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能看见别人的记忆颜色。
这不是比喻。每个人的记忆,在我眼里都有不同的色彩。
快乐的记忆是金黄色的,像阳光。
悲伤的记忆是深蓝色,像深夜的海。
恐惧的记忆是血红色,像凝固的血。
但颜色会褪。
第一次注意到是在小学三年级。
同桌的女孩炫耀她新买的发卡,说是妈妈送的生日礼物。
我看见她头顶飘着一团粉色的雾——温暖的粉色,像初开的樱花。
一周后发卡丢了,那团粉色雾变淡了,最后只剩下灰白的轮廓。
那时我以为大家都这样。
直到十二岁那年,我指着隔壁叔叔说:“你头顶那片黑色是什么?好可怕的颜色。”母亲狠狠捂住我的嘴,回家后警告我永远不准再说这种话。
黑色代表秘密。肮脏的、不能说的秘密。
后来我学会了沉默。
大学毕业后,我在市档案馆找到工作。这里很适合我。故纸堆里的记忆都是静止的,颜色固定在纸页上,不会褪去。我每天整理旧档案,分类、编号、录入系统。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。
直到我接手编号为“1987-特殊-03”的那批档案。
牛皮纸袋,没有标签,用红绳扎着。我解开绳子,里面是三十几张照片。黑白照片,但在我眼里,每张都泛着不同的颜色。
第一张:一家三口在公园,男人抱着孩子,女人在旁边笑。颜色是淡黄色——普通的幸福记忆。
第二张:同一个男人,独自站在河边,背影。颜色是深灰色——忧郁。
第三张:女人在厨房做饭。颜色是暗红色——愤怒,压抑的愤怒。
第四张:孩子的特写,眼睛很大,看着镜头。颜色是……纯黑色。
我手一抖,照片掉在桌上。
孩子的记忆怎么会是纯黑色?黑色是成年人的肮脏秘密,孩子不应该有那种颜色。
我继续看照片。从第五张开始,颜色越来越暗。第八张,男人和女人在争吵——照片是静态的,但我能看见飞溅的猩红色。第十二张,孩子躲在门后——墨黑色,浓得化不开。
最后一张:空房间,窗户开着,窗帘飘起。颜色是虚无的透明,像是什么都没有,又像是什么都有。
我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。透明色,我只在一种情况下见过——记忆被刻意抹去的时候。
档案袋里还有一张纸,手写字:
“1987年9月17日,平安里17号,失踪案。三人:丈夫李卫国,妻子周芳,女儿李小雨(5岁)。现场无打斗痕迹,无财物丢失。结案意见:疑似家庭矛盾引发出走。备注:照片有异常褪色现象。”
褪色现象?
我再次看那些照片。的确,物理上照片在褪色,边缘发黄,影像模糊。但我说的是另一种褪色——记忆颜色的褪色。按理说,照片拍下的瞬间,记忆颜色就固定了,不会变。
除非……这些照片能吸收记忆的颜色?
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。
下班后,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平安里。老城区,很多房子都拆了,但17号还在。一栋三层的老楼,墙皮剥落,窗户破了几块玻璃。门锁着,贴着封条,时间太久,封条上的字都看不清了。
邻居是个老太太,坐在门口择菜。我假装是记者,想了解三十多年前的失踪案。
“那家人啊……”老太太眯起眼睛,“搬走啦,半夜搬的,一点动静都没有。第二天门就锁了。”
“您看见他们搬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她摇头,“但我听见了。”
“听见什么?”
“哭声。”老太太压低声音,“小孩子的哭声,哭了一整夜。还有说话声,断断续续的,听不清说什么。第二天就没声音了。”
“警察没调查吗?”
“来了两趟,看了看,说是家里矛盾,私奔了。”老太太撇撇嘴,“但私奔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?我看他们拎了好几个大箱子,重的很。”
箱子?
照片里没有箱子。
我道谢离开,走到巷子口时回头看了一眼。17号二楼最右边的窗户,窗帘动了一下。
有人?
不,应该是风。
但窗户是关着的。
那天晚上,我梦见那些照片。在梦里,颜色从照片里流出来,流进我的眼睛。我醒来时满身冷汗,发现手里攥着一张照片——从档案馆带出来的,孩子的那张特写。
我根本不记得我带它回家。
照片上的黑色更深了,几乎要从纸面滴下来。
第二天,我请假去图书馆查旧报纸。1987年9月的《晨报》,社会版有一小块报道:“平安里三口之家离奇失踪,警方呼吁知情者提供线索”。旁边附的照片正是档案里的第一张,但报纸上的照片颜色正常。
只有我手里的这套照片颜色异常。
或者说,只有我能看见异常。
我开始调查这个案子。档案馆有当年的户籍资料,李卫国,钢铁厂工人;周芳,纺织厂女工;李小雨,五岁,上幼儿园。邻居评价:普通家庭,偶尔吵架,但还算和睦。
钢铁厂的记录显示,李卫国在失踪前三个月申请调岗,从车间调到仓库。理由是“身体不适”。纺织厂的记录里,周芳在同一时间请了长假,理由是“照顾家人”。
他们在躲什么?
