

万岭没有立刻离开。

他站在坟地边,望着那些无名的坟茔,和零星几根写着名字的竹签。

晚风穿过荒草,发出呜呜的声音。

像许多人在低声呜咽,却哭不出完整的词句。

回到堂叔家,堂婶已经做好了简单的饭菜,摆在桌上。

一碗稀粥,一碟咸菜。

她示意万岭吃,自己却不动筷子,只是看着他。

万岭吃了两口,味同嚼蜡。

他抬起头,看着堂婶。

“婶,水生……是怎么没的?”

堂婶手里的筷子,“啪”地掉在桌上。

她的脸瞬间失去血色,嘴唇剧烈地颤抖,眼睛瞪得极大,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。

她猛地站起身,冲到门口,朝外张望了一下,然后紧紧关上门,插上门栓。

她转回身,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,双手紧紧捂住脸,肩膀剧烈耸动,却没有哭声。

万岭走过去。

堂婶抬起头,脸上全是泪。

她伸出颤抖的手指,在地上,用灰尘,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:

“名被吃了。”

万岭心头一震。

“被什么吃了?庙里那个东西?”

堂婶拼命点头,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灰土写的字上,把它们洇成一片模糊的污迹。

她又写:“不能提名字。提,它就听见。听见,就来吃。”

“吃了会怎样?”

堂婶的手抖得更厉害,她抹去之前的字,重新写:

“先哑。然后忘。别人忘了他,他也忘了自己。最后,没了。”

“怎么……没了?”

堂婶的手停在空中,剧烈颤抖,许久,才写出最后两个字:

“进庙。”

万岭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爬上来。

他想起了牌坊上“哑村”两个字。

想起了堂叔临死前指着他胸口又指庙的动作。

堂叔是不是想提醒他,他的名字,也可能被盯上?

因为他回来了?因为他问了?

“村里人……都这样?”他声音干涩。

堂婶点头,眼泪已经流干,只剩下空洞的绝望。

她又写:“年轻人跑光了。老的,名字快被吃完了。”

“没有办法?”

堂婶摇头,指了指自己的嘴,又指了指心口,然后摆摆手。

没有声音,没有记忆,没有名字,也就没有存在。

这就是办法。

一种彻底的、静默的消亡。

夜里,万岭躺在堂叔生前睡的硬板床上,睁着眼。

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。

寂静。

绝对的寂静。

连风声都停了。

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,远处,似乎传来一点声音。

很轻,很慢。

哒。

哒。

哒。

像是竹竿,一下,一下,点在青石板上。

由远及近。

万岭彻底醒了,屏住呼吸。

那声音停在门外。

不,是停在了堂婶的窗外。

许久。

他听到堂婶的房间里,传来极其压抑的、牙齿打架的咯咯声。

然后,那哒哒声又响起了。

渐渐远去。

直到完全听不见。

万岭一夜未眠。

天亮后,他看见堂婶的眼窝更深了,眼神里的恐惧凝固成了某种死寂的东西。

她在灶台边忙活,动作僵硬。

万岭走过去,想帮忙。

堂婶忽然抓住他的手腕,力气大得惊人。

她看着他的眼睛,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,摇了摇头。

眼神复杂,有警告,有哀求,还有一丝深切的悲哀。

她在求他离开。

万岭读懂了。

他不能留在这里。

他的名字,他的声音,他关于这里的记忆和提问,都是燃料,会吸引那个“东西”。

也会害了堂婶。

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。

堂婶没有送他,只是站在昏暗的堂屋里,默默看着他。

万岭走到门口,回头看了一眼。

堂婶抬起手,轻轻挥了挥,然后转过身,佝偻着背,慢慢走向里屋。

像一个即将走入黑暗的影子。

万岭踏出房门。

清晨的村庄依旧沉默,雾气弥漫。

他沿着来路,快步走向村口。

必须离开。

马上。

当他走到那条巷子,看到那座黑瓦小庙时,脚步还是顿了一下。

庙门敞开着。

里面不再是漆黑一片。

晨光斜斜照进去一点,照亮了庙堂的一角。

那里没有神像,没有供桌。

只有地上,密密麻麻,插满了竹签。

和他在水生坟头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竹签。

成百上千根,像一片寂静的、死亡的竹林。

每一根竹签上,都刻着一个名字。

有些名字的刻痕已经模糊,竹签颜色发黑。

有些还很新。

庙堂深处,依然隐在黑暗中。

那干粉般的味道浓烈得让他几乎作呕。

他看见,在那些竹签林的中央,地上似乎有一个洞。

洞口不大,黑黝黝的,深不见底。

洞口边缘,散落着一些灰白色的、细碎的粉末。

万岭不敢再看,移开视线,准备快步通过。

就在他目光扫过庙门内侧时,他猛地僵住了。

内侧的门板上,斑斑驳驳,布满了刻痕。

不是名字。

是指甲抓挠的痕迹。

一道一道,层层叠叠,有些很深,几乎要抓穿木板。

仿佛曾有许多人,被拖进这里时,用尽最后力气,徒劳地挣扎过。

而在这些抓痕的上方,靠近门楣的地方,有人用锐器,刻下了几个歪斜的大字:

