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下得黏稠,像陈年的米汤,糊在青石板上。
万岭拖着破旧的行李箱,站在村口牌坊下。
牌坊很高,石质被雨水浸成深黑,正中两个大字:哑村。
字是阴刻的,凹槽里积着乌沉沉的水,不像雨水。
他并不是第一次来。
二十年前,他叫万小岭,从这里逃出去的时候,才十四岁。
如今接到老家堂叔病危的电报,他不得不回来。
村里静得出奇。
雨声之外,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,啪嗒,啪嗒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两旁的房屋门窗紧闭,窗户纸都是暗黄色的,不见人影。
连狗叫都没有。
他凭着模糊的记忆,朝堂叔家的方向走。
巷子又窄又深,青苔从墙角一直爬到墙腰。
然后,他看见了那座庙。
很小的一座庙,就蹲在巷子拐角,黑瓦白墙,墙皮剥落得厉害。
庙门是两扇窄窄的木板门,漆掉光了,露出木头的原色。
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匾,没有字,只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。
像一只手,捂着一张嘴。
万岭的心猛地一缩。
他记起来了。
村里一直有这座庙,大人从不让孩子靠近,说里面住着“吃名字的东西”。
孩子们互相吓唬,说谁的名字被它吃了,谁就会变成哑巴,然后慢慢消失,连别人关于他的记忆也会淡去。
他那时只当是荒诞的传说。
可现在,这庙看起来比他记忆中更破败,也更……真实。
庙门忽然无声地开了一条缝。
里面黑洞洞的。
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飘出来,不是香火味,也不是霉味,更像是什么东西放久了,干透了,碎成粉末的味道。
万岭下意识后退一步。
门缝里,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的光,一闪即逝。
像眼睛。
他不再停留,加快脚步离开。
堂叔家到了。
低矮的土坯房,门虚掩着。
他推门进去,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衰朽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堂叔躺在床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眼眶深陷,直勾勾地看着房梁。
床边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太太,是他堂婶。
堂婶看见他,浑浊的眼睛动了一下,张了张嘴,却没发出声音。
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,又指了指门外,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和麻木的神情。
万岭放下行李,走到床边。
“叔,我回来了。”
堂叔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他,嘴唇哆嗦着。
万岭俯下身。
堂叔的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气声,挣扎了许久,才挤出几个极其嘶哑、几乎辨不清的音节:
“……庙……在……收……”
“收什么?”万岭追问。
堂叔的手猛地抬起,枯枝般的手指,指向万岭的胸口,又指向门外那座庙的方向。
然后,手无力地垂落。
眼睛依然睁着,望着房梁,但里面的光彻底散了。
堂婶没有哭,只是默默地拉过一张破旧的草纸,盖在堂叔脸上。
她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悸。
“婶,这到底……”万岭开口。
堂婶猛地转头,死死盯住他,用力摇头,手指再次抵住自己的嘴唇,眼神里满是惊恐的警告。
不要说。
不要问。
万岭把话咽了回去。
帮忙料理后事时,万岭才发现村里的怪异不止一处。
几乎没有年轻人,留下的多是老人,眼神呆滞,行动迟缓。
他们彼此之间很少交谈,必要的时候,只用手势和眼神示意。
整个村子,像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戏台。
他在村里走动,总感觉有人从窗户后面窥视他。
那些目光黏在他背上,冰凉,沉默。
他又经过那座庙几次。
庙门有时关着,有时开一条缝。
他再没看到那两点光,但那干粉般的味道似乎总是萦绕在附近。
下葬那天,雨停了,天还是阴的。
抬棺的,挖坟的,都是村里的老人,动作慢腾腾的,全程没有人说话。
只有铁锹插入泥土的闷响,和粗重的喘息。
坟地在村后的山脚,一片荒草萋萋的坡地。
万岭看见,几乎每座坟前,都没有墓碑。
只有一块光滑的、未经雕琢的石头,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有。
“为什么不立碑?”他忍不住低声问旁边一个帮忙的老汉。
老汉身体一僵,像是被蛇咬了一口,惊恐地瞪着他,连连摆手,然后低头快步走开,仿佛万岭身上带着瘟疫。
坟坑挖好了。
棺材缓缓放下。
就在泥土即将掩埋棺木的时候,万岭忽然看见,堂叔坟茔不远处,有一座很小的土包,没有立石,土色很新。
土包顶上,插着一根细细的竹签。
竹签上,似乎刻着什么。
他趁人不注意,悄悄挪过去。
蹲下身,看清了竹签上的刻痕。
那是一个名字:“万水生”。
是他小时候的玩伴,一起下河摸鱼,上树掏鸟蛋的水生。
竹签很新,刻痕清晰,插在小小的坟头,像一根哀伤的香。
水生死了?
什么时候的事?
为什么没有人提起?
