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有闭口之癖。
不是沉默寡言,而是从不在任何水域附近说话。
小溪、池塘、河流、甚至一个积雨的水洼。
只要视线里出现成片的水面,他便立刻紧抿嘴唇,连呼吸都放得轻缓。
这习惯源于祖母在他六岁时攥着他手腕说的话,那时他们站在村后的老河边,祖母的手指冰得像河底的石头:“乖孙,记住,水听得见。”
他不解:“水怎么会听?”
祖母没回答,只是望着浑浊的河面,那眼神空荡荡的,像是魂魄已经被河水吸走了一半。
长大后,他离了村,成了地质勘探员。
这职业注定要与山川湖沼打交道。
队里的同事都笑他这毛病——一到水边就变成哑巴,连报告都得用手势或写在防水记事本上。
队长老赵曾拍着他肩膀:“小周啊,科学工作者,不能总信那些没影儿的讲究。”
他只是摇头,依旧固执地遵守着那条无声的禁令。
他试过一次破戒。
那是在西北勘测一个干涸的盐湖,烈日灼烤,湖床裂成无数龟甲般的硬块。
他以为,没有水,便不算“水域”。
于是站在湖心,对着呼啸的风沙说了句:“这鬼地方,一滴水都没有。”
话音刚落,他脚下一滑。
不是绊倒,而是脚下坚硬的盐壳毫无征兆地塌陷了一小块,恰好让他单膝跪地。
手掌撑地时,被盐壳锋利的边缘割开一道深深的口子。
鲜血滴在雪白的盐晶上,刺目惊心。
这没什么,野外工作,小伤难免。
可当他被同事拉起来,低头再看那伤口时,却发现流出的血,颜色不对。
不是鲜红,而是一种暗淡的、接近赭石的颜色。
更诡异的是,血流进盐壳缝隙,竟没有渗下去,反而像有生命般,朝着某个方向蜿蜒爬行了短短几寸,才慢慢凝固。
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,轻轻地“吮”了一口。
他毛骨悚然,从此再不敢有丝毫怠慢。
那年深秋,队里接到紧急任务。
西南山区因连日暴雨,一片原本地图上标注为缓坡的区域,突然出现大面积塌陷,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。
坑底似乎有水光,还有奇怪的、规律性的回响从深处传来,像是什么巨大的机械在缓缓运转。
他们被派去进行初步评估。
天坑边缘泥泞湿滑,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与水汽混合的味道。
他习惯性地闭上嘴,蹲在坑边,用仪器向下探测。
数据显示,坑深超过百米,底部有稳定的水体,温度异常恒定,且声呐探测到水底有极其复杂、规整的几何结构,不似天然形成。
老赵很兴奋,对着坑底大喊了一声:“喂——下面有什么?”
