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宅翻修的第三天,工人在东墙挖出了一只陶瓮。
瓮身沾满湿泥,封口处糊着厚厚的、暗红色的东西,像凝固的血,又像某种混合了朱砂的油膏。父亲周正明蹲在土坑边,盯着那瓮看了很久,久到母亲张蕙忍不住推了推他。
“一个腌菜坛子罢了,瞧你紧张的。”母亲说,“让师傅们处理掉吧,怪脏的。”
父亲却摆摆手,亲自跳下坑,小心翼翼地把陶瓮抱了出来。他拂去表面的泥土,露出瓮身上一些模糊的刻痕,弯弯曲曲,不成文字,倒像是小孩子信手的涂鸦。
“这是你太爷爷那辈的东西,”父亲的声音有些发干,“得留着。”
我站在一旁,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违和。我们家是四年前才搬进这座位于城南老区的祖宅的。据父亲说,这是周家老根,只是战乱时家族离散,房子也几经易手,直到他这辈才辗转赎买回来。我对“太爷爷”几乎没有任何概念。
那陶瓮被父亲安置在刚刚清出来的地下储藏室里。储藏室很小,没有窗户,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。陶瓮就放在唯一的旧木架上,下面垫了块红布。
从那天下午开始,家里就有些不对劲。
先是母亲。她一向爱干净,可那天晚饭后,她擦了三遍的灶台,第二天清早醒来,上面却蒙着一层薄薄的、灰白色的细灰,像是什么东西烧过后留下的。她用抹布去擦,灰却越擦越多,最后几乎弥漫了整个厨房。她尖叫起来。
父亲冲进去时,那些灰又突然消失了。灶台光洁如新,只有母亲的手指缝里还残留着一点灰渍。
接着是我。我的房间在二楼东南角。那晚我睡得极不安稳,总听见墙角有“沙沙”的声音,像是很多脚在纸面上摩擦。开灯去看,什么都没有。但第二天整理书桌时,我发现一本摊开的空白素描本上,布满了凌乱的、毫无意义的短线,密密麻麻,铺满了整整一页。那铅笔的痕迹很轻,很细,绝不是我画的。
最奇怪的是父亲。
他开始在夜里喃喃自语。
起初只是模糊的梦呓,后来声音越来越清晰。我夜里去洗手间,经过他们卧室门口,听见他正用一种平板而认真的语调说着:
“……戌时三刻,东厢熄灯。”
“……卯时初,启正门,扫阶前三尺。”
“……瓮前清水,三日一换,莫忘。”
像在背诵什么章程条款,又像在叮嘱谁。母亲似乎睡得很沉,从未应声。
我问父亲夜里在说什么,他一脸茫然:“我说梦话了?大概是压力大,老房子翻修麻烦多。”
可他的眼神在躲闪。
真正让我恐惧的,是那些“规矩”开始成真。
父亲第一次明确说出一条“规矩”,是在陶瓮进家一周后的晚饭桌上。他忽然放下筷子,看着我和母亲,很自然地说:“对了,以后过了晚上九点,别去储藏室那边。”
母亲诧异:“储藏室?那里头除了那个坛子,还有什么?”
