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有焚稿之癖。
每当完成一部作品,无论满意与否,他都会将手稿付之一炬。
灰烬升腾的瞬间,他才能感到一种彻底的完结与解脱。
朋友们说他这是病态,是矫情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这是祖父临终前反复叮嘱的家规:“写完的东西,必须烧干净。”
祖父握着他的手,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,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恐惧:“记住……特别是那些你觉得写得特别好的……一个字都不能留!”
他不明白,但还是照做了。
这么多年,一直如此。
直到他写出了那部自己确信必将成名的小说。
心血熬干,整整三年。
最后一个字落定,他瘫在椅上,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。
这部稿子,烧不掉。
不是不忍,而是真的烧不掉。
第一次,打火机在接近稿纸时莫名熄灭。
第二次,点燃的蜡烛被窗缝里吹来的风精准扑灭——尽管那天根本没有风。
第三次,他狠心将稿纸丢进壁炉,火焰却骤然转绿,随即整个壁炉冷如冰窟,稿纸完好无损地躺在冰冷的灰烬上,甚至没有卷边。
他盯着那叠稿纸,在昏暗的书房里,忽然觉得那些整齐的字迹正在微微蠕动。
像是细小的黑色虫蚁,在纸面上轻轻爬行。
他揉了揉眼睛,字迹又静止了。
是太累了吧。
他放弃了。
心想,或许祖父的家规,只是某种不合时宜的迷信。这部稿子,他一定要让它面世。
投稿的过程异常顺利。
编辑赞不绝口,出版社火速签约,预付的稿费高得惊人。
很快,样书送到了他手上。
墨香扑鼻,装帧精美。
他抚摸着自己的名字,激动得难以自持。
然而,当夜他就开始做噩梦。
梦里没有具体的情节,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,和一种被无数视线穿透的冰冷感。
他总在凌晨三点骤然惊醒,浑身冷汗,心脏狂跳。
仿佛有什么东西,就站在卧室的角落里,静静地等待他醒来。
起初他以为只是成功前的焦虑。
可新书上市后,噩梦变本加厉。
他开始在梦里听到声音。
不是话语,而是某种……咀嚼声?吞咽声?又或者是书页被快速翻动的哗啦声?
醒来时,他常常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。
有时站在书房里,面对着那叠烧不掉的原稿。
有时蹲在墙角,用手指在地板上无意识地划着什么。
最可怕的一次,他发现自己坐在书桌前,台灯亮着,手里拿着一支笔,面前摊开一张白纸。
纸上写满了同一个字,密密麻麻,力透纸背。
那个字是——“饿”。
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。
更诡异的是,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。
首先是味觉。
再美味的食物,吃到嘴里都味同嚼蜡,甚至带着一股陈年纸张的腐朽气味。
接着是皮肤。
变得异常干燥、苍白,轻轻一挠,就会掉下细碎的、如同纸屑般的皮屑。
他去看医生。
各项检查结果都显示,他非常健康,至少生理上是如此。
医生委婉地建议他去看看精神科。
他没有去。
因为他发现,那部小说的销量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。
排行榜上,它像一根钉死在第一位的柱子,将其他书远远甩开。
网络上,关于它的讨论铺天盖地,却鲜有具体的读后感。
人们只是反复说:“必须读。”“停不下来。”“好像……好像它认识我。”
与此同时,他开始收到读者的信件。
不是电邮,是手写的实体信。
字迹各异,内容却越来越相似。
“谢谢你的书,它解答了我一直以来的困惑。”
“我仿佛在书里看到了自己的过去……和未来。”
“它就在我枕头下面,每晚我都读一遍。”
最后一封信,没有署名,只有一行用深褐色墨水写的话,看起来像是干涸的血迹:
“你喂饱了它,现在,轮到我们喂养你了。”
恐惧如冰水浇头。
他想起了祖父的恐惧,想起了那条家规。
他冲回书房,翻出那叠原稿,再次试图烧毁。
这次,他用了最强力的喷火枪。