回声层层叠叠传上来,嗡嗡作响,渐渐扭曲成一种类似呜咽的怪调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就在这时,他感到裤脚一紧。
低头看,是坑边一丛湿漉漉的、叫不出名的藤蔓,无风自动,缠上了他的脚踝。
他下意识地用力一挣。
脚下一滑。
整个人顺着陡峭潮湿的坑壁,向下坠去。
惊呼卡在喉咙里,耳边是呼啸的风和泥土碎石滚落的声音。
不知坠落了多久,后背猛地一震,落入冰冷刺骨的水中。
求生的本能让他浮出水面,剧烈咳嗽。
四周一片漆黑,只有头顶极高处透下一小圈模糊的天光,告诉他坠落的高度何等可怕。
水冰冷得刺骨,却并不湍急。
他划动四肢,很快触到了边缘——是光滑、略带弧度的人工石壁。
他摸出防水手电拧亮。
光束划破黑暗的刹那,他看见了。
这是一个巨大的、淹没在水下的石砌空间,像一个倒扣的碗。
穹顶极高,布满难以理解的浮雕,隐约是无数纠缠的人形,姿态扭曲,嘴巴却无一例外地张到极限。
而他浮游的水面之下,幽暗的光线勉强照出的,是密密麻麻、排列整齐的方形轮廓。
像是……棺材。
石棺。
每一个都半开着盖子,浸泡在水里。
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,比水温更冷。
他紧紧闭住嘴,连牙齿都在打颤。
必须离开。
他寻找着可供攀爬的地方。
石壁滑不留手,长满湿滑的苔藓。
就在他几乎绝望时,手电光扫过不远处的水面。
那里漂浮着一截东西。
一截苍白浮肿的……小臂。
断口参差不齐,像是被硬生生撕扯下来的。
他认得那手腕上的表——是老赵的。
强烈的恶心和恐惧涌上来,他强行压下。
冷静,必须冷静。
他移开光束,却看到更骇人的景象。
水面之下,那些半开的石棺里,缓缓伸出了一只只同样浮肿苍白的手。
没有攻击他,只是静静地伸出,掌心向上,五指微蜷,像是在等待着承接什么。
紧接着,他听到了声音。
不是从耳朵,而是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的。
无数细微的、咕哝的、含混不清的音节,交织成一片混沌的低语。
低语逐渐汇聚,变得清晰,变成了他熟悉的语言,甚至模仿着他记忆中各人的腔调。
有老赵的:“小周……拉我一把……水里好冷……”
有他祖母的:“乖孙……说话呀……对水说句话……”
还有他自己的声音,用一种他从未有过的、贪婪的语调重复着:“说……说……说……”
精神几乎要被这诡异的颅内噪音撑裂。
他拼命摇头,死死咬住嘴唇,直到尝到血腥味。
不能开口。
绝对不能。
那些等待的手,等的就是声音吗?
他想起探测到的规整结构,想起那诡异的回声,想起祖母空茫的眼神。
这根本不是什么天坑。
这是一个“容器”。
一个收集声音的、古老的、饥饿的容器。
那些石棺里的,就是以往“喂”给它声音的人吗?
就在这时,头顶传来了救援绳索垂落的声音和同事的呼喊。
“周工!抓住绳子!”
“下面怎么样?老赵呢?”
他看到了生的希望。
也看到了绝望。
绳索晃晃悠悠,垂在他上方几米处。
他必须大声回应,指导他们放下更多长度,或者抛下救生索。
脑海里的低语骤然变得尖锐、急切,充满诱惑:
“喊啊!快喊!”
“一句话就能上去!”
“温暖的光!干燥的衣服!热汤!”
同时,水下的那些手开始向上探,离水面越来越近,几乎要突破那层液体的隔膜。
冰冷的指尖,似乎已经快要触碰到他的脚底。
他抬头,望着那遥不可及的光圈。
又低头,看着水下无数等待的苍白之手。
嘴唇颤抖着,张开了一条缝隙。
冰冷混浊的空气涌入肺部。
脑海里所有声音都屏息了,水下的手也静止了。
整个黑暗空间,仿佛都在等待他发出的第一个音节。
他吸足了气。
然后,用尽全身力气,将那口气化作一声漫长、压抑、但绝对无声的嘶吼。
只有面部肌肉的扭曲,脖颈青筋的暴起,和眼中滚落的灼热液体,证明着这声“呐喊”的存在。
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没有声音。
寂静。
死一样的寂静。
接着,他感到缠在脚踝上的、那截从上面带下来的湿滑藤蔓,松开了。
不是退缩,更像是……某种确认后的放弃。
脑海里的低语潮水般退去,变成模糊的、失望的叹息。
水下那些苍白的手,也缓缓缩回了石棺,重新没入黑暗。
只剩下绳索,静静垂在眼前。
他抓住绳索,系好安全扣,拉了三下示意。
身体开始缓缓上升。
离开水面的那一刻,他回头,用手电最后照了一下这片地下水域。
光束掠过水面,他看见自己的倒影。
也看见倒影旁边,密密麻麻,挤满了无数张模糊的、紧贴着水面下方的脸。
每一张脸都仰望着他,嘴巴无声地开合,眼神空洞。
仿佛在羡慕,又仿佛在铭记。
他被拉了上去。
面对惊魂未定的同事,面对询问老赵下落的领导,他始终紧抿着嘴,只是剧烈地发抖,用笔在记事本上颤抖地写下:“下面有古遗迹,危险,赵队……没了。”
没人怀疑他吓失了语。
毕竟,经历那样的事,谁能正常说话呢?