“没什么,”父亲笑了笑,笑容有些僵硬,“就是老房子电路旧,那边灯光暗,怕摔着。”
当晚,我故意在八点五十分走近储藏室所在的走廊。走廊尽头那扇小门关着,门缝里透出储藏室灯泡那特有的昏黄光线。一切正常。
我盯着手表。
九点整。
“嗒。”极轻微的一声,像开关弹起。
储藏室门缝下的光,灭了。
并非正常的断电,因为走廊灯还亮着。是储藏室里那盏灯,在九点整,自己熄灭了。
我后背发凉,没敢过去查看。
第二天,又多了新规矩。
“晒衣服,竹竿头要朝东,别朝西。”父亲在母亲晾床单时说。
“下午要是下雨,雨停前别碰西墙那棵老梅树。”他在天气预报播报多云转阴时补充。
“半夜要是听见后院井盖响,别理会,继续睡。”他说这话时,眼睛看着窗外那口被封死的古井。
这些规矩琐碎、古怪,毫无道理可言,却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。母亲起初还抱怨几句,后来便默默照做。我发现,她也开始变得有些……刻板。她晾衣服时,会用尺子比量竹竿的朝向;下雨天,她会反复检查西窗是否关严;夜里稍有异动,她便立刻用被子蒙住头,一动不动。
这个家,正在被一套无形的的、日益繁复的“家规”悄然改造。
我想反抗。
一个周末下午,父亲出门采购建材。我径直走向储藏室。时间是三点,阳光很好。我扭动门把,推开了那扇小门。
昏黄的光线下,陶瓮静静地立在木架上,垫着红布。它看起来普普通通,甚至有些粗陋。我走近,想看清瓮身上的刻痕。
那些弯曲线条,在近距离观察下,似乎并非完全无序。它们隐约构成了一些扭曲的、难以辨认的图案,看久了,竟有些像极度简化的房屋轮廓,还有……一些小小的人形?
瓮口的封泥呈暗红色,凑近了,能闻到一股极淡的、难以形容的气味。不是土腥,也不是霉味,更像是一种陈年的、混合了草药和金属的冰冷气息。
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,想碰碰那封泥。
指尖离瓮口还有一寸时,储藏室的光,突然灭了。
不是九点。现在是下午三点十五分,阳光正盛。可这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,瞬间漆黑一片。灯泡不是慢慢变暗,是骤然熄灭,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。
与此同时,我伸出的那只手,手腕处传来一阵清晰的、冰冷的触感。
好像有几根细细的、僵硬的手指,搭在了我的皮肤上。
我魂飞魄散,猛地抽回手,踉跄着倒退,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。我连滚爬出储藏室,摔上房门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。
黑暗中那一触的感觉,冰凉,细腻,带着某种非人的僵硬,牢牢刻在了我的感知里。
晚上,父亲回来。他没问我下午做了什么,只是在饭桌上,用比平时更低沉的声音,加了一条新规矩:
“储藏室里的东西,不要用手碰。”
他说话时,并没有看我。但我知道,他是说给我听的。
规矩越来越多,越来越细,渐渐编织成一张覆盖整个老宅的网。
“筷子要头朝北搁在碗上。”
“读报时翻页要从左往右,不能从右往左。”
“夜里醒来若看见地上有积水影子,需闭眼默数三十下再睁开。”
我们一家三口,像上了发条的玩偶,在这越收越紧的规矩中生活。家变得异常“整洁”、“有序”,却也死气沉沉。笑声消失了,连交谈都变得简短而必要。每个人都像在扮演一个角色,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既定的程序。
父亲的变化最大。他眼中常有的温情被一种专注的空洞取代。他有时会站在陶瓮前,一站就是半小时,嘴里无声地翕动,仿佛在跟谁交流。母亲则越来越沉默,越来越瘦,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。她开始像我一样,能听见那些“沙沙”声,甚至说曾在黎明前的微光里,看见墙角有“像小孩又不像小孩的影子”飞快爬过。
我知道,根源是那只陶瓮。
我必须弄清楚里面是什么。
一个雷雨夜,父母似乎因连日的疲惫和诡异压力,睡得比平时沉。我偷了父亲放在工具箱里的榔头和凿子,握着一支强光手电,再次走向储藏室。
时间是凌晨一点十三分。按照一条不成文但我们都默认的规矩,“子时之后,不入地下”,我违反了最大的禁忌。
