蚀碑人(1 / 1)

县里新调来的文物局干事方远,第一次看到那石碑就觉得眼睛发胀。

碑在村西头的老祠堂后面,半截埋在土里,露出的部分黑乎乎的,像一块竖着的焦炭。

可村长说,这碑是民国初年立的,满打满算不过百来年,不该是这副模样。

碑文更是怪,不是刻上去的,也非凿出来的,倒像是有人用手指,一笔一划在石头上“写”出来的,凹陷的笔画边缘圆润,深处却布满细密的、蜂窝状的小孔。

“方干事,就是这碑。”老村长吧嗒着旱烟,眉头皱成疙瘩,“最近这半年,碑上的字……好像在变多。”

方远蹲下身,用手电照那些阴刻的文字。内容很杂,有“民国七年春旱,李姓佃户借粟三斗”,也有“王赵氏守节二十载,立此存照”,更像是随手记载的村中琐事。但正如村长所说,一些语句的末尾,出现了新的、更深的笔画,续写着原本已经完结的句子。

比如“李姓佃户借粟三斗”后面,多了歪歪扭扭的“秋未还,以幼子抵”。

方远摸了摸那新增的笔画,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,仿佛摸到了隔夜的苔藓。他缩回手,心里泛起一丝不安。这不像是人为恶作剧,石质坚硬,新增笔画与旧痕浑然一体,毫无凿刻痕迹。

“村里……最近有什么怪事吗?”方远问。

村长眼神躲闪了一下,猛吸几口烟,才压低声音:“有。碑文上提到名字的人家,家里都不太平。不是生病,就是出意外。那李姓佃户的后人,上个月他家的牛突然发疯,把他儿子的腿踩断了。王赵氏的孙子,好好在河里游泳,差点淹死,救上来后一直说水里有人拉他脚脖子。”

方远决定留下。他在祠堂旁一间闲置的旧屋住下,白天清理碑身,拓印文字,晚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研究那些不断“生长”的碑文。他发现,碑文增加的速度在变快,内容也越来越具体,越来越……逼近当下。

“村东陈货郎,腊月二十三赊针线予刘寡妇。”

这是三天前出现的新句。而就在昨天,村东那个走村串巷卖杂货的陈老汉,真的推着货车去了村西头的刘寡妇家。方远远远看见了。

碑文在“记录”,甚至……在“预示”?

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,他似乎在那些新增的笔画里,看到了一些极其微小的、灰白色的东西,像是什么东西的碎屑,嵌在石头深处。他用镊子小心取了一点,放在随身带的放大镜下观察。

那似乎是某种骨质碎末,很轻,很脆。

方远一夜未眠。第二天,他找了借口,说要彻底清理碑座,请村长找几个小伙子帮忙,想把石碑从土里挖出来看看下面。村长脸色变了变,支吾了半天,才勉强答应,但嘱咐一定要在正午阳气最盛时动手。

那天中午,日头很毒。几个年轻后生拿着铁锹锄头,围着石碑开挖。泥土被一点点刨开,露出石碑的基座。那基座比方远想象的大,也更深。挖到约莫半人深的时候,一个后生的铁锹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,发出“磕”的一声脆响。

不是石头的声音。

几个人加快速度,很快,一截森白色的东西从黑土里显露出来。

是人骨。

不止一具。骸骨相互交错,叠压,紧紧环绕着石碑的基座,像是一群人在下面死死抱住了这块石头。所有骨头的颜色都很奇怪,不是常见的灰黄或暗黄,而是一种惨烈的、毫无生气的白,白得刺眼。而且,骨骼表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,与碑文笔画深处那些蜂窝状小孔如出一辙。
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村长吓得倒退几步,旱烟杆掉在地上。

方远跳下土坑,忍着心悸仔细观察。这些骸骨的指骨,尤其是指尖部分,磨损得异常严重,有些甚至磨平了。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毛骨悚然的猜想击中了他。

不是有人“写”碑文。

是这些埋在下面的人,用自己的骨头,从地底深处,一点一点“顶”出来的字!

所以笔画深处才有骨屑,所以碑文会不断“生长”——因为下面还有“东西”在继续写!

“快!快填回去!”村长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尖叫起来,脸色惨白,“不能挖!不能惊动!快!”

后生们也被这诡异的景象吓住了,手忙脚乱地开始填土。方远想阻止,想问个明白,但看着村长那近乎崩溃的恐惧神情,话堵在了喉咙里。

土被重新填平,夯实。石碑依旧立在那里,在阳光下黑得愈发深沉,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。

但有些事情,一旦被看见,就无法再当作没看见。

那天夜里,祠堂附近格外安静,连虫鸣都没有。方远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看着房梁。月光透过窗棂,在地上投出格子的阴影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,耳边忽然传来极其细微的声响。

沙……沙沙……

像是粉笔在黑板上写字,又像是指甲在轻轻刮擦木板。

声音来自门外。

方远瞬间清醒,屏住呼吸,轻轻挪到窗边,舔破一点窗纸,向外窥视。

月色下,祠堂空地的青石板上,蹲着一个人影。

背对着他,低着头,肩膀一耸一耸,右手伸出食指,正对着地面,重复着“书写”的动作。手指划过石板,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“沙沙”声。

方远认出那背影,是白天挖土的后生之一,叫铁牛,一个憨厚寡言的小伙子。

他在写什么?

