搬进老房子的第三天,我在信箱里发现了一个扎着墨绿色缎带的纸盒。
盒子上没有署名,只贴着一张便签,工整的钢笔字写着:“乔迁之喜。”
我叫李安,妻子韩静正忙着把最后几箱书搬进客厅。我们为买下这栋带小院的老房子掏空了积蓄,但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木地板上的样子,让她一眼就爱上了这里。
“谁送的?”韩静擦着汗凑过来。
我摇头,掂了掂盒子,很轻。缎带的系法很特别,是个繁复的平安结。
“打开看看?”她眼睛亮晶晶的。
不知为何,我心里掠过一丝抗拒。“先收拾吧,晚上再说。”
盒子被我随手放在玄关的鞋柜上。那墨绿色在昏黄的光线下,像一块凝固的苔藓。
凌晨两点,我被客厅的声响惊醒。
窸窸窣窣的,像是纸张摩擦。
推开门,韩静背对着我坐在茶几前。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扭曲地爬上墙壁。
“静静?”我轻声唤她。
她没有回头,只是低着头,专注地看着什么。我走近,才发现她面前摆着那个墨绿色的盒子——盒盖已经打开,里面空空如也。
“你拆了?”我问。
韩静缓缓转过头。她的表情很奇怪,像是迷茫,又像是专注到了极点。“里面……是张照片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几乎散在夜风里。
“照片?什么样的?”
她眨了眨眼,那股专注的神情忽然消散了,换上寻常的困惑:“什么照片?我起来喝水啊。你梦游了吧?”
我看向茶几。盒子好端端地盖着,缎带依旧系着那个复杂的平安结。
难道真是我做梦?
第二天是周末,我们决定彻底清扫阁楼。木梯吱呀作响,推开活板门,灰尘在光束中狂舞。阁楼比想象中干净,除了角落里堆着几个蒙尘的旧皮箱,几乎空无一物。
韩静兴奋地翻看皮箱,里面是些过时的衣物和泛黄的书籍。最底下压着一本硬壳相册。
相册的扉页用娟秀的字迹写着:“我们的家,1937年春。”
我们盘腿坐在灰尘里,一页页翻看。黑白照片里,一对穿着旧式旗袍和长衫的年轻夫妇,在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微笑:梧桐树下、客厅壁炉前、楼梯转角……他们的笑容很温暖,但看久了,总觉得那些眼睛直勾勾地穿过岁月,盯着我们。
翻到最后一页,我的手顿住了。
那一页的正中央,贴着一张彩色照片。
照片上是我们的客厅,现在的客厅,摆着我们昨天才拆封的米色沙发。沙发上坐着一个人——是韩静。
她穿着昨天那件鹅黄色家居服,对着镜头微笑。可她的表情……太标准了,标准得像橱窗里的模特,嘴角弧度完美,眼睛却空荡荡的,没有一丝活气。
拍摄角度,正是从阁楼活板门向下俯拍的角度。
韩静凑过来,“咦?这照片哪儿来的?这衣服我昨天才穿过……”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,脸色一点一点变白。“谁拍的?”
相册从她手里滑落,啪地摔在地上。
那张彩色照片背面朝上翻了过来。背面有一行钢笔字,墨迹新鲜得仿佛昨天才写上:
“第一份礼物,喜欢吗?”
字迹和盒子上便签的字迹,一模一样。
我们报了警。
警察来了,例行公事地查看,拍了照,带走了相册和那个未拆封的绿盒子。年轻的小警官看着我们惊恐的脸,安慰道:“可能是哪个邻居的恶作剧,老房子嘛,以前住户留下的东西没清干净。”
“可照片是新的!”韩静几乎要哭出来。
“现在打印技术很方便。”警官笑了笑,显然没当回事。
他们走后,房子里死一般寂静。
“我们搬家吧,今天就搬。”韩静抓着我的手臂,指甲掐进我的肉里。
我看着她惨白的脸,心里那股寒意越来越重。“好,我去联系中介。”
可当我拿起手机,却发现屏幕一片漆黑,充电也没有反应。家里的座机,拿起听筒只有刺啦的电流声。走到门口,院门居然从外面被一把崭新的黄铜锁锁住了,锁眼灌满了铅。
我们被囚禁在了自己的新家里。
黄昏时,第二个盒子出现了。
它就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,仿佛一直就在那里。同样的墨绿色,同样的缎带,同样的平安结。
便签上写着:“第二份礼物,给韩静。”
韩静尖叫着把它扫到地上。盒子滚了两圈,没开。
“扔了它!快扔了它!”她歇斯底里。
我捡起盒子,走到院子里,用斧头狠狠劈砍。木头碎裂,纸盒撕裂,可那墨绿色的包装纸和缎带却异常坚韧,斧刃过后,竟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。最后,我把它扔进了壁炉,浇上打火机油。
火焰腾起,瞬间吞噬了它。