储藏室门没锁。我推门进去,昏黄的灯泡亮着——这本身就不对,它本该在九点熄灭。灯泡轻轻摇晃,在墙壁上投下陶瓮扭曲放大的影子。
我走到木架前,举起榔头和凿子,对准了瓮口的暗红封泥。
就在我要砸下的瞬间,我听到了声音。
不是从瓮里传来的。
是从我身后,储藏室的门口传来的。
是父亲的声音,但语调却是我从未听过的、带着一种非人般平板而悠长的韵律:
“子时破瓮,家散人亡。”
我猛地回头。
父亲站在那里,穿着睡衣,眼神却不是父亲的。那眼神空茫,深远,仿佛透过我在看别的东西。他的脸在摇晃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。
“规矩……还没完。”他说,每个字都吐得很慢,“你要学。周家每一代的长子,都要学。”
“学……学什么?”我的声音在颤抖。
“学怎么守。”他慢慢走进来,脚步很轻,“学怎么让它们……继续住下去。”
“它们?它们是什么?”我几乎是在吼。
父亲没有回答。他走到我身边,不是来夺我的工具,而是伸出手,轻轻抚摸着陶瓮粗糙的表面,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。
“这里面,不是东西。”他喃喃道,像是在梦游,“是‘地方’。是一个‘小地方’。是我们周家,欠了太久的地方。”
他的手指划过那些扭曲的刻痕:“你看,这是房子,这是路,这是井……这是人。太小了,住不下了。所以规矩,就是墙。是让它们不跑出来的……墙。”
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。那原本杂乱无章的刻痕,在此刻晃动的光影和父亲低语的暗示下,竟然真的“活”了过来!我仿佛看见一幅微缩的、痛苦挤压在一起的庭院景象,无数细小人形在那些线条构成的狭窄空间里蠕动、堆积。
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。
这瓮里封存的,不是尸骨,不是财物。
是一个被压缩、被囚禁的“家”。是某种无法言说的、充满怨念的“存在空间”。而我们周家,不知因何缘故,世代用这些繁琐诡异的“规矩”,作为束缚这个“小地方”的屏障,防止它扩散,防止里面的“居民”跑出来,融入我们真正的家。
现在,老宅翻修,瓮被挖出,屏障松动了。“它们”正在渗透出来,用它们的规则,改造我们的世界,慢慢把我们的家,变成另一个“瓮”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我牙齿打颤,“为什么要我们守着?”
父亲转过头,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,脸上慢慢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、类似笑容的表情:
“因为,我们住着的这宅子,这地皮……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:
“当初,就是从这个‘小地方’里,‘换’出来的啊。”
“我们,是住在它们的‘上面’。”
窗外,一道惨白的闪电劈亮夜空,瞬间照亮储藏室。
在那一闪即逝的光芒中,我骇然看见——不止父亲一个人影站在门口。
在父亲身后的黑暗中,在走廊里,影影绰绰,挤满了高低错落的、模糊的轮廓。它们静静地“站”着,仿佛已经等了很久。
雷声滚滚而来。
父亲缓缓抬起手,不是指向我,而是指向我的身后,指向那陶瓮。
瓮身上,那些刻痕的线条,正在如同活物般,缓缓向外凸起、蔓延,像藤蔓,又像血管,悄无声息地爬过木架,触及垫着的红布,然后,蜿蜒着,向冰冷的水泥地面延伸而来。
“看,”父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混合着雷雨的余音,“新的规矩,又要来了。”
“这一次,该写在哪面墙上呢?”
他的手电光,稳稳地照向我对面空白的墙壁。
而那墙壁上,不知何时,已浮现出几行湿漉漉的、暗红色的痕迹,如同刚刚书写完成:
“寅时初,忌闻鸡鸣。”
“家中第三人,不可背对东窗而立。”
“见影增生,则阖眼缓行七步。”
字迹歪斜,却力透墙皮。
像一道崭新的、无可违逆的敕令。
而我,恰好是家中的第三个成员。
此刻,我的背,正微微侧对着储藏室那扇朝东的小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