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声庭院(1 / 1)

林霜第一次踏进这家养老院时,就觉得太安静了。

不是那种祥和宁静的安静。

是吞咽了所有声音的、厚重的、如同棉絮堵塞耳道般的死寂。

走廊长得望不见尽头,两侧房门紧闭,油漆是几十年前的淡绿色,剥落处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,像溃烂的伤口。窗户明明开着,却没有风,连窗帘都纹丝不动。她是被高薪吸引来的护工,招聘启事上只写需要“有耐心、胆大心细”,现在她似乎明白为何需要胆大了。

接待她的是院长,姓秦,一个瘦削得像竹竿的中年男人,笑容像是用尺子量好角度画上去的。

“这里的老人们都很安静,”秦院长领着她往前走,皮鞋踩在地砖上,竟然也没有声音,“他们不喜欢吵闹,也不怎么需要交流。你的工作很简单:按时送三餐到每个房间门口,收走空餐盘,每周一帮他们打扫一次房间。记住,除非他们主动要求,否则不要进房间,也不要试图和他们说话。”

林霜点点头,心里却泛起嘀咕。养老院护工不和老人交流?

“还有,”秦院长在楼梯转角停下,嘴角的笑容忽然平了,“晚上九点以后,不要离开你自己的房间。无论听到什么,看到什么,都当作没听见、没看见。”

“会听到什么?”林霜忍不住问。

秦院长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空荡荡的,像两口枯井。“没什么。只是老人家们有时候……会有点梦游。你无视就好。”

工作确实轻松得诡异。

三餐时间,林霜推着餐车,将托盘放在每间房门口的小木几上。半小时后,再收走吃得干干净净的盘碗。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老人露面。房门底缝偶尔有影子晃动,极慢,极轻,像蛇爬过沙地。她试过轻声问候:“王奶奶,吃饭了。”门内毫无反应,连呼吸声都听不见。

只有一次,她收306房餐盘时,发现门开了一条缝。

很窄的缝,里面黑漆漆的。她本能地凑近,想看看里面的老人是否需要帮助。

一只眼睛突然贴在门缝上。

浑浊的、布满血丝的、一眨不眨的眼睛,正直勾勾地盯着她。没有惊讶,没有疑问,只是盯着,像在观察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。林霜吓得倒退一步,餐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。再抬头时,门已经关严了。

那天晚上,她果然听到了声音。

不是九点后,而是刚过午夜。一种拖拽重物的声音,缓慢地、持续地从走廊深处传来。闷闷的,像包裹在厚厚的毯子里。接着是极其轻微的开门、关门声,此起彼伏,仿佛很多人同时在安静地移动。她缩在被子里,屏住呼吸,想起秦院长的话,紧紧闭上眼睛。

第二天,一切如常。阳光透过死寂的窗户照进来,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。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噩梦。

打破这诡异平静的,是七天后的一次送餐。

送到412房时,她照例将托盘放下,正要离开,门内突然传出一个极其嘶哑、仿佛锈蚀多年的声音:

“疼……”

林霜僵住了。这是她一周来第一次听到老人说话。

“您……哪里不舒服?”她试探着问,想起禁令,又有些犹豫。

“骨头……疼……”声音断断续续,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,“床……底下……”

秦院长的警告在脑海里尖叫。但职业本能和一丝膨胀的好奇压过了恐惧。她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,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。老人说疼,万一真的需要帮助呢?

她轻轻推开了门。

房间比她想象的空。一张床,一个衣柜,一把椅子,别无他物。窗户关着,空气里有种陈旧的、类似中药和灰尘混合的味道。床上没人。被子叠得整整齐齐。

“您在哪里?”林霜轻声问,心脏怦怦直跳。

“床……下……”

声音确实来自床底。林霜蹲下身,朝黑暗的床底望去。

她看到了一张脸。

一张紧贴着地板、仰面朝上的老人的脸。灰白稀疏的头发摊在地上,眼睛瞪得极大,直直地看着床板底部。更恐怖的是,老人的身体以不可能的角度折叠着——他的四肢和躯干,像柔软的面条一样,被严丝合缝地塞在床底与地板之间那不足二十公分的缝隙里。他不是躺在床底,他是被“压”进了那个缝隙,与地板几乎融为一体。

林霜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。

床底下的老人嘴巴一张一合,还是那个锈蚀的声音:“新来的……快走……他们……要‘省地方’……”

话音未落,林霜听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
她猛地回头。

房门不知何时关上了。门缝底下,好几道狭长的影子静静停在那里。一动不动,仿佛在等待什么。

床底下的老人不再出声,只是那双瞪大的眼睛里,充满了绝望的警告。

林霜冲向房门,拧动把手——锁死了。她用力拍门:“开门!秦院长!有人吗?”

