循鼓村(1 / 1)

雨是半夜停的。

邱明远收起滴水的伞,站在村口的界碑前。

碑上刻的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,勉强能认出“循鼓”两个字。

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。

他是民俗杂志的采风记者,收到一封匿名信,信里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行字:

“,昼活夜死,鼓响人随,来看真正的‘规矩’。”

照片上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山村景象,唯一扎眼的,是每个村民的腰间,都挂着一面巴掌大小的、暗红色的皮鼓。

好奇心驱使他来了。

此刻,清晨薄雾笼罩着村子,静悄悄的。

没有鸡鸣,没有狗吠,也没有人声。

他拖着行李箱,沿着唯一的主路往里走。

路是青石板铺的,缝隙里长着茸茸的青苔。

两旁的房屋都是老旧的木结构,黑瓦白墙,门楣窗棂上雕刻着简单的花纹。

很平常的南方山村。

除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寂静。

他走到村子中央,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广场,广场中央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杆,杆顶挂着一面巨大的、蒙着兽皮的鼓。

鼓身暗红,像凝固了很久的血。

广场边上,有一口古井,井沿光滑。

邱明远放下行李,走到井边,探头往下看。

井水幽深,映出他自己有些疲惫的脸。

还有他身后,不知何时出现的,一个穿着藏蓝布衫的老者。

邱明远吓了一跳,猛地回头。

老者很瘦,脸上皱纹深如刀刻,眼神浑浊却锐利,正静静地看着他。

腰间,果然挂着一面暗红色的小鼓。

“外乡人?”老者的声音干涩,像很久没说过话。

“是,我是记者,来采风的。”邱明远连忙拿出证件。

老者看也不看,目光扫过他的行李箱。

“村里不留外人过夜。”

“我只待一天,拍点照片,了解些风土人情就走。”邱明远解释。

老者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:

“天亮进村,可以。”

“日头一过正中,必须离开。”

“无论发生什么,听到什么,不要问,不要停,直直走出村口。”

“记住了?”

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。

邱明远点头,心里却更加疑惑。

老者不再说话,转身,步履缓慢却异常平稳地走了。

他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,发出一种奇怪的、极其均匀的节奏。

嗒,嗒,嗒。

每一步的间隔,分毫不差。

像是用尺子量过,又像心里默数着拍子。

邱明远注意到,不仅是老者,村里开始出现其他村民。

男人,女人,老人,甚至玩耍的孩子。

他们从各自的门里出来,开始一天的活计。

扫地,晾衣,喂鸡,劈柴。

动作都很平常。

但所有人的动作,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。

他们的节奏,太一致了。

不是快慢一致,而是那种“节拍感”。

举起的斧头,在空中会有极短暂的停顿,然后落下。

抖开的被单,会先悬住一瞬,再轻轻飘落。

交谈的村民,话与话之间,总隔着同样长短的沉默。

甚至连鸡啄米,狗摇尾,似乎都卡着某种看不见的拍子。

整个村庄,像一部庞大而精密的机器,每一个零件都在按预设的节奏运转。

而他,一个外来者,就像一个不合拍的黑点,格格不入。

他举起相机,对准一个正在纳鞋底的老妇人。

按下快门的“咔嚓”声,在寂静的村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老妇人手里的针,突然停在了半空。

她缓缓地,极其缓慢地转过头,看向邱明远。

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极快的、难以形容的东西。

不是愤怒,不是好奇。

更像是一种……被打断的茫然,以及深处隐约的惊恐。

她没说话,又缓缓转回头,继续纳鞋底。

但邱明远明显感觉到,她接下来的动作,比之前僵硬了许多,仿佛在努力找回那个节奏。

他收起相机,不敢再轻易拍摄。

他试图和村民交谈。

问收成,问历史,问他们腰间的鼓。

村民们要么摇头不语,要么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,而且答话前总有一个细微的停顿,像在等待什么。

“这鼓啊,”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汉,摩挲着腰间的红鼓,眼神空茫,“是规矩。”

“什么规矩?”