葬礼在绝对的沉默中结束。
人们散去,像一群灰色的影子,融入村庄的寂静里。
万岭没有立刻离开。
他站在坟地边,望着那些无名的坟茔,和零星几根写着名字的竹签。
晚风穿过荒草,发出呜呜的声音。
像许多人在低声呜咽,却哭不出完整的词句。
回到堂叔家,堂婶已经做好了简单的饭菜,摆在桌上。
一碗稀粥,一碟咸菜。
她示意万岭吃,自己却不动筷子,只是看着他。
万岭吃了两口,味同嚼蜡。
他抬起头,看着堂婶。
“婶,水生……是怎么没的?”
堂婶手里的筷子,“啪”地掉在桌上。
她的脸瞬间失去血色,嘴唇剧烈地颤抖,眼睛瞪得极大,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。
她猛地站起身,冲到门口,朝外张望了一下,然后紧紧关上门,插上门栓。
她转回身,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,双手紧紧捂住脸,肩膀剧烈耸动,却没有哭声。
万岭走过去。
堂婶抬起头,脸上全是泪。
她伸出颤抖的手指,在地上,用灰尘,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:
“名被吃了。”
万岭心头一震。
“被什么吃了?庙里那个东西?”
堂婶拼命点头,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灰土写的字上,把它们洇成一片模糊的污迹。
她又写:“不能提名字。提,它就听见。听见,就来吃。”
“吃了会怎样?”
堂婶的手抖得更厉害,她抹去之前的字,重新写:
“先哑。然后忘。别人忘了他,他也忘了自己。最后,没了。”
“怎么……没了?”
堂婶的手停在空中,剧烈颤抖,许久,才写出最后两个字:
“进庙。”
万岭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爬上来。
他想起了牌坊上“哑村”两个字。
想起了堂叔临死前指着他胸口又指庙的动作。
堂叔是不是想提醒他,他的名字,也可能被盯上?
因为他回来了?因为他问了?
“村里人……都这样?”他声音干涩。
堂婶点头,眼泪已经流干,只剩下空洞的绝望。
她又写:“年轻人跑光了。老的,名字快被吃完了。”
“没有办法?”
堂婶摇头,指了指自己的嘴,又指了指心口,然后摆摆手。
没有声音,没有记忆,没有名字,也就没有存在。
这就是办法。
一种彻底的、静默的消亡。
夜里,万岭躺在堂叔生前睡的硬板床上,睁着眼。
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。
寂静。
绝对的寂静。
连风声都停了。
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,远处,似乎传来一点声音。
很轻,很慢。
哒。
哒。
哒。
像是竹竿,一下,一下,点在青石板上。
由远及近。
万岭彻底醒了,屏住呼吸。
那声音停在门外。
不,是停在了堂婶的窗外。
许久。
他听到堂婶的房间里,传来极其压抑的、牙齿打架的咯咯声。
然后,那哒哒声又响起了。
渐渐远去。
直到完全听不见。
万岭一夜未眠。
天亮后,他看见堂婶的眼窝更深了,眼神里的恐惧凝固成了某种死寂的东西。
她在灶台边忙活,动作僵硬。
万岭走过去,想帮忙。
堂婶忽然抓住他的手腕,力气大得惊人。
她看着他的眼睛,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,摇了摇头。
眼神复杂,有警告,有哀求,还有一丝深切的悲哀。
她在求他离开。
万岭读懂了。
他不能留在这里。
他的名字,他的声音,他关于这里的记忆和提问,都是燃料,会吸引那个“东西”。
也会害了堂婶。
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。
堂婶没有送他,只是站在昏暗的堂屋里,默默看着他。
万岭走到门口,回头看了一眼。
堂婶抬起手,轻轻挥了挥,然后转过身,佝偻着背,慢慢走向里屋。
像一个即将走入黑暗的影子。
万岭踏出房门。
清晨的村庄依旧沉默,雾气弥漫。
他沿着来路,快步走向村口。
必须离开。
马上。
当他走到那条巷子,看到那座黑瓦小庙时,脚步还是顿了一下。
庙门敞开着。
里面不再是漆黑一片。
晨光斜斜照进去一点,照亮了庙堂的一角。
那里没有神像,没有供桌。
只有地上,密密麻麻,插满了竹签。
和他在水生坟头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竹签。
成百上千根,像一片寂静的、死亡的竹林。
每一根竹签上,都刻着一个名字。
有些名字的刻痕已经模糊,竹签颜色发黑。
有些还很新。
庙堂深处,依然隐在黑暗中。
那干粉般的味道浓烈得让他几乎作呕。
他看见,在那些竹签林的中央,地上似乎有一个洞。
