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是半夜停的。
邱明远收起滴水的伞,站在村口的界碑前。
碑上刻的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,勉强能认出“循鼓”两个字。
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。
他是民俗杂志的采风记者,收到一封匿名信,信里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行字:
“,昼活夜死,鼓响人随,来看真正的‘规矩’。”
照片上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山村景象,唯一扎眼的,是每个村民的腰间,都挂着一面巴掌大小的、暗红色的皮鼓。
好奇心驱使他来了。
此刻,清晨薄雾笼罩着村子,静悄悄的。
没有鸡鸣,没有狗吠,也没有人声。
他拖着行李箱,沿着唯一的主路往里走。
路是青石板铺的,缝隙里长着茸茸的青苔。
两旁的房屋都是老旧的木结构,黑瓦白墙,门楣窗棂上雕刻着简单的花纹。
很平常的南方山村。
除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寂静。
他走到村子中央,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广场,广场中央立着一根高高的木杆,杆顶挂着一面巨大的、蒙着兽皮的鼓。
鼓身暗红,像凝固了很久的血。
广场边上,有一口古井,井沿光滑。
邱明远放下行李,走到井边,探头往下看。
井水幽深,映出他自己有些疲惫的脸。
还有他身后,不知何时出现的,一个穿着藏蓝布衫的老者。
邱明远吓了一跳,猛地回头。
老者很瘦,脸上皱纹深如刀刻,眼神浑浊却锐利,正静静地看着他。
腰间,果然挂着一面暗红色的小鼓。
“外乡人?”老者的声音干涩,像很久没说过话。
“是,我是记者,来采风的。”邱明远连忙拿出证件。
老者看也不看,目光扫过他的行李箱。
“村里不留外人过夜。”
“我只待一天,拍点照片,了解些风土人情就走。”邱明远解释。
老者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:
“天亮进村,可以。”
“日头一过正中,必须离开。”
“无论发生什么,听到什么,不要问,不要停,直直走出村口。”
“记住了?”
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。
邱明远点头,心里却更加疑惑。
老者不再说话,转身,步履缓慢却异常平稳地走了。
他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,发出一种奇怪的、极其均匀的节奏。
嗒,嗒,嗒。
每一步的间隔,分毫不差。
像是用尺子量过,又像心里默数着拍子。
邱明远注意到,不仅是老者,村里开始出现其他村民。
男人,女人,老人,甚至玩耍的孩子。
他们从各自的门里出来,开始一天的活计。
扫地,晾衣,喂鸡,劈柴。
动作都很平常。
但所有人的动作,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。
他们的节奏,太一致了。
不是快慢一致,而是那种“节拍感”。
举起的斧头,在空中会有极短暂的停顿,然后落下。
抖开的被单,会先悬住一瞬,再轻轻飘落。
交谈的村民,话与话之间,总隔着同样长短的沉默。
甚至连鸡啄米,狗摇尾,似乎都卡着某种看不见的拍子。
整个村庄,像一部庞大而精密的机器,每一个零件都在按预设的节奏运转。
而他,一个外来者,就像一个不合拍的黑点,格格不入。
他举起相机,对准一个正在纳鞋底的老妇人。
按下快门的“咔嚓”声,在寂静的村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老妇人手里的针,突然停在了半空。
她缓缓地,极其缓慢地转过头,看向邱明远。
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极快的、难以形容的东西。
不是愤怒,不是好奇。
更像是一种……被打断的茫然,以及深处隐约的惊恐。
她没说话,又缓缓转回头,继续纳鞋底。
但邱明远明显感觉到,她接下来的动作,比之前僵硬了许多,仿佛在努力找回那个节奏。
他收起相机,不敢再轻易拍摄。
他试图和村民交谈。
问收成,问历史,问他们腰间的鼓。
村民们要么摇头不语,要么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,而且答话前总有一个细微的停顿,像在等待什么。
“这鼓啊,”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汉,摩挲着腰间的红鼓,眼神空茫,“是规矩。”
“什么规矩?”
老汉不答了,只是重复地摩挲鼓面,眼神望向广场中央那面大鼓。
日头渐渐升高。
邱明远在村里转悠,观察。
他发现,村里所有的钟表,无论是老式的座钟,还是偶尔看到的电子表,指针都是不动的。
时间在这里,似乎失去了意义。
衡量时间的,是别的东西。
快到正午时,他看见村民开始陆续回家。
动作依然平稳,节奏分明。
家家户户传出炊烟,但很快,炊烟也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升起,飘散。
他回到广场,发现那老者不知何时又出现了,正站在高杆下,仰头看着那面大鼓。
手里拿着一柄缠着红布的鼓槌。
“你该走了。”老者没有回头。
“我还有些问题……”
“走!”老者的声音陡然严厉,猛地转头。
邱明远看到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,那是混合着焦急和恐惧的神色。
“日头正中前,离开村子!现在!”
邱明远被他的样子吓到,下意识地提起行李箱,快步朝村口走去。
走到界碑处,他回头看了一眼。
老者已经站在高杆下的石台上,双手举起了鼓槌。
日头,刚好悬在正顶。
一丝不差。
“咚!”