老汉不答了,只是重复地摩挲鼓面,眼神望向广场中央那面大鼓。

日头渐渐升高。

邱明远在村里转悠,观察。

他发现,村里所有的钟表,无论是老式的座钟,还是偶尔看到的电子表,指针都是不动的。

时间在这里,似乎失去了意义。

衡量时间的,是别的东西。

快到正午时,他看见村民开始陆续回家。

动作依然平稳,节奏分明。

家家户户传出炊烟,但很快,炊烟也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升起,飘散。

他回到广场,发现那老者不知何时又出现了,正站在高杆下,仰头看着那面大鼓。

手里拿着一柄缠着红布的鼓槌。

“你该走了。”老者没有回头。

“我还有些问题……”

“走!”老者的声音陡然严厉,猛地转头。

邱明远看到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,那是混合着焦急和恐惧的神色。

“日头正中前,离开村子!现在!”

邱明远被他的样子吓到,下意识地提起行李箱,快步朝村口走去。

走到界碑处,他回头看了一眼。

老者已经站在高杆下的石台上,双手举起了鼓槌。

日头,刚好悬在正顶。

一丝不差。

“咚!”

第一声鼓响,沉闷,浑厚,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,震得邱明远脚下一麻。

紧接着。

“咚!咚!咚!”

鼓声开始持续,速度不快,但异常稳定,每一个鼓点之间的间隔,精准得可怕。

与此同时,里,家家户户,响起了回应。

不是人声。

是无数面小鼓被敲响的声音。

“哒,哒,哒……”

细小,密集,成千上万,汇成一片沙沙的声浪,与中央大鼓的“咚咚”声严丝合缝地交织在一起。

邱明远僵在界碑旁,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。

所有村民,从各自的家里走了出来。

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,男女老少,面无表情,迈着完全一致的步伐,走向广场。

他们的动作,他们的呼吸,甚至他们眨眼的频率,都与那鼓声的节拍彻底同步。

举手,抬足,转身,列队。

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。

不,比那更诡异。

他们是自愿的,投入的,仿佛这就是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。

整个村庄,在鼓声中,变成了一个律动的整体。

一个活的、呼吸的、按固定节拍运转的怪异生命体。

邱明远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。

他想起匿名信上的话:“昼活夜死,鼓响人随。”

原来“活”与“死”,不是指生命,而是指这种被“规矩”彻底支配的状态。

他不敢再看,转身想跑。

却发现自己的脚步,在不知不觉中,竟然也有些想要去迎合那鼓点的节奏。

他强迫自己迈开混乱的步子,踉踉跄跄冲下山路。

鼓声被抛在身后,渐渐微弱。

但那种被节奏牵引的诡异感觉,很久才消散。

回到城里的住处,邱明远病了两天。

高烧,噩梦,梦里全是那整齐划一的鼓点和村民空洞的眼神。

病好后,那画面却在他脑中越发清晰。

不仅仅是诡异,还有一种扭曲的、令人不安的“完美”感。

他查资料,问同行,没有找到任何关于“”的正式记载。

只有一些零星的、近乎传说的野谈。

说那里的人,为了躲避古老的战乱或瘟疫,立下了一种“活契”。

将全村的“时序”与“心律”,绑定在一面祖鼓上。

从此,生死劳作,皆循鼓点,可得安宁,亦失自由。

代价是,外人不得窥探,更不得扰乱。

一旦节奏出错……

后面的话残缺了。

邱明远坐立不安。

他不是被吓退的人,相反,那种异常的景象激起了他职业性的探究欲。

更重要的是,他总觉得自己离开时,似乎……带走了什么不该带走的东西。

或者说,有什么东西,跟着他出来了。

他的生活开始出现细微的异常。

他发现自己有时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击。

敲击的节奏,竟然隐约是那鼓点的变调。

他煮面时,会突然愣住,等待一个并不存在的“间隔”再下面条。

和别人说话,他会不由自主地计算对方语句之间的停顿,并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虑,如果对方说话太快或太慢。