火焰将稿纸吞没的瞬间,他听到了声音。
不是从耳朵里,而是直接从他大脑深处响起的,亿万人的、混乱的哀嚎与呢喃。
火焰中,稿纸依然完好。
纸上的字迹却活了,像黑色的触须一样扭动、蔓延,爬满了他的书桌、地板、墙壁……
爬向了他。
他丢下喷火枪,夺门而逃。
不敢回家,他住进了酒店顶层最贵的套房。
没有书,没有纸,他命令服务员清空了房间里所有带文字的东西。
他拉上厚重的窗帘,将自己隔绝在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。
起初的几天,似乎有效。
噩梦减轻了,那些幻听也消失了。
他松了一口气,也许……也许只是自己精神压力太大了。
第七天夜里,他被一种强烈的冲动唤醒。
不是惊醒,而是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。
心里有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在说:“写。”
手指痒得钻心。
他找不到纸笔,冲动却如海啸般无法抑制。
他用指甲在酒店的壁纸上划。
一开始是无意识的线条,很快,变成了工整的字。
是他那部小说里的句子。
一句,又一句。
他停不下来。
指甲劈裂,鲜血渗出,在米色的壁纸上留下暗红黏腻的痕迹,混合着字迹,狰狞可怖。
直到天色微亮,他面对着写满整整一面墙的、血红色的“作品”,瘫倒在地,终于崩溃地嚎哭起来。
他决定回家,做最后的了断。
既然毁不掉,那就彻底封印。
他买了一个厚重的铁柜,准备将原稿锁进去,然后沉入湖底。
打开书房门的瞬间,他僵住了。
书房中央,站着一个人。
背对着他,身材、衣着、发型,都和他一模一样。
那人缓缓转过身。
脸上没有五官。
只有一片平滑的、如同空白稿纸般的皮肤。
“它”抬起手,那没有手指、更像是纸卷的“手”,指向书桌上那叠原稿。
原稿无风自动,快速翻页。
最终停在了最后一页。
那一页原本是空白的。
此刻,上面正凭空浮现出一行行崭新的字迹。
字的内容,是他昨夜在酒店墙壁上,用指甲和血写下的所有句子。
一字不差。
无面的“他”发出了声音,那声音是由无数细微的、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组成的,模仿着他的语调:
“烧不掉的……”
“故事有了生命,就会自己寻找读者……”
“读者有了共鸣,就会成为故事的养分……”
“养分足够了……”
那张空白的脸,慢慢向他“走”来,步伐僵硬如同纸人在移动。
“作者,就成了多余的序言。”
“该被撕掉了。”
铁柜“咣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他转身想逃,却发现书房的门不知何时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墙。
那些字,全是他的笔迹。
全是那部小说里的内容。
它们从墙上凸起,像藤蔓,又像触手,缠绕住他的脚踝、小腿、腰身……
无面的“他”已经近在咫尺,抬起那纸卷般的手,缓缓伸向他的脸。
他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木,从被触碰的皮肤开始蔓延。
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、卷曲,像被火燎过的纸张。
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,他最后看到的,是那叠原稿的最后一页,又浮现出了一行崭新的标题:
《代笔:一个故事的诞生》
而作者署名处,是一片空白,正等待着被填上某个新的名字。
……
三个月后。
一位新人作家横空出世。
他的处女作《代笔:一个故事的诞生》轰动文坛,风格老辣得不像新人。
记者采访时,问起他的创作灵感。
他戴着口罩和墨镜,声音有些沙哑:
“灵感?”
他摸了摸自己口罩下似乎异常平滑的脸部轮廓,轻声说:
“是家传的。”
“我家一直有一条老规矩……”
“写完的东西,必须留着。”
“因为好的故事,是会自己挑选下一个作者的。”
他的手不经意间从袖口露出。
手腕的皮肤上,隐约可见极淡的、仿佛渗在皮下的字迹,正随着脉搏微微起伏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