第一声鼓响,沉闷,浑厚,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,震得邱明远脚下一麻。
紧接着。
“咚!咚!咚!”
鼓声开始持续,速度不快,但异常稳定,每一个鼓点之间的间隔,精准得可怕。
与此同时,里,家家户户,响起了回应。
不是人声。
是无数面小鼓被敲响的声音。
“哒,哒,哒……”
细小,密集,成千上万,汇成一片沙沙的声浪,与中央大鼓的“咚咚”声严丝合缝地交织在一起。
邱明远僵在界碑旁,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。
所有村民,从各自的家里走了出来。
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,男女老少,面无表情,迈着完全一致的步伐,走向广场。
他们的动作,他们的呼吸,甚至他们眨眼的频率,都与那鼓声的节拍彻底同步。
举手,抬足,转身,列队。
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。
不,比那更诡异。
他们是自愿的,投入的,仿佛这就是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。
整个村庄,在鼓声中,变成了一个律动的整体。
一个活的、呼吸的、按固定节拍运转的怪异生命体。
邱明远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。
他想起匿名信上的话:“昼活夜死,鼓响人随。”
原来“活”与“死”,不是指生命,而是指这种被“规矩”彻底支配的状态。
他不敢再看,转身想跑。
却发现自己的脚步,在不知不觉中,竟然也有些想要去迎合那鼓点的节奏。
他强迫自己迈开混乱的步子,踉踉跄跄冲下山路。
鼓声被抛在身后,渐渐微弱。
但那种被节奏牵引的诡异感觉,很久才消散。
回到城里的住处,邱明远病了两天。
高烧,噩梦,梦里全是那整齐划一的鼓点和村民空洞的眼神。
病好后,那画面却在他脑中越发清晰。
不仅仅是诡异,还有一种扭曲的、令人不安的“完美”感。
他查资料,问同行,没有找到任何关于“”的正式记载。
只有一些零星的、近乎传说的野谈。
说那里的人,为了躲避古老的战乱或瘟疫,立下了一种“活契”。
将全村的“时序”与“心律”,绑定在一面祖鼓上。
从此,生死劳作,皆循鼓点,可得安宁,亦失自由。
代价是,外人不得窥探,更不得扰乱。
一旦节奏出错……
后面的话残缺了。
邱明远坐立不安。
他不是被吓退的人,相反,那种异常的景象激起了他职业性的探究欲。
更重要的是,他总觉得自己离开时,似乎……带走了什么不该带走的东西。
或者说,有什么东西,跟着他出来了。
他的生活开始出现细微的异常。
他发现自己有时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击。
敲击的节奏,竟然隐约是那鼓点的变调。
他煮面时,会突然愣住,等待一个并不存在的“间隔”再下面条。
和别人说话,他会不由自主地计算对方语句之间的停顿,并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虑,如果对方说话太快或太慢。
好像有一种无形的节拍器,在他脑子里悄悄启动了。
而最让他毛骨悚然的,是一天深夜。
他加班写稿,窗外城市噪声隐隐。
忽然,在一片嘈杂背景音里,他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“哒。”
很轻,很脆,像小鼓敲击。
来自他的书房角落。
那里,只放着他的行李箱,从带回来的行李箱。
他猛地拉开箱子。
里面只有他的衣物和器材。
但当他翻到最底层时,手指触到了一样硬物。
拿出来一看,他浑身血液都凉了。
是一面暗红色的小鼓。
和他村里见过的,一模一样。
只有巴掌大,鼓皮紧绷,两侧系着褪色的红绳。
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拿过这东西!
它怎么会在自己箱子里?
是那个老者?还是别的村民?什么时候放进去的?
他盯着这面小鼓,仿佛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、冰冷的、规律性的意志。
他把它锁进了抽屉最深处。
但没用。
夜里,他开始听到敲击声。
有时在抽屉里,有时在墙壁后,有时甚至就在他枕边。
“哒,哒,哒……”
不疾不徐,永不停歇。
像心跳,又像倒计时。
他的生活节奏越来越被影响,越来越趋向于那种僵硬的“规整”。
他开始害怕混乱,害怕意外,害怕任何打破规律的事情。
甚至交通灯错误的闪烁,都能让他恐慌发作。
他知道,自己必须回去。
有些东西,必须在那里解决。
半个月后,邱明远再次站在的界碑前。
这一次,是黄昏。
日头西斜,将村庄染上一层血色。
村里死寂一片,比上次清晨更加安静。
没有炊烟,没有人影,连虫鸣都没有。
只有广场中央那面高杆上的大鼓,在暮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。
他走进村子。
青石板路依旧,房屋依旧。
但很多房屋的门窗破损了,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暴力撞开。
墙上,有凌乱的抓痕。
地上,散落着破碎的瓦罐、农具,还有……几面碎裂的小鼓。
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他的心。
他快步走向广场。
广场的景象,让他倒吸一口冷气。
那根高杆依然耸立。
但杆下,堆着小山一样的东西。
是鼓。
无数面暗红色的小鼓,堆积在那里,很多已经破裂、褪色。
鼓堆旁边,散落着一些衣物,鞋子,甚至还有几缕花白的头发。
就是没有人。
一个村民都看不见。
仿佛整个村子的人,都凭空消失了,只留下了这些鼓和生活的痕迹。
“咚……”
一声极其微弱、沉闷的鼓响,从鼓堆深处传来。
邱明远头皮发麻。
他走近鼓堆,用脚拨开最上面几面鼓。
下面,还是鼓。
层层叠叠,不知道有多少。
而在鼓堆的中央,紧挨着高杆底部的地方,他看到了一个人。
是那个老者。
他盘腿坐在那里,双目紧闭,面容枯槁,几乎与死人无异。
唯有他的胸口,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。
而他腰间的鼓,不见了。
他的双手,正按在自己的胸膛上。
随着他微弱的心跳,他的胸腔里,发出“咚……咚……”的闷响。
不是心跳声。
是鼓声。
他在用自己衰竭的心脏……敲鼓?