“入此门者,噤声。”

“忘己名。”

“归虚无。”

刻字的人似乎用了极大的力量,每一笔都深刻入木,带着一种绝望的狠厉。

万岭感到自己的名字在喉咙里发烫,仿佛有了重量,要挣脱出来,滚向那个漆黑的洞口。

他死死咬住牙,捂住嘴,倒退几步,然后转身狂奔。

跑过巷子,跑过寂静的屋舍,跑向村口的牌坊。

牌坊就在眼前。

他冲了过去。

然后,他停下了。

牌坊外面,不是来时的山路。

是一片浓稠的、缓缓流动的白雾。

雾墙厚重,彻底挡住了去路。

他沿着雾的边缘奔跑,无论跑向哪个方向,雾墙都无边无际。

村子被这诡异的雾,彻底封住了。

他喘着粗气,回到牌坊下。

抬起头。

牌坊上“哑村”那两个阴刻的大字,凹槽里的积水,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。

像干涸的血。

一种冰冷的明悟,击中了他。

他走不了了。

从他踏进村子,提起过去,询问名字的那一刻起,他就已经成了这“噤声”规则的一部分。

那个“东西”知道他了。

它在等。

等他的声音,等他的名字,慢慢成熟,然后……收走。

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。

村里依然寂静。

但这一次,他感觉到那寂静的质地不同了。

它是一种活着的寂静。

在呼吸,在等待,在品尝。

他经过一扇虚掩的窗户时,眼角瞥见里面有一张苍老的脸,正贴在窗纸上,空洞的眼睛看着他。

那张脸上,嘴巴的位置,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。

没有嘴唇。

没有牙齿。

只有一个微微凹陷的、光秃秃的孔洞。

万岭猛地扭开头,胃里一阵翻搅。

他明白了堂婶最后的悲哀。

那不是为他,是为所有注定要留在这里,慢慢“消失”的人。

也包括他自己。

天黑得很快。

夜晚的村庄,连轮廓都融入了黑暗。

只有那座小庙,在深沉的夜色里,似乎还保持着一点模糊的形貌。

像蹲伏的兽。

万岭没有回堂叔家。

他躲在村中一截废弃的土墙后面,蜷缩着。

不知道能躲多久。

夜深了。

哒。

哒。

哒。

那声音又响起了。

不紧不慢,敲打着青石板。

这一次,它没有在谁家窗外停留。

它径直朝着万岭藏身的方向来了。

越来越近。

万岭浑身冰冷,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

他透过土墙的缝隙,向外看去。

浓重的夜色里,一个矮小的、佝偻的黑影,正拄着一根竹竿,慢慢走来。

竹竿点地,发出那催命的哒哒声。

黑影走到土墙前不远,停下了。

它转过身,面朝万岭藏身的方向。

黑暗中,亮起了两点微光。

幽幽的,冷冷的。

正是他在庙门缝里看到的光。

那“东西”静静地“站”在那里,似乎在嗅探,在确认。

竹竿不再敲击地面。

万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连呼吸都停住。

他知道,自己名字的最后几个音节,也许就藏在一次稍重的喘息里。

寂静在蔓延。

仿佛过了很久,又或许只是一瞬。

那两点幽光,缓缓地,眨动了一下。

然后,黑影转过身,拄着竹竿,哒,哒,哒,朝着小庙的方向,慢慢走回去了。

它似乎并不着急。

庙门无声地敞开,接纳它归去,然后又轻轻合上。

万岭瘫软在土墙后,冷汗浸透了衣衫。

他暂时安全了。

但他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
他的名字,已经被标记。

在这座吃光的村庄里,在沉默的规则下,他终将一点点失去声音,失去记忆,失去自己的名字。

然后,在某个夜晚,那哒哒声会准确无误地停在他的面前。

他会跟它走。

走进那座庙。

成为竹签林中,一根新的、无声的记号。

而村口的雾,永远不会散。

它将一直笼罩这里,直到最后一个名字,被寂静吞没。

直到哑村,真正变成一座再无任何音节、彻底噤声的坟墓。

万岭靠在冰冷的土墙上,抬起头。

夜空无星无月,只有一片浑浊的、深不见底的黑。

他张了张嘴,第一次,如此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的名字,在舌根下,微微地颤动了一下。

像一只被蛛网粘住,尚未死去的虫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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