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有时间洁癖。
不是苛求准时,而是无法忍受“错时”。
别人眼中的正常世界,在他感知里,却是无数时间碎片拼凑的废墟。
人群行走的街道,有人步伐快得像快进视频,有人却慢如逆流沉船,彼此交叉却互不干扰。
餐厅里,邻桌小孩舔着的冰淇淋,糖浆滴落的轨迹在他眼中是凝固的琥珀;而窗外飞过的麻雀,振翅的残影像炸开的烟花。
这不是天赋,是诅咒。
从他记事起,世界就是这副支离破碎的模样。
医生说这是极罕见的“时间感知分离综合症”,他的大脑无法将视觉、听觉、触觉接收到的时间信号统一处理,导致各感官处于不同的“时间流速”中。
无法治愈,只能适应。
他学会了在错乱中寻找脆弱的规律:只看固定的点,只听单一的音,尽量不接触移动的物体。
他成了修复古钟表的匠人。
这工作适合他。
在安静的工作室里,只有齿轮、游丝、摆锤,遵循着绝对精准、统一的物理时间。
他只需将自己的感知,调整到与手中这座机械同步的节奏,就能获得片刻安宁。
他的店开在老旧街区深处,招牌简单:“时序斋”。
生意清淡,正合他意。
直到那个雨天傍晚,一位客人冒雨推门而入。
是个瘦高的中年人,穿着不合时宜的厚呢大衣,领口紧束,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。
“能修吗?”客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,层层揭开。
不是钟表。
而是一个多面体木盒,约莫拳头大小,每一面都镶嵌着不同颜色的碎琉璃,中央嵌着极小的、早已停摆的机械芯。
他接过细看。
木盒触手温润,是上好的沉香木,但那股香气里,混着一丝极淡的、类似旧书霉变的味道。
机械芯结构精妙绝伦,远超他见过的任何怀表,齿轮微小如蚁,却咬合得严丝合缝。只是主发条断了,几个关键齿轮也有锈蚀。
“这不是计时器,”他皱眉,“没有表盘,没有指针。它显示什么?”
客人扯动嘴角,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微笑:“它显示‘对时’。”
“对时?”
“让错乱的东西,回归它本来的顺序。”客人的声音很平,眼睛却紧盯着他的反应,“我听说,你能看见‘错时’。”
他心头一凛,放下木盒:“你找错人了。这东西我修不了。”
“你能。”客人语气笃定,“只有你能。因为它和你看世界的方式……同源。”
客人留下木盒和一叠厚厚的钞票,没有留下姓名或联系方式,只说:“修好它,对你我都好。我七天后来取。”
门关上,檐下雨声淅沥。
他盯着桌上的木盒,那些彩色碎琉璃在灯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。
恍惚间,他看见每一片琉璃里,似乎都有极微小的景象在流动。
一片里是雪花飘落。
一片里是烛火摇曳。
一片里是沙漏流沙。
但定睛看时,又只是普通琉璃。
他本不该碰它。
可那句话——“和你看世界的方式同源”,像一根刺,扎进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。
也许,这东西真能解释他的病症?甚至……治愈?
鬼使神差地,他拿起工具,开始修复。
修复过程异常顺利。
那些微小的齿轮,在他眼中仿佛会自动校准位置;断掉的发条,他用特制材料接续,手感顺畅得如同它本该如此。
当最后一颗齿轮归位,他轻轻拨动初始旋钮。
咔哒。
极轻微的一声。
多面体木盒内部,传来细密的、宛如无数秒针同时行走的沙沙声。
紧接着,盒面上那些彩色琉璃,同时亮起柔和的光。
光不是静止的。
每一片琉璃里的光,都以不同的节奏明灭、流动。
快慢不一,毫无规律。
但看久了,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。
不是生理上的,而是感知上的。
他眼中一直存在的、世界万物参差不齐的“时间流速”,似乎在这一刻,被眼前琉璃光点的节奏所吸引、所扰动。
街道上行人快慢不一的步伐,居然有几秒,与他眼前某几片琉璃的闪烁频率重合了。
厨房里烧水壶的鸣叫声,断断续续的节奏,也与另一片琉璃的明灭同步了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模糊的“统一感”,如同温水,漫过他混乱的感知。
虽然短暂,却让他战栗——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“正常”。
这木盒,似乎真能调节周围事物的时间感知?
