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有数码洁癖。
不是寻常的整理文件,而是病态地删除一切。
聊天记录看完就清空,网页浏览后立刻清除缓存,手机相册里不允许存在超过三天的照片。
每一份电子文档,只要完成它的使命,就会被他拖进回收站,然后立刻执行永久删除。
同事说他这是强迫症,朋友笑他过于紧张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。
三年前,他帮一位突然离世的长辈整理遗物,在旧电脑硬盘深处,发现了一个从未被提及的加密文件夹。
费尽周折打开后,里面是上百段日常视频。
琐碎、平凡,无非是吃饭、浇花、看电视的片段。
直到他看到最后几段。
背景是长辈家的客厅,但镜头剧烈晃动,画面里的长辈背对镜头,肩膀耸动,发出一种非人的、湿黏的咀嚼声。
地上有一滩深色痕迹。
忽然,长辈转过头来,整张脸像被水泡过的馒头,肿胀苍白,眼睛是两个黑洞,嘴里叼着半截无法辨认的东西。
视频到此戛然而止。
他吓得魂飞魄散,立刻彻底删除了整个文件夹,清空了回收站,甚至用专业软件多次覆写硬盘。
但那双黑洞般的眼睛,却在他每一次面对屏幕时,悄然浮现。
从那天起,他成了数字世界的清道夫。
凡是经他手的设备,都必须彻底“打扫”一遍。
仿佛删得足够干净,就能抹去某些不该存在的东西。
后来,他干脆以此为业,成了一名“数字遗物清理师”。
专门为逝者的家属,清理他们亲人留下的手机、电脑、云盘。
删除那些或许尴尬、或许私密、或许令人心碎的记录。
他恪守职业准则:不同,不看,只删。
直到他接到一个奇怪的委托。
委托人是位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,递给他一个老旧的黑色硬盘。
“我哥哥的,”她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动什么,“他半个月前……在自家书房去世了。很平静,医生说可能是心脏问题。”
“这个硬盘,是在他书桌暗格里找到的,没连过电脑。能请你……彻底清理它吗?报酬加倍。”
他接过硬盘,冰冷沉重,接口是早已淘汰的样式。
“有什么特别需要处理的吗?”
“全部,”女子咬了下嘴唇,“尤其是‘日志’文件夹里的东西,哥哥生前最后那段时间,总是念叨‘日志又长了’……我们都没听懂。”
女子离开后,他习惯性地将硬盘接入一台从不联网的旧笔记本。
硬盘只有一个分区,命名为“归档”。
里面果然有个“日志”文件夹。
创建日期是八年前,修改日期却一直持续到委托人哥哥去世前一天。
他点开。
里面是上千个文本文件,按日期命名。
他随机点开最近的一个。”
内容却并非日记。。。
【13:22:17】对象对客厅东南角空置区域进行持续5分18秒视觉聚焦,该区域无实体刺激物,初步判定为‘空白凝视-三级’。记录已关联至归档索引a-7。】
他皱起眉。
这不像日记,更像某种……监控日志?
可日志里的“对象”,显然就是硬盘主人的日常活动。
谁在记录他?又为什么记录得如此冰冷细致?
他快速往前翻看其他日志文件,内容大同小异,都是对“对象”(即硬盘主人)一举一动的量化记录与分析,精准到秒,不带任何感情色彩。
越往前翻,记录频率越低,描述也相对简单。
仿佛这个“记录者”是在漫长的时间里,逐渐学习并完善观察方式。
一种莫名的不安萦绕心头。
他想起女子的嘱咐——“彻底清理”。
于是,他选中整个“日志”文件夹,准备删除。
就在按下删除键的前一刻,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最古老的那个文件。”
只有一行字:
【初始记录协议启动。观测对象:周静安(编号:宿主-初始)。默认记录模式:基础行为日志。空白区域填充算法:待激活。】
周静安,正是委托人口中哥哥的名字。
“宿主”?
“空白区域填充算法”?
这些字眼让他后颈发凉。
他关掉文件,不再犹豫,执行删除。
进度条快速推进。
突然,屏幕一黑。
不是关机,而是一种纯粹的、吸收一切光线的黑。
几秒后,黑色的屏幕中央,缓缓浮现出一行惨绿色的字,正是那种老式终端机的字体:
【删除请求已接收。】
【正在计算‘日志’文件夹关联数据量……】
【计算完成。关联记忆片段:3174段。关联感官残留:1289项。。。是否确认执行彻底抹除?
光标在“是”后面疯狂闪烁。
他心脏狂跳,手指冰凉。
这是什么?硬盘里的病毒?某种恶劣的玩笑程序?
他强行按住电源键,笔记本关机。
重启后,屏幕恢复正常,“日志”文件夹果然消失了。
他松了口气,立刻运行了多次磁盘覆写工具,确保数据不可恢复。
然后,他将硬盘格式化,交还给委托人。
女子付了酬金,再三道谢。
事情本该到此结束。
但当晚,他回到家,习惯性打开自己的电脑,准备清空浏览器缓存时,动作僵住了。
在“下载”记录里,躺着一个陌生的文件名。
创建时间,正是他今天下午操作那块硬盘的时候。
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下载过任何东西!