洞口不大,黑黝黝的,深不见底。
洞口边缘,散落着一些灰白色的、细碎的粉末。
万岭不敢再看,移开视线,准备快步通过。
就在他目光扫过庙门内侧时,他猛地僵住了。
内侧的门板上,斑斑驳驳,布满了刻痕。
不是名字。
是指甲抓挠的痕迹。
一道一道,层层叠叠,有些很深,几乎要抓穿木板。
仿佛曾有许多人,被拖进这里时,用尽最后力气,徒劳地挣扎过。
而在这些抓痕的上方,靠近门楣的地方,有人用锐器,刻下了几个歪斜的大字:
“入此门者,噤声。”
“忘己名。”
“归虚无。”
刻字的人似乎用了极大的力量,每一笔都深刻入木,带着一种绝望的狠厉。
万岭感到自己的名字在喉咙里发烫,仿佛有了重量,要挣脱出来,滚向那个漆黑的洞口。
他死死咬住牙,捂住嘴,倒退几步,然后转身狂奔。
跑过巷子,跑过寂静的屋舍,跑向村口的牌坊。
牌坊就在眼前。
他冲了过去。
然后,他停下了。
牌坊外面,不是来时的山路。
是一片浓稠的、缓缓流动的白雾。
雾墙厚重,彻底挡住了去路。
他沿着雾的边缘奔跑,无论跑向哪个方向,雾墙都无边无际。
村子被这诡异的雾,彻底封住了。
他喘着粗气,回到牌坊下。
抬起头。
牌坊上“哑村”那两个阴刻的大字,凹槽里的积水,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。
像干涸的血。
一种冰冷的明悟,击中了他。
他走不了了。
从他踏进村子,提起过去,询问名字的那一刻起,他就已经成了这“噤声”规则的一部分。
那个“东西”知道他了。
它在等。
等他的声音,等他的名字,慢慢成熟,然后……收走。
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。
村里依然寂静。
但这一次,他感觉到那寂静的质地不同了。
它是一种活着的寂静。
在呼吸,在等待,在品尝。
他经过一扇虚掩的窗户时,眼角瞥见里面有一张苍老的脸,正贴在窗纸上,空洞的眼睛看着他。
那张脸上,嘴巴的位置,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。
没有嘴唇。
没有牙齿。
只有一个微微凹陷的、光秃秃的孔洞。
万岭猛地扭开头,胃里一阵翻搅。
他明白了堂婶最后的悲哀。
那不是为他,是为所有注定要留在这里,慢慢“消失”的人。
也包括他自己。
天黑得很快。
夜晚的村庄,连轮廓都融入了黑暗。
只有那座小庙,在深沉的夜色里,似乎还保持着一点模糊的形貌。
像蹲伏的兽。
万岭没有回堂叔家。
他躲在村中一截废弃的土墙后面,蜷缩着。
不知道能躲多久。
夜深了。
哒。
哒。
哒。
那声音又响起了。
不紧不慢,敲打着青石板。
这一次,它没有在谁家窗外停留。
它径直朝着万岭藏身的方向来了。
越来越近。
万岭浑身冰冷,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
他透过土墙的缝隙,向外看去。
浓重的夜色里,一个矮小的、佝偻的黑影,正拄着一根竹竿,慢慢走来。
竹竿点地,发出那催命的哒哒声。
黑影走到土墙前不远,停下了。
它转过身,面朝万岭藏身的方向。
黑暗中,亮起了两点微光。
幽幽的,冷冷的。
正是他在庙门缝里看到的光。
那“东西”静静地“站”在那里,似乎在嗅探,在确认。
竹竿不再敲击地面。
万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连呼吸都停住。
他知道,自己名字的最后几个音节,也许就藏在一次稍重的喘息里。
寂静在蔓延。
仿佛过了很久,又或许只是一瞬。
那两点幽光,缓缓地,眨动了一下。
然后,黑影转过身,拄着竹竿,哒,哒,哒,朝着小庙的方向,慢慢走回去了。
它似乎并不着急。
庙门无声地敞开,接纳它归去,然后又轻轻合上。
万岭瘫软在土墙后,冷汗浸透了衣衫。
他暂时安全了。
但他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他的名字,已经被标记。
在这座吃光的村庄里,在沉默的规则下,他终将一点点失去声音,失去记忆,失去自己的名字。
然后,在某个夜晚,那哒哒声会准确无误地停在他的面前。
他会跟它走。
走进那座庙。
成为竹签林中,一根新的、无声的记号。
而村口的雾,永远不会散。
它将一直笼罩这里,直到最后一个名字,被寂静吞没。
直到哑村,真正变成一座再无任何音节、彻底噤声的坟墓。
万岭靠在冰冷的土墙上,抬起头。
夜空无星无月,只有一片浑浊的、深不见底的黑。
他张了张嘴,第一次,如此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的名字,在舌根下,微微地颤动了一下。
像一只被蛛网粘住,尚未死去的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