好像有一种无形的节拍器,在他脑子里悄悄启动了。

而最让他毛骨悚然的,是一天深夜。

他加班写稿,窗外城市噪声隐隐。

忽然,在一片嘈杂背景音里,他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
“哒。”

很轻,很脆,像小鼓敲击。

来自他的书房角落。

那里,只放着他的行李箱,从带回来的行李箱。

他猛地拉开箱子。

里面只有他的衣物和器材。

但当他翻到最底层时,手指触到了一样硬物。

拿出来一看,他浑身血液都凉了。

是一面暗红色的小鼓。

和他村里见过的,一模一样。

只有巴掌大,鼓皮紧绷,两侧系着褪色的红绳。

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拿过这东西!

它怎么会在自己箱子里?

是那个老者?还是别的村民?什么时候放进去的?

他盯着这面小鼓,仿佛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、冰冷的、规律性的意志。

他把它锁进了抽屉最深处。

但没用。

夜里,他开始听到敲击声。

有时在抽屉里,有时在墙壁后,有时甚至就在他枕边。

“哒,哒,哒……”

不疾不徐,永不停歇。

像心跳,又像倒计时。

他的生活节奏越来越被影响,越来越趋向于那种僵硬的“规整”。

他开始害怕混乱,害怕意外,害怕任何打破规律的事情。

甚至交通灯错误的闪烁,都能让他恐慌发作。

他知道,自己必须回去。

有些东西,必须在那里解决。

半个月后,邱明远再次站在的界碑前。

这一次,是黄昏。

日头西斜,将村庄染上一层血色。

村里死寂一片,比上次清晨更加安静。

没有炊烟,没有人影,连虫鸣都没有。

只有广场中央那面高杆上的大鼓,在暮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。

他走进村子。

青石板路依旧,房屋依旧。

但很多房屋的门窗破损了,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暴力撞开。

墙上,有凌乱的抓痕。

地上,散落着破碎的瓦罐、农具,还有……几面碎裂的小鼓。

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他的心。

他快步走向广场。

广场的景象,让他倒吸一口冷气。

那根高杆依然耸立。

但杆下,堆着小山一样的东西。

是鼓。

无数面暗红色的小鼓,堆积在那里,很多已经破裂、褪色。

鼓堆旁边,散落着一些衣物,鞋子,甚至还有几缕花白的头发。

就是没有人。

一个村民都看不见。

仿佛整个村子的人,都凭空消失了,只留下了这些鼓和生活的痕迹。

“咚……”

一声极其微弱、沉闷的鼓响,从鼓堆深处传来。

邱明远头皮发麻。

他走近鼓堆,用脚拨开最上面几面鼓。

下面,还是鼓。

层层叠叠,不知道有多少。

而在鼓堆的中央,紧挨着高杆底部的地方,他看到了一个人。

是那个老者。

他盘腿坐在那里,双目紧闭,面容枯槁,几乎与死人无异。

唯有他的胸口,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。

而他腰间的鼓,不见了。

他的双手,正按在自己的胸膛上。

随着他微弱的心跳,他的胸腔里,发出“咚……咚……”的闷响。

不是心跳声。

是鼓声。

他在用自己衰竭的心脏……敲鼓?

邱明远蹲下身,颤抖着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?村里的人呢?”

老者眼皮颤动,缓缓睁开一条缝。

眼神涣散,却死死盯住邱明远,或者说,盯住他随身背包里某个东西——那里装着那面跟来的小鼓。

“你……带走了……‘余音’……”

老者的声音气若游丝,却带着无尽的怨毒和绝望。

“节奏……乱了……”

“一个……不合拍的……音……出去了……”

“就像堤坝……漏了一个眼……”

“全乱了……都乱了……”

邱明远如遭雷击。

是因为自己?

因为自己这个不合拍的“外乡人”闯入,又带走了一面承载着“规矩”的鼓?