天坑被迅速封锁,列为禁区。
他调离了野外岗位,进了资料室,终日与无声的图纸档案为伴。
他再也没有靠近过任何大面积的水域,甚至家里都装了厚厚的遮光窗帘,避免看到玻璃反射的模糊光影。
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。
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。
他加班到很晚,整理着那些从天坑附近带回的岩芯样本和数据。
窗外雨声淅沥,敲打着窗玻璃。
办公室里安静极了,只有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。
就在他拿起最后一份声呐波形图时,动作僵住了。
波形图显示,天坑水体在特定频率下,会产生异常共振,接收并储存声波信号,储存在那些石棺结构的谐振腔里。
而波形图的边缘空白处,有一行之前被忽略的、极小的工作备注,可能是老赵写的:
“有趣,水体自身形成天然‘录音装置’,但回放需要触发……触发条件疑似……‘新鲜声音’的献祭?”
“老声音被消耗,新声音被储存……循环?”
他感到喉咙发干。
就在这时,桌上的半杯冷水,忽然泛起了涟漪。
不是被震动引起的。
那涟漪中心,慢慢浮现出一个极其微小的漩涡。
紧接着,一个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、混杂着无数人声的、扭曲的音节,从那个小小的水面漩涡里钻了出来,飘进他的耳朵:
“……逃……掉……的……”
他猛地捂住耳朵,打翻水杯。
水流了一桌,浸湿了图纸。
那些被水润湿的波形图线条,在灯光下,似乎微微扭动了一下,像无数细小的、颤抖的声波。
他跌坐在椅子上,浑身冰冷。
原来,从来没有“逃掉”。
当你听到它的那一刻,某种联系就已经建立。
水,无处不在。
空气中的湿气,血液里的水分,眼角渗出的泪,甚至皮肤蒸发出的微不可察的汗意。
它一直在“听”。
只是不够清晰,不够“新鲜”。
它在耐心等待。
等待他恐惧,等待他松懈,等待他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——比如梦中呢喃,比如惊惧吸气,比如终于崩溃,对着潮湿的镜子或窗外雨幕,发出那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……
声音。
从那天起,他开始竭力控制自己的一切声响。
呼吸轻缓,脚步无声,连心跳都恨不得压到最低。
他生活在绝对的静默里,像一个活着的幽灵。
但他能感觉到,那无处不在的、湿冷的“倾听”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晰。
仿佛就在他的皮肤之下,血液之中,随着脉搏,轻声共鸣。
昨夜,他在浴室洗手。
抬起头,看见镜中的自己。
镜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。
他伸出手,想擦去水汽。
指尖触及镜面的刹那,他停住了。
水汽后面,他的倒影,并没有随着他抬手而动作。
那张模糊的脸,正对着他,嘴角缓缓向上弯起。
然后,倒影的嘴唇,清晰地开合了一下。
没有声音从镜子里传出。
但他脑海里,却响起了那个已经被水体“记录”并“储存”下来的、属于他自己的、充满绝望的叹息。
倒影用他的脸,无声地说出了三个字。
那是他坠坑获救那晚,在梦中发出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梦呓。
镜中的“他”说:
“好渴啊。”
水龙头,开始自行滴水。
滴答。
滴答。
每一滴落下,都精准地敲击在瓷盆底部,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。
像在计数。
也像在等待。
等待这具终究由水分构成的躯体,自己发出那最终的、甜美的、可供储存的……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