邱明远蹲下身,颤抖着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?村里的人呢?”
老者眼皮颤动,缓缓睁开一条缝。
眼神涣散,却死死盯住邱明远,或者说,盯住他随身背包里某个东西——那里装着那面跟来的小鼓。
“你……带走了……‘余音’……”
老者的声音气若游丝,却带着无尽的怨毒和绝望。
“节奏……乱了……”
“一个……不合拍的……音……出去了……”
“就像堤坝……漏了一个眼……”
“全乱了……都乱了……”
邱明远如遭雷击。
是因为自己?
因为自己这个不合拍的“外乡人”闯入,又带走了一面承载着“规矩”的鼓?
打破了那种脆弱的、绝对的平衡?
“他们……人呢?”邱明远嘶声问。
老者扯动嘴角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。
他缓缓抬起一根枯瘦的手指,指向那堆积如山的鼓。
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。
最后,指向村庄周围,那些寂静的房屋。
“鼓在……人在……”
“鼓破……人亡……”
“节奏乱了……人……就‘散’了……”
“散到鼓里……散到风里……散到……规矩的反面去了……”
“你听……”
老者猛地瞪大眼睛,耳朵翕动,仿佛在倾听什么绝对恐怖的声音。
“他们……还在动……”
“只是……不在‘这里’动了……”
“乱的节奏……也是节奏啊……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老者发出癫狂的、破碎的笑声,笑着笑着,变成了剧烈的咳嗽。
每一声咳嗽,都伴随着他胸腔里那沉闷的、越来越微弱的“鼓”声。
邱明远踉跄后退。
他看着堆积如山的鼓。
想象着每一个村民,在节奏崩溃的刹那,可能发生的恐怖景象——他们赖以维系存在的节拍扭曲、断裂,然后他们的身体,他们的意识,是否也如同崩解的乐章,碎成了无法拼凑的残响,被吸纳入这些鼓中,或者消散于无形?
这就是“规矩”的反噬?
绝对的秩序,一旦出现裂痕,带来的就是彻底的消亡?
而他,就是那道裂痕。
暮色彻底吞没了村庄。
高杆的阴影拉得老长,像一根巨大的指针。
老者胸腔里的“鼓声”,终于停了。
他头一歪,彻底没了气息。
身体却依然保持着盘坐的姿势,双手按在胸前。
邱明远站在死寂的广场中央,被无数面沉默的鼓包围。
忽然,他背包里,传来清晰的敲击声。
“哒。”
是他带来的那面小鼓。
紧接着。
“哒哒。”
鼓堆里,有一面鼓应和了。
然后,是第二面,第三面……
起初杂乱无章,像是无数碎片在躁动。
但很快,它们开始彼此寻找,彼此调整。
嗒…哒…嗒哒…嗒哒……
一种新的、扭曲的、充满了混乱噪音的“节奏”,正在这些无主的鼓中,艰难地、顽强地重新孕育。
仿佛那些消散的村民,他们的“存在”,还在这些鼓里挣扎,试图重新组织起来。
哪怕组织成的,是一种怪诞的、充满痛苦杂音的新秩序。
邱明远感到自己背包里的小鼓,跳动得越来越剧烈。
它想加入进去。
它想回到这个扭曲的“整体”之中。
而他自己的身体,他的心跳,他的呼吸,也开始不受控制地,被那逐渐成型的、混乱的鼓点拉扯、牵引。
他知道,自己走不了了。
从他带走这面鼓,或者说,从他作为一个“杂音”闯入这个绝对音律的世界开始,他就已经成为这新节奏的一部分。
他缓缓坐下,坐在老者尸体的对面。
坐在堆积如山的破鼓之间。
从背包里,拿出了那面暗红色的小鼓。
鼓面温热,仿佛有脉搏在下面跳动。
他将它放在地上。
然后,伸出自己的手,迟疑着,颤抖着,按在了鼓面上。
远处,最后一丝天光被地平线吞没。
,陷入了绝对的黑暗。
只有那无数面鼓中,渐渐响起的、越来越清晰的、杂乱而又顽强的敲击声。
在黑暗中。
摸索着。
试图敲出下一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