或者说,他们在准备什么?
我又找到当年办案的老警察,现在已经退休。他对我这个“记者”很警惕,但几杯酒下肚,话匣子打开了。
“那案子邪门。”老警察说,“现场太干净了。干净得不正常。牙刷毛巾都在,衣服少了几件,但都是旧衣服。新买的电视、收音机都没带走。要是私奔,会不带值钱东西?”
“你们怎么结案的?”
“上面让结的。”老警察压低声音,“现场发现了一样东西,没写进报告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一本日记。孩子的日记。”
我心跳加快:“写了什么?”
“看不懂。全是涂鸦,黑色的涂鸦,整页整页涂黑。但有一页画了个房子,房子里有三个小人,房子外面有一个更大的小人,在往里看。”老警察比划着,“那眼神,画得真瘆人,我到现在还记得。”
房子外的人。
有人监视他们?
“日记在哪?”
“证物室,应该还在。”老警察说,“但你别想了,拿不到的。”
我离开时,老警察又说了一句:“那孩子,李小雨,幼儿园老师说她会说一些怪话。”
“什么怪话?”
“她说家里有个‘褪色的人’,每天晚上坐在她床边。”
褪色的人。
我跑回家,拿出所有照片铺在地上。按照时间顺序排列,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。然后我做了件疯狂的事——我集中精神,试着“读”这些颜色。
这是我的秘密能力。如果集中注意力,我不仅能看见颜色,还能感受到颜色对应的记忆碎片。
第一张,淡黄色。我感受到温暖的阳光,冰淇淋的味道,父亲的笑声。
第二张,深灰色。河水的气味,潮湿的石头,想跳下去的冲动。
第三张,暗红色。菜刀切在案板上的声音,油锅的滋滋声,低声的咒骂。
第四张,纯黑色。
我犹豫了。黑色记忆通常很危险,可能污染我的意识。但我太想知道真相了。
我触碰那张黑色。
瞬间,我坠入黑暗。
不是视觉上的黑暗,是感知上的黑暗。我听不见,看不见,闻不见,只有一种感觉:被注视。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我,从很近的地方,一眨不眨。
然后我听见孩子的哭声。
很轻,很细,像小猫。
哭声渐渐清晰,变成话语:“不要拿走我的颜色……还给我……”
我猛地挣脱,大口喘气。额头上全是冷汗。
那张照片上的黑色,现在蔓延到了我的手指。我的指尖发黑,像沾了墨。我用力擦,擦不掉。那不是物理的颜色,是记忆的颜色,粘在我身上了。
更可怕的是,我发现我的一段记忆褪色了。
关于我十二岁生日的记忆。原本是金色的,现在变成了灰白色。细节还在,但颜色没了,像黑白电影。
照片在吸收我的记忆颜色。
我该停下。理智告诉我该烧了这些照片,忘记这一切。
但我停不下来。
第二天,我去了证物仓库。借口是档案馆需要核对旧案件的证物清单。管理员是个年轻人,很好说话,让我自己查目录。
我找到1987年的区域。灰尘很厚,灯光昏暗。翻了半小时,我找到一个纸箱,标签写着“平安里失踪案”。
里面有几件衣服,一个破旧的布娃娃,还有一本素描本。
孩子的日记。
我打开素描本。第一页是蜡笔画,太阳,房子,树。颜色正常。往后翻,画风变了。从第二十页开始,全是黑色蜡笔涂满的页面,用力之大连纸都划破了。
第四十五页,画着那幅房子。三个小人在房子里,手拉手。房子外面,一个大小人,脸贴在窗户上。
窗户上画了很多线条,像雨,又像眼泪。
翻到最后一页,我愣住了。
那不是画,是照片。一张彩色照片,贴在素描本上。
照片里是我。
十二岁的我,站在学校门口,背着书包,看着镜头。
我根本不记得这张照片是谁拍的。
照片下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:“找到你了。”
我的血液冻结了。
这不是三十多年前的案子吗?为什么会有我的照片?那时候我还没出生。
除非……
我看照片的拍摄日期。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:1999年6月5日。
1999年,我十二岁。
那个失踪的孩子如果还活着,应该和我同岁。
不,不可能。失踪案是1987年,孩子五岁。到1999年,她应该是十七岁。
但照片上的我确实是十二岁。
时间对不上。
我翻过照片,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,几乎褪色看不清:“颜色会转移。记忆会传承。我们在等你。”
“我们”是谁?