方远的心跳得像擂鼓。他死死盯着铁牛的手指。月光不算明亮,但他隐约看到,铁牛的指尖每在石板上划动一次,就有一点灰白的碎屑飘落。而石板上,似乎真的出现了一道道浅浅的、泛着微光的痕迹。

铁牛写得很慢,很专注,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又无比痛苦的仪式。写了约莫一刻钟,他停了下来,肩膀松弛下去,然后缓缓地、僵硬地站起身,像一具提线木偶,转过身,朝着村子的方向,一步步挪去,消失在黑暗中。

方远等了一会儿,才敢轻轻推开门,走到铁牛刚才蹲着的地方。

青石板上空空如也,什么字迹都没有。只有一些比灰尘稍显粗粝的、灰白色的粉末,散落在那里。

方远蹲下身,用手指捻起一点粉末。和之前从碑文里取出的东西,触感一模一样。

骨粉。

铁牛在用自己骨头磨成的粉,在石板上“写”字?可石板为什么没有痕迹?那些“字”去了哪里?

一个更可怕的联想窜入脑海:石碑上的字,是否也是这样,由那些埋在下面的人(或者别的什么),夜复一夜,用自身的骨骼“书写”,最终穿透厚厚的土层和坚硬的石质,显现在碑面上?

铁牛……会不会正在变成下一个“”?

第二天,方远找到铁牛。小伙子正在田里干活,看起来一切正常,只是眼神有些呆滞,反应比平时慢半拍。方远旁敲侧击问起昨晚的事,铁牛一脸茫然,说他昨晚睡得死死的,啥也不知道。方远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,包裹着一层厚厚的、脏污的布条。

“手怎么了?”方远问。

“哦,这个啊,”铁牛抬起手,憨厚地笑了笑,“昨儿晚上不知咋弄的,起来就发现指头破了好大一块皮,流了不少血,我自己包上了。”

方远看着那渗出血迹的布条,没再追问。他知道,问不出什么了。有一种“东西”,正在无声地侵蚀这个村子,而石碑,或许只是它的一个“显现点”。

他回到祠堂,再次仔细审视石碑。碑文又多了。

在关于陈货郎和刘寡妇的那句下面,出现了新的一行。字迹更加扭曲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:

“方姓外乡人,掘土见骨,当入此列。”

方远的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,又瞬间冻结。他感到石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孔洞,此刻都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,正死死地盯住他。

他知道,自己被“标记”了。

村长彻底躲着他了。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恐惧和疏离,仿佛他带来了瘟疫。方远明白,从他决定挖碑的那一刻起,他就触犯了某种看不见的禁忌。

他试图离开。收拾好简单的行李,天色未明就朝村外走。通往镇上的山路曲曲折折,他走了很久,按照记忆,早该看到山口的那棵老槐树了。可前面依旧是望不到头的山道,两旁的景物越来越眼熟。

他又走回了祠堂附近。

鬼打墙?方远不信邪,换个方向再走。结果一样,无论他怎么走,最后都会绕回这块黑沉沉的石碑前。石碑像是这个村子的心脏,所有的道路都是它的血管,而他,成了血液中一个无法逃离的血细胞。

恐惧变成了绝望。方远瘫坐在石碑前,看着那句关于自己的判词。太阳渐渐升高,阳光照在碑上,那些文字凹陷的阴影,扭动着,仿佛活了过来。

他想起那些环抱碑基的骸骨,想起铁牛夜晚诡异的书写。难道自己最终也会变成那样?被埋在地下,用尽最后一点骨血,去“续写”这块永远写不完的碑?

不,一定有别的办法。这石碑是“果”,不是“因”。真正的“因”在哪里?是谁立的碑?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记录?