他着迷了。
开始日夜研究,甚至将木盒带到不同地方测试。
公园里,当他把木盒对准一只飞舞的蝴蝶,调整某片琉璃的旋钮(他后来发现每一片琉璃背后都有极隐蔽的调节机关),蝴蝶振翅的频率,竟然真的会微微改变,与另一片琉璃里“蜡烛燃烧”的节奏趋同。
咖啡馆,他偷偷将木盒朝向一对争吵的情侣,拨动代表“水流”的琉璃。那两人激烈的话语速度,渐渐同步,然后同时慢了下来,最后陷入一种诡异的、同步的沉默,面面相觑,仿佛忘了为何争吵。
这发现让他既恐惧又兴奋。
木盒像是一个遥控器,能微调局部范围内事物的“主观时间流速”。
但“对时”是什么意思?把错乱的东西,回归本来的顺序?什么东西的“本来顺序”?
第七天,客人没有出现。
第八天,第九天……依旧杳无音信。
木盒留在了他手里。
他越来越依赖它。
每当外界错乱的时间感让他烦躁欲狂时,他就拿出木盒,调节一两片琉璃,让自己周围一小片区域的事物“节奏”暂时统一,换取短暂的宁静。
他用得越来越频繁,范围也越来越大。
从自己的工作室,扩展到门外的巷子,甚至偶尔对路过的车辆使用。
他注意到,每次使用后,木盒上某一片原本无色的琉璃,会染上极淡的、新的颜色。
起初是灰色,后来有了一次淡蓝,一次暗红。
像是吸收了什么东西,作为“调节”的代价。
他没太在意,沉浸在掌控时间的错觉里。
直到那个深夜。
他为了测试极限,将木盒所有琉璃旋钮调到最大输出,对准了工作室里所有正在运行的钟表——整整二十三个不同年代、不同制式的钟。
沙沙声骤然变得急促、高亢。
所有钟表的指针,先是疯狂旋转,然后同时停住。
紧接着,以一种完全一致的、机械而精准的速度,开始行走。
滴答。
滴答。
滴答。
二十三个钟,秒针落下的声音,完全重合,没有丝毫误差。
工作室里,出现了绝对的时间统一领域。
他激动得浑身发抖。
可下一秒,他感觉到了不对劲。
太安静了。
不仅是声音的统一,连空气的流动,窗外飘过的夜雾,甚至他自己血液流动的脉搏感,都逐渐被纳入这个“统一”的节奏里。
滴答(秒针)。
噗通(心跳)。
呼——(呼吸)。
三种节奏,被强行拧成一股,精准同步。
他想动,却发现抬手的速度,必须严格遵循那个“滴答”的间隔。
快一丝,慢一毫,都会引起全身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和心脏的憋闷。
他被自己创造的“绝对同步”困住了。
更可怕的是,他眼角的余光瞥见,木盒上几乎所有琉璃,都在疯狂闪烁,颜色混杂,最后竟有融合成一片混沌的灰白色的趋势。
而在那片灰白之中,渐渐浮现出极其细微的画面。
不是流动的景象,而是定格的照片。
一张是他童年时呆望天空。
一张是他少年时在教室走神。
一张是他前几日调节木盒时专注的侧脸。
每一张,都是他生命中“时间感知”处于最混乱、最“错时”状态的瞬间。
仿佛木盒吸收的,正是这些“错时”的片段。
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击中了他:
这木盒的“对时”,根本不是把错乱变正常。
而是把各种不同的“错乱”,收集、提纯、统一成某种更强大、更绝对的“异常时间领域”。
它就像一个捕兽夹,用“短暂统一”的甜头作饵,吸引并捕捉他这种能感知“错时”的猎物,让他不断使用,不断产出更强烈的“错时”片段,供它吸收。
而所谓“回归本来的顺序”,或许是指所有被它捕捉的“错时”,最终都会被它融合,变成它维持自身运行的“养料”?
那个苍白脸的客人,是不是上一个“使用者”,也是上一个被吸干的“饲料”?