我把素描本放回箱子时,手指碰到布娃娃。布娃娃突然睁开了眼睛。
塑料眼珠,不会动的那种。但它确实睁开了——原本闭着的缝线眼睛,现在睁开了,露出黑色的纽扣眼睛。
纽扣眼睛转向我。
我丢下布娃娃,冲出仓库。
回到家,我发现家里的颜色变了。墙壁原本是米黄色,现在泛着灰白。沙发是蓝色的,现在褪成了淡蓝。我的记忆在影响现实世界的颜色。
而那张孩子的照片,现在几乎全黑了。只有眼睛的位置还有一点白,像两个窟窿。
我知道我必须回去。回到平安里17号。
深夜十一点,我带着手电筒和照片,撬开了17号的门锁。
灰尘扑面而来。屋里保持原样,家具盖着白布,地上有搬家的痕迹。我上到二楼,找到孩子的房间。
小床还在,被子叠得整整齐齐。书桌上放着几本图画书。我打开抽屉,里面有一盒蜡笔。
蜡笔用得很旧,黑色那支几乎用完。
窗台上有个铁盒。我打开,里面是更多的照片。不是档案里的那些,是新的照片,最近的照片。
第一张:我走进档案馆的大门。
第二张:我在图书馆查资料。
第三张:我和老警察在酒馆说话。
第四张:我撬开这扇门的背影。
拍摄时间都是最近一周。
有人在监视我。
用三十年前失踪案的照片,引我入局。
“欢迎回家。”
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我转身。门口站着一个人,不,是两个人。一男一女,中年模样,穿着旧式的衣服。他们的脸很模糊,像是打了马赛克。
“你们是谁?”我握紧手电筒。
“李卫国,周芳。”男人说,“或者说,曾经是。”
“你们没失踪?”
“我们失踪了。”女人说,“从正常世界里失踪了。但我们找到了更好的地方。”
“哪里?”
“颜色之间。”男人说,“记忆褪色后的空间。那里很安静,没有时间,没有痛苦。”
女人走近,她的脸渐渐清晰。我看到她的眼睛没有瞳孔,只有两团旋转的颜色,像彩虹漩涡。
“我们需要新的颜色。”她说,“我们的颜色快褪完了。你的颜色很新鲜,很丰富。”
我后退,撞到书桌:“所以用照片引我来?”
“照片是通道。”男人说,“褪色的记忆需要新鲜记忆来补充。我们找了很多年,找到你。你能看见颜色,你是完美的容器。”
“容器?”
“存放我们褪色记忆的容器。”女人伸出手,“你会成为我们的一部分。你会记得所有我们忘记的事。”
我想跑,但腿动不了。房间的颜色开始流失,从墙壁开始,变成灰白,然后透明。地板也透明了,我能看见楼下,看见更下面的地方——一个无限延伸的空间,充满了流动的颜色,像巨大的调色盘。
在那里,我看到了更多的人。几十个,几百个,漂浮在颜色之海中。他们的身体半透明,颜色从他们身上流走,汇入海洋。
他们都曾经是能看见颜色的人。
现在他们是褪色者。
“三十年前,我们发现褪色的秘密。”男人说,“记忆的颜色可以被提取,转移。我们拿走了女儿的颜色,维持自己的。但不够,永远不够。颜色会不断褪去,需要不断补充。”
“你们的孩子……”我想到那张纯黑色的照片。
“她的颜色很纯净。”女人眼神空洞,“黑色的纯净。那是恐惧的颜色,但也是力量的颜色。我们用她的颜色撑了三十年。”
“现在轮到你了。”男人说。
他们向我走来。
我举起那张孩子的照片。纯黑色几乎吞噬了整个画面,只剩下眼睛的两个白点。
但就在他们碰到我的瞬间,那两个白点突然射出光。
不是光,是颜色。所有的颜色,彩虹的所有颜色,从照片里爆发出来,填满了房间。
我听见孩子的哭声,笑声,说话声。
“爸爸,妈妈,我疼。”
“为什么拿走我的颜色?”
“还给我。”
颜色形成漩涡,把李卫国和周芳卷进去。他们尖叫,身体开始分解,像颜料溶于水。
“不!小雨,我们是你的父母!”
“对不起……我们还给你……都还给你……”
他们的颜色流回照片。黑色渐渐变淡,变成深灰,变成蓝,变成绿,最后变成一张普通的黑白照片。
照片上的孩子笑了。
真正的笑,不是恐惧的笑。
然后照片化为灰烬。
房间恢复正常颜色。李卫国和周芳不见了,地上只有两堆灰烬,像烧过的纸。
我瘫坐在地,手里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纸屑。
纸屑上有一行字,用极小的字写着:
“下一个褪色者,会来找你。因为你现在有了最鲜艳的颜色——恐惧与怜悯的混合色。”
我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指尖的颜色不再是黑色,而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颜色。介于紫色和红色之间,深邃而鲜艳。
门外的楼梯上,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,很慢。
一步一步。
向上走来……