方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开始重新梳理。他回到旧屋,翻出这几日整理的碑文拓片,按时间顺序排列。最早的记载,模糊不清,大概是清末本地一个乡绅,捐资修了祠堂。然后是零零散散的村中事务。

直到他注意到,大约在碑文记载的中段,开始反复出现一个名字:“罗砚生”。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极高,而且关联的事件都很奇怪。

“罗砚生于祠堂后墙画鸟,三日后鸟飞入灶膛,引火焚屋,幸未伤人。”

“罗砚生言村井水苦,次日井水泛红三日。”

“罗砚生赠孩童泥偶,孩童皆夜啼月余。”

这个罗砚生,似乎有种诡异的能力,他“说”出或“做”出的事情,会以扭曲的方式在现实中应验。而碑文对他的最后记载是:“众怒,缚罗砚生于祠堂,以其指为笔,血为墨,录其言于石,镇之,永绝后患。”

方远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。他猛地冲出屋子,再次跑到石碑前,疯了一样用手抹去碑座下方的泥土和青苔。

在石碑最底部,紧贴地面的地方,他摸到了一些凹凸。他趴下身,用手电艰难地照过去。

那里没有字。

只有无数道凌乱的、深深的划痕,像是一个人被死死按在那里,用尽所有力气挣扎时,指甲疯狂抓挠石头留下的痕迹。在这些划痕中间,有一个模糊的、成年人手掌大小的暗红色印迹,年深日久,已经渗入了石头纹理,像一块永不消退的瘀伤。

方远仿佛能听到当年那个叫罗砚生的人,被强迫着,用流血的手指“书写”自己和他人的命运时,发出的绝望哀嚎。他的怨恨,他的“言灵”般的能力,连同他的血肉魂魄,都被封进了这块石头。

但这“镇压”显然出了问题。罗砚生没有“绝后患”,他变成了碑本身。他的“记录”变成了无法停止的诅咒,需要不断地用新的骨血去“喂养”。那些埋在下面的,或许是早年触犯碑文预示而惨死的人,被这诡异的石碑吸引、吞噬,成为它延续诅咒的养料和工具。

而现在,碑文“记录”了方远挖土见骨。

所以,按照这诅咒的“逻辑”,方远也必须被纳入这个循环。他要么成为碑下新的骸骨,要么……变成像铁牛那样,夜晚不由自主出来“书写”的活傀儡。

夜幕再次降临。方远没有回旧屋。他坐在石碑前,背靠着冰冷的石面,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从村长家借来的、锈迹斑斑的柴刀。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,但他不想坐以待毙。

沙……沙沙……

那声音又来了。

这次,不是一个方向。四面八方,都传来了那种指甲刮擦硬物的声音,密密麻麻,由远及近。

方远握紧柴刀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他慢慢站起身,环顾四周。

月光下,祠堂前的空地上,影影绰绰,出现了许多人影。

有铁牛,有村长,有他白天见过的几个村民,还有一些面目模糊、穿着旧时代衣服的陌生人。他们全都低着头,伸着右手食指,摇摇晃晃地,朝着石碑走来。他们的指尖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灰白光泽。

他们走到石碑前,围成一圈,然后蹲下身,开始用那灰白的手指,在石碑底部的土地上,一圈一圈地、无声地书写。

沙沙声连成一片,如同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,又像潮水漫过沙滩。

方远看到,随着他们的“书写”,石碑上那些关于村民、关于他、甚至关于更早一些事情的文字,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,变得越发清晰、深刻。而铁牛他们裸露的手腕、脖颈处,皮肤下面,隐隐有灰白色的纹路在蔓延,像是石头的脉络。

柴刀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反抗的勇气在这一幕面前土崩瓦解。这不是人力可以对抗的东西。这是沉积了百年的怨毒,是一个扭曲的灵魂制定的、无法违逆的规则。

他也感到自己的右手食指,开始传来一阵阵细微的、却无法忽视的麻痒。低头看去,指尖的皮肤下,似乎也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灰白,正在慢慢沁出。

方远惨笑了一下。他明白了。从他看到碑文,被碑文“记录”的那一刻起,侵蚀就已经开始。就像病毒,只要看见,只要知晓,便无法豁免。

他摇摇晃晃地,也朝着石碑走去。蹲下身,挤进那些沉默书写的人群中。伸出右手食指。指尖触碰到冰冷地面的瞬间,一股强烈的、无法抗拒的“书写”冲动支配了他。

他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。他的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,开始在地面上划动。他感觉到指尖的皮肉在与粗糙地面摩擦中迅速破损,更深处的骨骼传来被刮擦的、令人灵魂战栗的酸楚。一点灰白的碎屑,混合着鲜血,从指尖飘落。

他写下的不是字。地面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痕迹。

但他能“感觉”到,自己生命里的某些东西——一段记忆,一种情感,一份活力——正随着这徒劳的书写,被一点点抽离,顺着指尖,流入地下,流向那块黑色的石碑。

而石碑,在月光下,幽幽地泛着一层温润的、类似骨殖的光泽。碑面上,关于“方姓外乡人”的那一行字,后面似乎又多了几个更加扭曲、更加深刻的笔画。

夜还很长。

沙沙的书写声,在死寂的村庄里,轻轻回荡,仿佛永不会停歇。

祠堂黑黢黢的门口,一个穿着民国长衫的模糊影子,不知何时站在那里,静静地“看”着这一切。它的手指,完好无损,轻轻搭在门框上。

它似乎……在等待下一个好奇的“读碑人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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