他想扔掉木盒,身体却僵在原地,被同步的节奏死死锁住。
就在这时,工作室的门,被轻轻推开了。
不是那个苍白脸客人。
是一个更瘦小、裹在黑袍里的影子,脚步无声。
影子走到工作台边,伸出枯瘦的手指,关掉了木盒的某个总开关。
所有琉璃瞬间黯淡。
二十三个钟表的同步立刻瓦解,指针乱颤,发出散乱的滴答声。
他身体一软,瘫倒在地,大口喘息,心脏狂跳,脱离了那恐怖的同步。
黑影俯视着他,黑袍的兜帽里一片漆黑,看不清面容。
“看来,它很喜欢你。”黑影开口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“你产出的‘错时’,品质很高,杂质很少。”
“你们……到底是什么?”他嘶声问。
“‘对时者’。”黑影似乎在笑,“或者说,时间的清道夫。世界充满了时间感知的‘垃圾’——那些走神、恍惚、南柯一梦、黄粱一刻……这些零碎的‘错时’飘荡着,积累多了,会让局部时间结构脆化,甚至产生裂缝。”
黑影指了指木盒:“我们就用‘引子’——比如这个盒子,找到像你这样的‘源头’,让你们主动生产大量、强烈的‘错时’,再收集起来,用于修补更重要的时间裂缝。或者,喂养一些需要以‘错时’为食的……东西。”
“那个客人……”
“上一个‘引子’持有者。他撑了三年,产出的‘错时’渐渐稀薄,失去价值。所以他把‘引子’传递给你,算是……卸任。”
黑影拿起木盒,摩挲着那些颜色越发混沌的琉璃:“你很好,浓度提升很快。但记住,使用它,等于在透支你自己生命里‘可能性的时间’。当你所有‘错时’都被抽干,你的时间流会变得绝对平滑、绝对同步,也绝对……空洞。你会变成一具完美遵循物理时间、却没有内在节奏的躯壳。那客人现在,大概就在某个疗养院,看着秒针,呼吸与心跳分秒不差,却再也做不出一个超前的梦,也留不住一丝回忆的余温。”
黑影转身欲走。
“等等!”他挣扎着爬起,“如果……如果我不再用它呢?”
黑影回头,兜帽下的黑暗似乎更深了。
“已经晚了。‘引子’一旦认准源头,就会持续吸收。你不用它,它也会在你无意识产生‘错时’时悄悄汲取。只是速度慢些。”
“你睡觉时的梦呓时刻,你发呆的空白瞬间,你回忆往事出神的刹那……都是它的小点心。”
“直到你被吃干抹净。”
“或者,”黑影顿了顿,“你找到另一个更强的‘源头’,把‘引子’转移出去。就像上任对你做的那样。”
门关上,黑影消失在雨夜。
他独自站在满室凌乱的钟表之间,浑身冰冷。
他看向自己的双手。
在台灯下,皮肤似乎变得有点过于光滑,皮下的血管搏动,似乎正一点点向墙上那个最精准的航海钟秒针节奏靠拢。
他尝试回忆今天早餐的味道,却发现那段记忆模糊不清,只有大概的“进食”动作,细节——比如粥的温热、咸菜的脆度——像是被水泡过的字迹,正在淡去。
木盒被拿走了。
但那种被“汲取”的感觉,却仿佛更深地扎根在他的体内。
他知道黑影说的是真的。
他已经成了“引子”的宿主,一个正在被缓慢抽干的时间源泉。
往后的日子,成了一种凌迟。
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中的“弹性”在消失。
不再有突如其来的灵感闪光——那被视为微小的“时间跃迁”。
不再有沉浸某事忘却时间的体验——那是“错时”的富矿。
甚至悲伤、愤怒这些强烈情绪持续的时间,也在精确地缩短,仿佛被无形的剪刀修剪整齐。
他变成了一座走时精准却内容贫瘠的钟。
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。
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一个小女孩,路过他的橱窗。
女孩突然停下,指着橱窗里一个静止的摆件说:“妈妈,那个小铁塔在跳舞,好慢好慢的芭蕾。”
母亲嗔怪:“别胡说,那是铁的,没动。”
他却在店里,如遭雷击。
只有他能理解女孩的话。
在女孩的感知里,那铁摆件可能因为光线、角度,产生了视觉残留,形成了极其缓慢“运动”的错觉——一种天然、纯净的“错时”。
女孩,是一个比他更强大、更天然的“源头”。
一个疯狂的念头,如同毒藤,缠绕住他渐趋冰冷的心脏。
他轻轻抚摸着工作台下方的抽屉。
里面,静静躺着一个他这段时间,凭借记忆和偏执,偷偷仿制出来的“木盒”。
粗糙,简陋,效果远不及原版。
但或许,足以成为一份新的“引子”。
足以将那条衔尾蛇,传递给下一个。
他挤出一个练习已久的、略显僵硬的“温和”笑容,推开店门,走向那对母女。
檐外,细雨如丝。
所有雨滴下落的速度,在他日益“同步化”的感知中,渐渐趋于一致。
仿佛整个世界,正朝他眼中“绝对整齐”的末日,无声滑落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