门外毫无回应。那些影子依旧停在那里。

她疯狂地摸索口袋,想找手机,却发现手机不在身上——早上换工作服时忘在宿舍了。绝望像冰水浸透全身。她背靠着门滑坐下来,目光扫视这间空荡荡的囚室。

这时,她才注意到墙壁。

靠近天花板的墙角,原本白色的漆面上,有一些淡淡的、凌乱的印子。像是……手指反复抓挠留下的痕迹。不止一处,四面墙上都有,越靠近天花板越密集。仿佛曾经有什么人,拼命想爬到墙壁高处去。

床底下的老人再没发出任何声音。

时间一点点流逝,窗外的光线渐渐变暗。林霜又冷又饿,恐惧已经麻木。不知过了多久,门外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。

门开了。秦院长站在门口,脸上依旧是那种量好的笑容,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。

“该吃晚饭了,林护工。”他仿佛没看到林霜惨白的脸色,也没看床底,径直走进来,将保温桶放在小木几上,“你怎么在这里?412房的刘爷爷上个月就去世了。这间房一直是空的。”

林霜颤抖着指向床底:“那……那里……”

秦院长走到床边,弯腰看了看,一脸困惑地直起身:“床底下什么也没有啊。你看,只有灰尘。”

林霜连滚爬爬地扑到床边。

床底下空空如也。只有一层均匀的积灰,没有任何被人压过的痕迹,更没有那张恐怖的脸。

“我……我明明看见……”她语无伦次。

“你太累了,林护工。”秦院长语气温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,“肯定是因为工作不习惯,产生了幻觉。今晚好好休息吧。对了,你的手机在宿舍一直响,好像有急事。”

林霜浑浑噩噩地被秦院长送回宿舍。手机上有好几条家里的未接来电。她拨通母亲电话,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:“小霜,你爸爸突然病重住院了,需要一笔钱,你那边工资高,能不能先寄点回来……”

挂掉电话,林霜看着这间狭小的宿舍。高薪。她需要这份高薪。也许……真的是幻觉?压力太大?父亲重病带来的潜意识焦虑?

她强迫自己相信这个解释。

日子又恢复了那种诡异的平静。她不再试图和任何老人交流,送餐收餐,目不斜视。只是夜里,拖拽的声音越来越频繁,开门关门的声音几乎每夜都会响起。她用被子蒙住头,死死记住秦院长的话:不听,不看。

直到半个月后的雨夜。

那天暴雨如注,雷声轰鸣。也许是雷声掩盖了其他声音,也许是连日的恐惧让她产生了扭曲的勇气,当那熟悉的拖拽声再次响起时,林霜悄悄下了床,将眼睛贴在了门上的猫眼上。

走廊里亮着昏暗的夜灯。

她看见秦院长走在最前面,身后跟着好几个老人。那些老人不是走,而是被“拖”着——他们的脚似乎粘在地上,由两个穿着类似勤杂工衣服的人架着胳膊,一点点往前挪动。老人们全都闭着眼,头歪向一边,像睡着了,又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。

他们停在了走廊尽头那扇从未打开过的铁门前。

秦院长掏出钥匙打开铁门,里面黑洞洞的,隐约有向下的台阶。勤杂工将老人一个一个拖了进去。最后一个被拖进去的,是林霜在照片上见过的一个老人——李奶奶,资料上说她患有轻度痴呆,但身体硬朗。

铁门关上,落锁。

走廊恢复空荡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
林霜的心跳得像要炸开。她想起了412房“刘爷爷”的话:“他们……要‘省地方’……”还有墙上那些拼命想爬高的抓痕……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中成形。

第二天,她利用打扫公共区域的机会,偷偷观察。她发现,养老院的老人的确在缓慢地……减少。不是死亡,而是悄无声息地“消失”。登记册上的名字,比她刚来时少了几个,却没有任何死亡记录,也没有家属来接走的记载。问起秦院长,他总是笑着说:“哦,那位老人被子女接去享福了。”

享福?那夜雨中被拖下地下室的,又是谁?