然而,十分钟后,当我扶着虚脱的韩静回到卧室——那个完好无损的盒子,又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柜上。
位置、角度,与之前分毫不差。
韩静盯着盒子,突然不哭了。她的眼神变得空洞,慢慢伸出手。
“别碰!”我吼道。
可她好像听不见。她的手指触碰到缎带,那个复杂的平安结竟自动滑开,盒盖轻轻弹起一条缝。
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飘了出来。不是香味,也不是臭味,更像是……旧纸张、干花,混合着一种冰冷的、尘土般的气息。
盒子里,躺着一把钥匙。
一把老式的、黄铜的钥匙,齿痕磨损得很厉害。钥匙下面压着一张纸条:“地窖。”
我们买房时,房产中介从未提过这房子有地窖。
寻找地窖入口的过程像一场梦游。我们在院子里疯了一样挖掘,敲打每一面墙,挪开每一个柜子。最后,是在厨房那个沉重的老式碗柜后面。
碗柜移开,墙上露出一扇低矮的铁门,漆成和墙壁一样的颜色,几乎融为一体。门上,挂着一把锈蚀的大锁。
锁的锁孔,和那把黄铜钥匙严丝合缝。
钥匙插进去,轻轻一拧。“咔哒。”
门后是向下的石阶,深不见底,涌出更浓的冰冷土腥气。黑暗稠密得像液体。
“不能下去。”我拉住韩静,声音发颤。
她回头看我,眼神却异常平静,平静得可怕。“得下去。不然,还会有第三个,第四个盒子。你还不明白吗?它在等我们下去。”
她拿起手电,光束刺入黑暗,照见一级级布满湿滑苔藓的石阶。
我们没有选择。
石阶很长,仿佛通往地心。空气越来越冷,呼吸凝成白雾。终于,脚踩到了实地。
手电光柱扫过,照亮一个大约十平米的地下室。四壁是粗糙的岩石,空荡荡的,只有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。
桌子上,放着第三个墨绿色的盒子。
比前两个都大。
盒子旁边,立着一个相框。相框里是另一张彩色照片。
照片上,是我和韩静,并肩站在这地窖里,站在这张桌子前。我的脸上满是惊恐,而韩静……她正微笑着,伸手去掀那个大盒子的盖子。
照片的拍摄时间,显然应该是“未来”。
“不……不!”我腿一软,几乎瘫倒。
韩静却走上前,拿起了那个相框。她仔细看着照片里的自己,看着那个微笑。然后,她伸出手,不是去拿相框,而是轻轻抚摸着照片里“自己”的脸。
她的指尖划过照片表面。
然后,她转过头来看我。
她的脸上,正浮现出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的、标准到完美的微笑。嘴角上扬,眼睛却像两口深井,所有的光、所有的情绪,都被吸了进去,只剩下空洞的漆黑。
“李安,”她开口,声音还是她的声音,语调却平直得诡异,“你看,这才是我们的家。”
她掀开了那个大盒子的盖子。
手电的光照进去。
盒子里没有礼物。
盒子里是层层叠叠的、密密麻麻的、尚未拆封的墨绿色小盒子。每一个都扎着平安结缎带,像蜂巢里的蛹,挤得满满当当,几乎要溢出来。
而在最上面,在一堆小盒子之上,平躺着一本崭新的、硬壳的相册。
韩静拿起它,翻开。
相册的扉页,是娟秀的钢笔字,墨迹未干:
“我们的家,从今天开始。”
第一页,贴着我们在院子里修剪花草的“照片”。
第二页,是我们坐在新沙发上看电视的“照片”。
第三页,第四页……
每一页都在自动增加,浮现出我们“未来”的生活场景:吃饭、睡觉、争吵、和好……所有的瞬间都被定格,装裱。照片里的我们,笑容越来越标准,眼神越来越空洞。
翻到相册的中间,页面上还是空白的。
但正在我眼前,空白处,缓缓“浮现”出一张新的照片——
正是此刻,地窖里,我瘫软在地,满脸绝望。而“韩静”捧着相册,对我露出那个永恒不变的微笑。
画面的背景,这阴暗的地窖,逐渐扭曲、变化,变成了我们楼上的客厅,阳光明媚,梧桐叶的影子洒在木地板上。
就像我们第一天搬进来时,她最爱的那种光景。
“喜欢吗?”她问,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期待。
我张着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我看着她的眼睛,那里面已经没有我认识的那个韩静了。那里只有相册,只有盒子,只有这栋永远也离不开的老房子。
她合上相册,满足地叹了口气,把它抱在怀里。
然后,她从那个大盒子里,随手取出一个新的、未拆封的墨绿色小盒子,递向我。缎带的平安结,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。
“该你了,”她温柔地说,语气像在分享最珍贵的宝贝,“拆开看看。”
“这是我们的,下一个礼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