打破了那种脆弱的、绝对的平衡?

“他们……人呢?”邱明远嘶声问。

老者扯动嘴角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。

他缓缓抬起一根枯瘦的手指,指向那堆积如山的鼓。

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。

最后,指向村庄周围,那些寂静的房屋。

“鼓在……人在……”

“鼓破……人亡……”

“节奏乱了……人……就‘散’了……”

“散到鼓里……散到风里……散到……规矩的反面去了……”

“你听……”

老者猛地瞪大眼睛,耳朵翕动,仿佛在倾听什么绝对恐怖的声音。

“他们……还在动……”

“只是……不在‘这里’动了……”

“乱的节奏……也是节奏啊……”
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
老者发出癫狂的、破碎的笑声,笑着笑着,变成了剧烈的咳嗽。

每一声咳嗽,都伴随着他胸腔里那沉闷的、越来越微弱的“鼓”声。

邱明远踉跄后退。

他看着堆积如山的鼓。

想象着每一个村民,在节奏崩溃的刹那,可能发生的恐怖景象——他们赖以维系存在的节拍扭曲、断裂,然后他们的身体,他们的意识,是否也如同崩解的乐章,碎成了无法拼凑的残响,被吸纳入这些鼓中,或者消散于无形?

这就是“规矩”的反噬?

绝对的秩序,一旦出现裂痕,带来的就是彻底的消亡?

而他,就是那道裂痕。

暮色彻底吞没了村庄。

高杆的阴影拉得老长,像一根巨大的指针。

老者胸腔里的“鼓声”,终于停了。

他头一歪,彻底没了气息。

身体却依然保持着盘坐的姿势,双手按在胸前。

邱明远站在死寂的广场中央,被无数面沉默的鼓包围。

忽然,他背包里,传来清晰的敲击声。

“哒。”

是他带来的那面小鼓。

紧接着。

“哒哒。”

鼓堆里,有一面鼓应和了。

然后,是第二面,第三面……

起初杂乱无章,像是无数碎片在躁动。

但很快,它们开始彼此寻找,彼此调整。

嗒…哒…嗒哒…嗒哒……

一种新的、扭曲的、充满了混乱噪音的“节奏”,正在这些无主的鼓中,艰难地、顽强地重新孕育。

仿佛那些消散的村民,他们的“存在”,还在这些鼓里挣扎,试图重新组织起来。

哪怕组织成的,是一种怪诞的、充满痛苦杂音的新秩序。

邱明远感到自己背包里的小鼓,跳动得越来越剧烈。

它想加入进去。

它想回到这个扭曲的“整体”之中。

而他自己的身体,他的心跳,他的呼吸,也开始不受控制地,被那逐渐成型的、混乱的鼓点拉扯、牵引。

他知道,自己走不了了。

从他带走这面鼓,或者说,从他作为一个“杂音”闯入这个绝对音律的世界开始,他就已经成为这新节奏的一部分。

他缓缓坐下,坐在老者尸体的对面。

坐在堆积如山的破鼓之间。

从背包里,拿出了那面暗红色的小鼓。

鼓面温热,仿佛有脉搏在下面跳动。

他将它放在地上。

然后,伸出自己的手,迟疑着,颤抖着,按在了鼓面上。

远处,最后一丝天光被地平线吞没。

,陷入了绝对的黑暗。

只有那无数面鼓中,渐渐响起的、越来越清晰的、杂乱而又顽强的敲击声。

在黑暗中。

摸索着。

试图敲出下一拍。

章节报错(免登录)
最新小说: 开局成为男主师傅,逆徒别乱来 凤凰骨:重生后我把渣男骨灰扬了 神雕后左传 综武:人刚还俗,女侠们纷纷上门 御兽进化很难吗? 我靠摆烂系统卷成玄幻天花板 长命猫妖开局吹唢呐送葬诸天 西游:我截教散了,你佛门没了 仙梦无痕之幻世迷途 1982开局一套四合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