林霜决定冒险。下一个周一,趁打扫时机,她偷偷藏起了一把地下室铁门的钥匙——那是她从秦院长不慎遗落在洗手间的钥匙串上偷偷拆下的复刻品。

计划在三天后的深夜实施。

那晚没有拖拽声。养老院静得可怕。林霜握着钥匙和一个小手电,像幽灵一样溜到走廊尽头的铁门前。钥匙插入锁孔,转动,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

门开了,一股阴冷潮湿、混合着奇怪甜腥气的风扑面而来。台阶陡峭向下,深入彻底的黑暗。

她打开手电,光柱颤抖着照下去。台阶很多,很深,仿佛通往地心。墙壁是粗糙的水泥,摸上去冰冷湿滑。越往下,那股甜腥气越浓,还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、类似旧纸张和霉菌的味道。

终于到了底。手电光扫过,眼前是一个宽阔的地下室。杂乱堆着一些旧家具和杂物。似乎没什么异常。

林霜稍微松了口气,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。她正准备返回,脚下却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。

骨碌碌——

那东西滚到手电光下。

是一个小小的、圆柱形的金属罐子,沾满灰尘。林霜捡起来,擦去灰尘,上面印着的字迹让她血液瞬间冻结:

“浓缩营养膏——高效空间优化型”

生产日期是十年前。而标签下方,有一行极小的小字:

“成分:有机质浓缩物,高能营养素,稳定剂。适用于极端空间限制下的生命维持。”

生命维持?极端空间限制?

手电光不由自主地向上抬起,照向地下室的深处,刚才被杂物遮挡的角落。

那里排列着几十个……“柜子”。

金属的,每个大约两米高,三十公分宽,十公分厚。就像竖起来的棺材,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墙上。每个柜子正面,都有一个巴掌大的观察窗,和一个细小的输送口。

林霜的腿软得几乎站不住。她挪到最近的一个柜子前,踮起脚,颤抖地将手电光照向观察窗。

玻璃后面,是一张挤扁了的、苍老的、闭着双眼的脸。脸色灰白,毫无生气,但眼皮下的眼球,却在手电光刺激下,轻微地转动了一下。

旁边柜子的观察窗里,是一只浑浊的、死死睁着的眼睛,正透过玻璃,无声地看着她。

再旁边,再旁边……每一个柜子里,都是一位被“折叠”塞入其中的老人。他们像货物一样被竖直储藏在这里,靠着那所谓的“浓缩营养膏”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。

这就是“省地方”。

这就是老人们“被接去享福”的真相。

极致的恐惧反而让她异常冷静。她想起墙上那些抓痕——那是尚未被“优化”的老人,在恐惧中想逃离的痕迹。她想起夜里的拖拽声——那是将“新货”送入地下储藏室的过程。她想起秦院长量好的笑容,想起这栋建筑死一般的寂静……

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养老院。

这是一个以最高效率“储存”人类的仓库。

林霜捂住嘴,不让自己尖叫出声。她必须离开,必须报警。她转身想跑,手电光却扫到了地下室入口的台阶。

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,挡住了唯一的去路。

秦院长。

他脸上再也没有那种量好的笑容,只剩下一种空洞的、疲惫的漠然。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、像是注射器的东西。

“林护工,”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回荡,平静得可怕,“你不该来这里。你很年轻,身体状态很好,‘优化’后可以保存很久,能为院里创造更多价值……毕竟,我们总要盈利。”

林霜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柜,柜子里传来指甲刮擦内壁的细微声响。她退无可退。手电光摇晃着,照亮秦院长步步逼近的身影,也照亮他身后台阶上方那扇微微开着的铁门,以及门缝外——

走廊昏暗的灯光下,不知何时,静静地、无声地站满了穿着睡衣的老人。

他们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呆滞沉默的样子。他们直挺挺地站着,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睛全部转向地下室入口的方向,密密麻麻,堵住了秦院长后退的路,也堵住了林霜绝望中瞥见的唯一生机。

秦院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回头望去。

他的漠然第一次碎裂,露出极度惊愕的神情。

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老人,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抬起枯瘦的手指,指向秦院长,也指向林霜身后那一片冰冷的储藏柜。

所有老人的嘴唇,同时开始蠕动。

没有声音发出。

但整个地下室,整个养老院,乃至整个世界,仿佛都在那一瞬间,被那种无声的、集体的、充满古老怨恨的凝视,彻底淹没了。

林霜手中的手电,“啪”地一声,熄灭了。

彻底的黑暗降临。

只有那些观察窗后面,渐渐亮起了几十个、几百个微弱的、灰白的光点。

像黑暗中睁开的一只只眼睛。

静静地,等待着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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