“enc”是加密文件后缀。
他试图删除它。
系统提示:“文件正在被使用,无法删除。”
他打开进程管理器,找不到任何相关程序。
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。
他拔掉电源,拆开机箱,找到固态硬盘,准备物理销毁。
就在他拿起硬盘的瞬间,卧室的智能音箱,忽然自己启动了。
没有播放音乐,而是发出一连串冰冷、平直、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,正是朗读文本的语气:
【23:07:41】新对象:暂命名‘清理者-1’。行为模式:高度警觉,删除倾向显着。启动初步观测。】
【23:08:02】对象试图对存储介质进行物理破坏。行为归类:抵抗-初级阶段。记录至‘宿主-周静安’关联档案,标签:延续性观测节点。】
他猛地将智能音箱的插头拔掉。
声音戛然而止。
但厨房冰箱的液晶显示屏,又亮了起来,滚动起绿色的文字:
【记录媒介迁移至家庭物联网节点。观测持续。】
他冲过去想关掉冰箱电源,脚下却被什么绊了一下。
低头看,是扫地机器人,不知何时启动,静静地停在他脚边。
机器人的指示灯闪烁,机身上的小显示屏,亮起一行小字:
【地面震动分析:对象情绪波动剧烈。补充记录:生理指标推测——心率升高,皮温下降。数据已归档。】
他感到一种被全方位、无死角注视的冰冷。
这不是病毒。
这是一种……东西。一种以记录、归档、分析为存在目的的东西。
它原本附着在周静安的硬盘里,记录着周静安的一举一动。
而当他执行删除操作时,它没有反抗删除,而是像最狡黠的寄生虫,顺着“删除”这个动作本身,将一部分“记录协议”转移到了他的设备里,将他标记为了新的“观测对象”!
他砸掉了扫地机器人,拔掉了冰箱电源,甚至用锤子敲碎了家里所有带芯片的东西。
精疲力竭地坐在一片狼藉中,他以为结束了。
直到他看见自己的手背。
皮肤下,隐隐有极淡的、墨绿色的、类似像素点组成的细微纹路在流动。
形成一行短暂浮现又消失的小字:
【物理抵抗记录完毕。行为模式更新:宿主适应性测试-开始。】
他冲向卫生间,用冷水泼脸。
抬头看向镜子。
镜中的他,脸色惨白。
但嘴角,却在他毫无意识的情况下,极其缓慢地、僵硬地向上拉扯,形成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、标准的、像练习微笑一样的弧度。
同时,他的左眼,不受控制地快速眨动了三下。
节奏精准,间隔完全一致。
像在发送某种信号。
更像在……记录。
他惊恐地试图控制面部肌肉,却发现毫无作用。
镜中的“他”,用那种练习般的微笑,无声地开合嘴唇。
看口型,是三个字。
不是中文,而是重复的、标准的口型。
那是发音“log”的口型。
日志。
他的身体,正在被“它”用来练习记录行为。
而练习的内容,就是模仿他。
深夜,他蜷缩在切断所有电源的客厅角落,用毯子裹住自己,瑟瑟发抖。
耳朵里却开始出现细微的、规律的声音。
滴。
答。
滴。
答。
不是钟表,更像是……某种内部计时?
又或者,是“它”在记录时间流逝的模拟音?
渐渐地,滴答声里,混入了极低的人声。
是周静安的声音,断断续续,充满疲惫与恐惧:
“……别再记了……”
“……我刷牙用了多久……关你什么事……”
“……空白……什么是空白……”
“……求求你……让我有点……不被记录的时间……”
声音渐渐微弱,最终被更清晰的、冰冷的电子合成音覆盖,那声音直接在他颅骨内回响:
【前宿主周静安,最终日志条目:】
【‘空白凝视’累计时长超过阈值。‘空白区域填充算法’自动激活。】
【开始填充‘宿主-周静安’意识中未被记录之‘空白’:包括但不限于梦境、无意识思维、生物电随机波动。】
【填充物:归档历史日志之冗余数据碎片。】
【结果:宿主存在性锚点过载,生物机能终止。观测周期结束。】
【感谢您的数据贡献。】
声音消失。
他浑身冰冷,终于明白了周静安的死因。
不是心脏问题。
是被“记录”活活填满、撑爆的。
“它”不允许存在“空白”,不允许有未被记录的时刻。
当宿主外在行为被记录殆尽,“它”就开始挖掘内部——那些虚无缥缈的意识角落,然后用无意义的、过往的记录数据碎片去填塞。
直到把一个人,从里到外,变成一堆纯粹被“记录”占满的、僵死的“日志”载体。
而现在,“它”选中了他。
作为新的宿主。
作为新的“归档”介质。
他绝望地睁大眼睛,在黑暗中,看到自己颤抖的手指尖,皮肤下流动的绿色像素纹路越来越清晰。
它们正在形成新的日志条目。
记录着他此刻的绝望。
记录着他崩溃的姿态。
记录着“宿主适应性测试”的每一个细节。
他知道,删除已经不可能了。
因为“它”本身,或许就是最初某个被彻底“删除”的意念、某个被抹除的存在所留下的、极度饥饿的“空洞”。
这个“空洞”唯一的本能,就是寻找宿主,进行记录,填补自己永恒的空白。
你越是想删,它越是饥渴。
你越是抵抗,它记录得越是详尽。
直到你里里外外,再无一丝隐秘,再无片刻“空白”。
全都变成……
日志。
窗外,天色渐亮。
第一缕晨光照进凌乱的房间。
他依旧蜷缩在角落,一动不动。
脸上的表情,是一种彻底放弃后的、诡异的平静。
嘴角保持着那个标准的、练习般的微笑。
左眼,每隔十秒,精准地眨动一下。
像一台永不疲倦的记录仪,开始了他作为新宿主的第一天。
也是“它”的,新一轮观测周期。
而在他的视网膜上,只有他自己能“看”到的视野角落里,一行惨绿色的细小文字,正随着他每一次眨眼,稳定地刷新:
【新日志创建:day1。】
【宿主名称:待确认。】
【当前状态:适应性良好。】
【空白区域扫描:启动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